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鹏专栏集:佛祖在一号线》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李海鹏专栏集:佛祖在一号线- 第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在学校露天泳池的最后一个开放日,我拎着一只装着杂物的塑料袋去游泳。我滑进水池,发现水已经很凉了。你知道,难免的,两股之间尤其感到冰冷,而那正是怀特的玩笑式地说过的“死亡的凉意”,但是你感到振奋,于是猛然扑入冷水。你完全在冷水之下。你感到你生来就在这池碧水之中,从来都在这凛冽之中。你闭上眼睛,向下潜游,从来不曾感到这么自在,这么安全,于是你不断沉溺,渐渐变得透明,与秋水融为一体。
  我可曾把这些感受告诉任何人?从没有。我并不担心谈及某些略带诗意的感慨而被人嘲弄——既然对这些细小的感触念兹在兹,你就一定有着不屑于讨好外在世界的秉性,是不是?只是它们太无足挂齿了,甚至在你自己的生活中也不占什么位置,于是你不会跟任何人说起。
  可是,它们与其他快乐完全不同,迥然不同于欲望的满足。当你做了任何事情并感到自己干得不赖的时候,你感到自己是主宰,自我肯定是个好玩家。你想的是“自我”。但在那些偶然闪现的自由感中,“我”并不存在。它是王国维所言之“无我之境”。 两者之间的差别,恰如你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后走出机场深吸第一口烟的时候也会向前飞那么一下之于鸟掠长空。
  有时,我也感慨于人类追寻另一种自由的漫漫长路。那些朝鲜人,绕过大半个亚洲,只有微小的机会抵达韩国。那些逃亡的阿富汗人,途经迪拜、斯里兰卡、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抵达印尼的龙目岛,又在那里登上木船去澳洲。这是史诗般的历程,可是以历史的眼光看过去,又只是最小的故事而已。但是在我们的心中,还有更微不足道的关于自由的史诗。这种自由不像那些流亡者的追寻之路那么有着血与死亡的味道,或许显得轻飘、无行。它只是凡夫俗子的脆弱美梦,又常常有着淡然的尾声。这就像你总是想去开一开小孩子所说的那种古老的“敞篷飞机”,哪怕是最小的也好,可是你甚至从未真正尝试过。你深知,生命的真正悲哀在于从没能在草木幽深的长夏,俯瞰着细小的河流和威严的群山,在碎云累积的空茫里飞行。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果园
海子有一句诗,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浪帅也有一句诗,尿上黄色的尿比黄色更黄。这句诗大致体现了浪帅的风格,以扯淡为乐,又永远像电鳗在苍茫海水中出没一般闪亮。那是17年前的事了。如今,在北京,有时我们可以很荣幸地再次觐见浪帅,与之共进一顿东北式的怀旧晚餐。他获此称呼,是因为一度自以为很帅(你瞧我这酒窝像不像万梓良),有时他又被称为“浪傻”,因为他是在做流浪诗人的同时以*自诩(你瞧我这双眼皮儿像不像荷尔德林)。那时我们20岁,欣赏彼此的不合常规的举止。可是如今这两个称呼都不合适了。我们生于70年代初期,地点是中国,经历了一些好生奇怪的嬗变更迭,前一个时代最受推崇的事在后一个时代一定会备受贬抑。属于浪帅和浪傻的时代俱往矣,现在我们称之为浪总。
  像很多前诗人一样,浪帅如今是个总裁。我觉得这比板凳变门槛还要奇妙。有时我感到自己已经活了太久,这30多年间的见闻实在太多而且令人眩晕。我会饶有趣味地回想当年的气氛与形象,比如浪帅在大一时写的诗,自称守园的老人,苍凉地坐在果园里,白色长发披肩。
  这当然无足轻重,只是一个年轻人有一点儿浪漫的想象而已。可是我又觉得其中颇有奥秘。
