《天龙八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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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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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是三四流货色,和这精致的楼阁亭榭相比,未免不衬。

王夫人却甚有得意之色,说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这里相比,只怕犹

有不如。”段誉点头道:“这种茶花,我们大理人确是不种的。”王夫人笑吟吟的道:“是

么?”段誉道:“大理就是寻常乡下人,也懂得种这些俗品茶花,未免太过不雅。”王夫人

脸上变色,怒道:“你说什么?你说我这些茶花都是俗品?你这话未免……欺人太甚。”

段誉道:“夫人既不信,也只好由得你。”指着楼前一株五色斑斓的茶花,说道:“这

一株,想来你是当作至宝了,嗯,这花旁的玉栏干,乃是真正的和阗美玉,很美,很美。”

他啧啧称赏花旁的栏干,于花朵本身却不置一词,就如品评旁人书法,一味称赞墨色乌黑、

纸张名贵一般。

这株茶花有红有白,有紫有黄,花色极是繁富华丽,王夫人向来视作珍品,这时见段誉

颇有不屑之意,登时眉头蹙起,眼中露出了杀气。段誉道:“请问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

么名字?”王夫人气忿忿的道:“我们也没什么特别名称,就叫它五色茶花。”段誉微笑

道:“我们大理人倒有一个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一声,道:“这般难听,多半是你捏造出来的。这株花富丽堂皇,那里

像个落第秀才了?”段誉道:“夫人你倒数一数看,这株花的花朵共有几种颜色。”王夫人

道:“我早数过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种。”段誉道:“一共是十七种颜色。大理有一种名种

茶花,叫作‘十八学士’,那是天下的极品,一株上共开十八朵花,朵朵颜色不同,红的就

是全红,紫的便是全紫,决无半分混杂。而且十八朵花形状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处,开时

齐开,谢时齐谢,夫人可曾见过?”王夫人怔怔的听着,摇头道:“天下竟有这种茶花!我

听也没听过。”

段誉道:“比之‘十八学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颜色的花生于一

株,‘八仙过海’是八朵异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风尘三侠’是三朵,‘二乔’是

一红一白的两朵。这些茶花必须纯色,若是红中夹白,白中带紫,便是下品了。”王夫人不

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头,轻轻自言自语:“怎么他从来不跟我说。”

段誉又道:“‘八仙过海’中必须有深紫和淡红的花各一朵,那是铁拐李和何仙姑,要

是少了这两种颜色,虽然是八色异花,也不能算‘八仙过海’,那叫做‘八宝妆’,也算是

名种,但比‘八仙过海’差了一级。”王夫人道:“原来如此。”

段誉又道:“再说‘风尘三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须紫色

者最大,那是虬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红色者最娇艳而最小,那是红拂女。如果红

花大过了紫花、白花,便属副品,身份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如数家珍”,这些各种茶

花原是段誉家中的珍品,他说起来自是熟悉不过。王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叹道:“我连副品

也没见过,还说什么正品。”

段誉指着那株五色花茶道:“这一种茶花,论颜色,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偏又是驳而

不纯,开起来或迟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它处处东施效颦,学那十八学士,却总是不像,

那不是个半瓶醋的酸丁么?因此我们叫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

出来,道:“这名字起得忒也削尖酸刻薄,多半是你们读书人想出来的。”

到了这一步,王夫人于段誉之熟知茶花习性自是全然信服,当下引着他上得云锦楼来。

段誉见楼上陈设富丽,一幅中堂绘的是孔雀开屏,两旁一副木联,写的是:“漆叶云差密,

茶花雪妒妍”。不久开上了酒筵,王夫人请段誉上座,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这酒筵中的菜肴,与阿朱、阿碧所请者大大不同。朱碧双环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见长,于

寻常事物之中别具匠心。这云锦楼的酒席却注重豪华珍异,什么熊掌、鱼翅,无一不是名贵

之极。但段誉自幼生长于帝王之家,什么珍奇的菜肴没吃过,反觉曼陀山庄的酒筵远不如琴

韵小筑了。

酒过三巡,王夫人问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却何以不习武功?”段誉道:

“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贵胄子弟,方始习武,似晚生这等寻常百姓,都是不会武功

的。”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狈,决不能吐露身世真相,没的堕了伯父与父亲

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寻常百姓?”段誉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识得几位

姓段的皇室贵胄吗?”段誉一口回绝:“全然不识。”

王夫人出神半晌,转过话题,说道:“适才得闻公子畅说茶花品种,令我茅塞顿开。我

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苏州城中花儿匠说叫做满月,公子却说其一叫作‘红妆素裹’,另一

本叫作‘抓破美人脸’,不知如何分别,愿闻其详。”

段誉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隐隐黑斑的,才叫作‘满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

枝。那本白瓣上有两个橄榄核儿黑斑的,却叫作‘眼儿媚’。”王夫人喜道:“这名字取得

好。”

段誉又道:“白瓣而洒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红条的,

叫作‘抓破美人脸’,但如红丝多了,却又不是‘抓破美人脸’了,那叫作‘倚栏娇’。夫

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总不会自己梳装时粗鲁弄损,

也不会给人抓破,只有调弄鹦鹉之时,给鸟儿抓破一条血丝,却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这

抹绿晕,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绿毛鹦哥。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与人打架,还有

什么美之可言?”

王夫人本来听得不住点头,甚是欢喜,突然间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是讥刺于我

么?”

段誉吃了一惊,忙道:“不敢!不知什么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你听了谁

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

又有什么好了?”段誉一怔,说道:“晚生所言,仅以常理猜度,会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

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庄的。”不料这话在王夫人听来仍是大为刺耳,厉声道:“你说我不端

庄吗?”