  你总是可以在一些细节中看到人们的内心如何微妙变化。在北京,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类似的戏码。比如说,两个老年人在街角相遇,他们会交谈,吐出一连串的语气词,打着手势,身体摇摆,那么这一类雅各布所说的“街道芭蕾”和芒福德所言之“城市戏剧”的民间仪式,已经与往日迥然不同,对吧?我也觉得知识精英们的行为方式颇有意味,关乎他们如何塑造国家的心灵。比如说,在潭柘寺的佛堂里,冯小刚做了些什么,是何表情呢?那个北京的大院群体,昔日的特权阶层子弟,早在70年代就可以看到内部电影和《麦田里的守望者》,按王朔的话说,本是“兵卵”一类,却成了第一批反抗者,可是在时代的变化来临之后,他们又颇多失落,于是你就看到那种耽美和诗意的潮水褪去,露出的还是左派基因的顽石。那么,在一个自由经济的堡垒,比如朝阳区的一家夜店里,他们如何喝一杯酒?再比如,陈丹青,总是一副迸*光的眼神。张艺谋,总是以一种不屑攻击的姿态攻击“知识分子”。这都是人人可见的时代肖像,可是其中自有细微之处。在这个国家,无论人们的灵魂如何跳荡颤抖、浮晃不安,有一点始终不曾变化——人们迟早会受制于往日,显露他们从何而来。
  粗看上去,没有什么比这个年代的变化更为剧烈。这是化学反应,是爆炸,是一只小小炉膛里的火苗哔剥,最终却将蔓延开来烧掉世界。这当然会让人激动,可是在另一面,也让人疲乏。
  有时我感到自己对这激荡时代并无真正的兴趣,就像坐在过山车上睡着了。偶尔我会向后看,想起浪帅的“果园”,它是一种浪漫的初心。我会想起另一处可以标记自己从何而来的果园。
  高中时的某个秋天,我去过一个葡萄园。那天我和一个同学徒步走了一个小时,到了一处低平的山冈。天涯微微闪亮,让我们深感自己何其渺小,而坡地上葡萄园的水泥柱桩白得耀眼,葡萄在那里衰老了,仍留有细碎的翠绿光点。溪水像一条明亮的泥汤,滑过石块,淌过田野,水流在桥下的涵管边激起了皱纹。桥又粗糙又小。山冈上万籁无声,微风吹过皆是虚空。我们走下山坡,路过了望不到尽头的葡萄园,这个同学忽然指着其中一处的水缸说,就是在那儿,葡萄园的女主人的娘家三口,全被男主人投进去溺毙。那水缸就像故宫里的那么大。
  大致而言,类似的残酷,混合着美景,正可以象征我的往日记忆,那是70年代。我也来自于90年代,当时浪帅是个诗人,周遭的一切还蛮天真。这年复一年,正是我辈的历程。
  我只是非常、非常好奇,往日岁月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真的是诗,是美好辰光,或者一点儿伤害,无限宽宥?偶尔我看到一些人写到当年事,大抵说,他们下笔万言,却无非重复了沈从文先生的一句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固然是美好时光的范本,可是我想,它可解释不了人们心中的奇谭。最终,在与浪帅吃罢了晚饭的夜里,往日时光的分量压住了我的眼皮,我在浅睡间感到自己像一艘灰色的老潜水艇,迟缓地游动着,搜寻着消逝不见的时光的真理。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怀抱
这半年里我喜欢的作家是怀特,闲来就翻翻他的书信集。他写的多半是在缅因州的农场里与15头羊、112只红母鸡、36只白岩母鸡、3只鹅、一条狗、一只雄猫、一头猪和一只笼鼠共度的日常生活。各种寻常小事他讲得温文尔雅,我读了之后,明白人家是真的超脱。我由此发觉,文雅和风度这类东西比过去更吸引我了。以往我更敬仰毕加索和罗兰·巴特一类的人物,他们的才华更耀眼,像不可直视的强光。与之相比,怀特只不过是下午的荫凉。可是这荫凉确实是了不起的。怀特之风在我这儿是渐渐显露的魅力,在更大的范围里则是典范。怀特死后,《纽约时报》的讣闻说:“如同宪法第一修正案一样,怀特的原则与风范长存。”
  大概我正在变成一个更柔软的人,才会欣赏怀特。古人喜欢讲“圆融”,倘若不是庸俗地理解为圆滑,而解释为圆通博览,颖悟无碍,谦逊和不疾不徐地接近真知,我想倒也值得领略。
  人常说,人生是一段长路,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多年前,我可想不到自己会对怀特感兴趣,更想不到有一天会过现在的生活。那时我完全是另一个人,如今的我则更像一个不可逆料的他者。我们时刻觉察到自我的存在,这个自我似有思想,似有主张,计划生活并试图掌控生活,可是最终你会发现自我甚为渺小。总是令人不胜惊奇,你已经走到本以为永远不会去到的地方。