段誉道:“端庄不端庄,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是逼人杀妻另娶,这种行径,自

非端人所为。”他说到后来,心头也有气了,不再有何顾忌。

王夫人左手轻挥,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一齐走上两步,躬身道:“是!”王夫人道:

“押着这人下去,命他浇灌茶花。”四名婢女齐声应道:“是!”

王夫人道:“段誉,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该死之极。现下死罪暂且寄下了,

罚你在庄前庄后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来这四盆白花,务须小心在意。我跟你说,这四盆白

花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只手,死了两株,砍去双手,四株齐死,你便四肢齐断。”段

誉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种活之后,你再给我培养其他的名种茶花。

什么十八学士、十三太保、八仙过海、七仙女、风尘三侠、二乔这些名种,每一种我都要几

本。倘若办不到,我挖了你的眼珠。”

段誉大声抗辩:“这些名种,便在大理也属罕见,在江南如何能轻易得到?每一种都有

几本,那还说得上什么名贵?你乘早将我杀了是正经。今天砍手,明天挖眼,我才不受这个

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在我面前,胆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女走上前来,两人抓住了他衣袖,一人抓住他胸口,另一人在他背上一推,五人

拖拖拉拉的一齐下楼。这四名婢女都会武功,段誉在她们挟制之下,丝毫抗御不得,心中只

是暗叫:“倒霉,倒霉!”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将他拥到一处花圃,一婢将一柄锄头塞在他手中,一婢取过一只浇

花的木桶,说道:“你听夫人吩咐,乖乖的种花,还可活得性命。你这般冲撞夫人,不立刻

活埋了你,算你是天大的造化。”另一名婢女道:“除了种花浇花之外,庄子中可不许乱闯

乱走,你若闯进了禁地,那可是自己该死,谁也没法救你。”四婢十分郑重的嘱咐一阵,这

才离去。段誉呆在当地,当真哭笑不得。

在大理国中,他位份仅次于伯父保定帝和父亲镇南王,将来父亲继承皇位,他便是储君

皇太子,岂知给人擒来到江南,要烧要杀,要砍去手足、挖了双眼,那还不算,这会儿却被

人逼着做起花匠来。虽然他生性随和,在大理皇宫和王府之中,也时时瞧着花匠修花剪草,

锄地施肥,和他们谈谈话话,但在王子心中,自当花匠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性活泼快乐,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丧得一会,不久便高兴起来。自己譬解:

“我在无量山玉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为师。这位王夫人和那神姊姊相貌好像,只不

过年纪大些,我便当她是我师伯,有何不可?师长有命,弟子服其劳,本来应该的。何况莳

花原是文人韵事,总比动力抡枪的学武高雅得多了。至于比之给鸠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

活烧死,更是在这儿种花快活千倍万倍。只可惜这些茶花品种太差,要大理王子来亲手服

侍,未免是大才小用、杀鸡用牛刀了。哈哈,你是牛刀吗?有何种花大才?”

又想:“在曼陀山庄多耽些时候,总有机缘能见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一面,这叫

做‘段誉种花,焉知非福!’”

一想到祸福,便拔了一把草,心下默祷:“且看我几时能见到那位姑娘的面。”将这把

草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的卜算,一卜之下,得了个艮上艮下的“艮”卦,心道:“‘艮

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这卦可灵得很哪,虽然不见,终究无咎。”

再卜一次,得了个兑上坎下的“困”卦,暗暗叫苦:“‘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

觌。’三年都见不到,真乃困之极矣。”转念又想:“三年见不到,第四年便见到了。来日

方长,何困之有?”

占卜不利,不敢再卜了,口中哼着小曲,负了锄头,信步而行,心道:“王夫人叫我种

活那四盆白茶。这四盆花确是名种,须得找个十分优雅的处所种了起来,方得相衬。”一面

走,一面打量四下景物,突然之间,哈哈哈的大声笑了出来,心道:“王夫人对茶茶一窍不

通,偏偏要在这里种茶花,居然又称这庄子为曼陀山庄,却全不知茶花喜阴不喜阳,种在阳

光烈照之处,纵然不死,也难盛放,再大大的施上浓肥,什么名种都给她坑死了,可惜,可

惜!好笑,好笑!”

他避开阳光,只往树荫深处行去,转过一座小山,只听得溪水淙淙,左首一排绿竹,四

下里甚是幽静。该地在山丘之阴,日光照射不到,王夫人只道不宜种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

无。段誉大喜,说道:“这里最妙不过。”

回到原地,将四盆白茶逐一搬到绿竹丛旁,打碎瓷盆,连着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他虽从

未亲手种过,但自来看得多了,依样葫芦,居然做得极是妥贴。不到半个时辰,四株白茶已

种在绿竹之畔,左首一株“抓破美人脸”,右首是“红妆素裹”和“满月”,那一株“眼儿

媚”则斜斜的种在小溪旁一块大石之后,自言自语:“此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

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之中,才增姿媚。”中国历来将花比作美人,莳花之道,也如装

扮美人一般。段誉出身皇家,幼诗诗书,于这等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

他伸手溪中,洗净了双手泥污,架起了脚坐在大石上,对那株“眼儿媚”正面瞧瞧,侧

面望望,心下正自得意,忽听得脚步细碎,有两个女子走了过来。只听得一人说道:“这里

最是幽静,没人来的……”

语音入耳,段誉心头怦的一跳,分明是日间所见那身穿藕色纱衫的少女所说。段誉屏气

凝息,半点声音也不敢出,心想:“她说过不见不相干的男子,我段誉自是个不相干的男子

了。我只要听她说几句话,听几句她仙乐一般的声音,也已是无穷之福,千万不能让她知道

了。”他的头本来斜斜侧头,这时竟然不敢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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