  生命是什么呢?儒家讲“敬始,慎终,追远”,庄子说“死生亦大矣”。我们有敬畏,有探求,有观照,可还是无从理解生命为何物。无论是深不可测的造物,或名之以上帝,还是真理,弥漫在青草翠竹间的“道”,其实我们都一无所知。我们只是像夜航一般顺流而下罢了。小时候,我可未曾想到此生有好文章可读,有人与事可经历,其时天真淳朴,全然不知文明已被经营了千万年,忽然迎迓我之来到,这是意外之喜。相较生活的诸般细节,这才是大的命数。周围的这一切并非理所当然,而是奇迹。我并不知晓生命是什么与为什么,可是我觉得,我居住在一个罕有的星球上,微生物在这里改变了空气的结构,而昆虫们忙忙碌碌地把生命连缀在一起,这里有季候、洋流,有一个精妙绝伦、生机勃勃的系统,这运气很是不错。按概率来说,我算中了头奖了。我相信无是常态,有是奇迹,冷寂是常态,生命是奇迹。
  更年轻时我对中国文化不感兴趣。我觉得外国书好看,中国书在认识上幼稚,在气息上又老迈。可是如今,我的头脑像只水瓮,装满了或可称为“中国意识”的东西。这种意识就是对自然有一种特别的偏好,不仅欣逢其美,还相信它蕴涵真理,从中觅得安身立命的准则。典型的中国精神便是圆融于自然万物。我想这种类型的中国人已经少见,我却未可预料地成了这么一个。
  我会想,现在的三里屯,这个灯光晶莹、衣香鬓影的地方,总有一天会有牛羊吃草。这里将不再有酒、舞蹈和摇滚乐,也不再有豪华轿车和灯火,蟋蟀、树木和池塘又成了这里的主人。早霜送走了蜂雀,西风吹寒,秋雨潇潇,一片沉寂。这不是诗,也不是超现实主义的狂想或者庄周文章,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只要放在一个足够长的时间段里,事实便必然如此。繁华不是常态,也不常驻一地。人和事物总是相互吞纳、交流,没道理人类予取予夺永不失手。
  到那时,我可能已经死了千年,这篇小文章当然早就湮没无闻。可是我思及此事,也无忧惧。
  年轻时我想活得灿烂,墓志铭上最好写着“他的光辉照亮了一个黑暗的角落”之类。到了30岁,我想身后评价可以雅静一点,“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便好。如今我再不想这些了。这并非志向消沉之故,而是领悟了人生至为紧要之事以及志向实现的前提。人生苦短,欢愉有时,我想真正重要的是活得令自己尊重。我把“香草美人”当做精神尺度,慢慢学做谦谦君子。这是道德律令,可是说到本质又不尽然,其实嘉德懿行来自内心,更多的是一种审美体验。
  好的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儿吧,这一边,荷尔蒙、虚荣和欲望,宛如烈火,至死燃烧;那一边,悲悯、善与爱,人格修行,也可以永无止境。当然对坏的人生来说,卑鄙和强横也可以永无止境。后一种人和他们的组织机构可能有钱有势,可是不屌也罢。我们还有另一个世界可以依凭。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说,他去俄国拜访了托尔斯泰的墓地,穿过羊肠小道,在林间,看到墓地上既没有墓碑,也没有名字,只有一块方形土丘,上面覆盖着青草。这就是伟大的俄罗斯的灵魂的归宿。很久以前我不觉得托尔斯泰怎么样,写得那么闷,后来看了他的《忏悔录》,突然受了震动。怎么说呢?长了见识了。一个人,肉体凡胎,凡夫俗子,真的可以活得近乎神圣。好多事,高尚,干净,我们常不信,不屑一顾,“嗨,那是扯淡呢!”其实是没见过。茨威格见过,他说,在俄国所见到的景物中,再没有比托尔斯泰墓更宏伟、更感人的了。我觉得,一个人,倘若俯仰天地,取诸怀抱,就一定会觉得自己与托尔斯泰和茨威格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相似,这就算入了他们的党了吧?那么我亦是那墓前的青草一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