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远道而来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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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远道而来的狗-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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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下,等他们拐向别处,才悄悄地溜到大河家。夕阳西下,大河正在往外牵他那头怀胎六甲的老黄牛,打算用下午放学的这点空闲去放牧它,听我说明来意,惊得咋舌说,怪不得二百六他们在我这里东瞅西看的,原来为这事。我还以为他们是装样子访贫问苦哩。

  在不收敛提留或名目繁多的摊派款的情况下,村委会一干人是很少光顾寻常百姓家的,现在光顾了,显然是找狗。看来他们先找的是重点对象的家,我不知自己在不在其列,但无论在不在,头一遍找不到,第二遍就会找到我那里,乃至大哥那里。大河认为事态严重,并在恶化,转身把牛缰绳递给在一旁做作业的小四妮手里,让她去放牧,自己立即跟了我来。可是他还没开口,大哥已先发制人地问上他了,村里有这么一条不守狗道的狗,你不知道?

  大河有些汗颜,怔了下说,村里何止这么一条不守狗道的狗?但知道了又怎样呢?不瞒你说,我正是看不惯村里的老多事,才一直舍不得丢了那个破民师的活哩。

  大哥轻轻地摇了摇头。

  大河又说,现在情况紧急,别的都先别说了,趁他们还没找到这里来,还是赶快放了吧。

  大青狗像是听懂了大河的话,知道有人在找它,且很快找到这里来,又有点飞扬跋扈的趋势了。它兴奋地仰天长啸了两声,像是发出内应的信息。大河一听慌了手脚,我也是,大哥却还慢条斯理地说,他们要找来就找来吧,我想他们也该知道它在这里了。

  你这是咋了?大河吃惊地看着大哥说,虽说这条狗该死,该千刀万剐,为虎作伥地榨干了一村人的血汗,可毕竟没吃没喝过你的,你跟它较的什么劲呀?

  我想大河不愧是教师,会说,的确是一村人都可以恨这条狗,惟独轮不到大哥恨啊。不料一旁的大嫂也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插嘴说,大河老师你不用说了,我们就是想跟它较个劲哩。

  我和大河默默无言,面面相觑。 。。

5。新的一天开始了
5。新的一天开始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大青狗已俨然处在生死攸关的绝境上了。它不明白它的主人为何还不来营救它,更不明白面前的这个人何以敢跟它如此僵持。它饿得四肢打晃,站都站不稳了。这时大嫂拿着一个馒头来喂它,却不似先前那样把整个馒头都给它了,而是掰下一小块,不及一个核桃大。大青狗嗅了嗅,样子为难而犹豫,它用爪子扒来挠去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吃了,如咽药渣。大嫂复掰下一小块,它皱皱眉,还是不那么情愿,但毕竟开了先例,想想就又吃了,一边望向大嫂手中的馒头。大哥在一旁插话说,行了,它知道人吃的馒头它也能吃就行了,再喂喂它梦卡的食吧。

  梦卡的食显然不如馒头好吃,这从色泽上就能见出质地。大青狗也没看,自顾自拱到一边去,又抬头望向大嫂手中的馒头,好像说还凑合着给我吃药渣吧。大嫂哼一声,没把它这巨大的让步当回事儿。

  人和狗依然较量着,那股认真的样儿就像两国交兵。最后还是大青狗睿智地低下了它贵族阶级的头,仿佛知道来日方长,就别跟人一般见识了。它哀叫了两声,求助地望了望大哥和大嫂。这次走过来的是大哥,手里端着梦卡的食盆子,却也不像先前那样把整个盆子都给它了,而是拨拉出来一小团,蛋黄般大小。大青狗嗅了嗅,样子为难而犹豫,它用爪子抓来挠去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吃了,味同嚼屎。大哥复拨拉出来一小团的时候,它皱皱眉,还是不那么情愿,但毕竟又开了一个先例,想想就又吃了,一边望向大哥手中的盆子,一副屎也多多益善的样子。大哥却站起来身来说,行了,你知道别的狗能吃的东西你也能吃就行了。转手将盆子给了梦卡。

  下午,大哥让我领着我的小儿子来玩,说要给他拍几张照片。大哥用相机拍了又用一个8mm的摄像机拍。因他这里没电视,我那里也没,他只在寻像器里给我们放了一遍。那上面的小家伙把我们的小家伙高兴坏了,我也很高兴,我从没想到我们这样的凡父俗子上到电视画面上会这么好看,还带彩哩。我后来知道这是大哥大嫂作画之余用来摄制纪录片的,他们拍的片子还获过好几次国际大奖哩。而大哥不显山不露水地放了这么久,直到今天才让我见到。我当时就想,它是不是给这条非蛋肉不吃的狗也拍了片子哩?

  这一天,大哥跟我静静地说了一会话。大哥说,他也看出在这村里不大好生活了,打算送我们这套设备,去镇上租个门面,农闲时给那些婚丧嫁娶的人家拍个照、录个像什么的,兴许日子会好过些。又说,你嫂子本有意把你带出去,但我觉得你不合适,那次让你去北京时我就这么觉着了,现在看还是。别的我们也帮不了你,就送你这套器材吧。

  我汗颜得不行,这才觉悟大哥那次让我去北京青岛,并不是纯粹邀我游玩的,作为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哪还有脸要他这好几万元的东西?不说摄像机,单那个相机也比普通相机贵好几千元啊。我又高兴又惭愧,我高兴而惭愧得声音都发颤了,我声音颤颤地说,大哥!

  好了,大哥摆摆手说,你先跟你嫂子熟悉一下机器去吧。

  大嫂手把手教我摄影摄像的时候,大哥在一边逗他的小侄子玩,教他喊伯伯,伯伯。小侄子伯伯没喊出来,倒响亮地拉出一泡屎,黄黄绿绿的,还溅到了他伯伯的鞋和裤管上。我一惊,慌地跑过去呵斥他,大哥把我推开说,行了,你别吓着了孩子。一边掏出纸,撅着屁股揩他小侄子的屁股。

  我不知大哥让我领小儿子来玩是不是早就有心的,他弯腰铲起那泡屎,客客气气地端到了大青狗面前。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屎啊,而大青狗也真是英雄末路了啊,它虽然被熏得直往后退,眼也悲哀地闭了又闭,可终是抵不住空腹的抗议和需求吧,又慢慢地凑过来看,直看得两眼昏花,也就两眼昏花地伸出舌头来舔了。大哥这才点点头,却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我觉得大青狗总算被大哥改造得又像一条狗了,长嘘一口气,忙涎着脸凑上去说,大哥,你看它已经很乖了,快点放了吧,不知化肥找它找得有多急哩。

  大哥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像对我又像自言自语地说,放了它,又是放虎归山。

  我一下子蒙了,我真不知道大哥究竟要怎样它了。大哥也不理我,转向大嫂说,好了,成全了它吧。

  大嫂说,哦。

  一切都来得那么平静,浑然天成,一对高级知识分子,预谋好了要杀一条狗。大嫂转身进了屋,接着端出来满满一大盆食物。那盆食显然是精心调配成的,比平时喂梦卡的还要好,不仅有掰碎的馒头,还飘浮着零星的肉渣,油腥和蛋黄。胃口娇贵的大青狗实在饿疯了呀,只一声欢呼,就狼吞虎咽个不停。大嫂爱怜地摸了摸它的头,像跟一个人握别时那样摸得语重心长。你慢慢吃吧不用急,她说,送你上路呢,还能不叫你吃饱?

  我想大青狗有没有听懂大嫂的话呢?如果它坚持下来非蛋肉不吃,或者早一天什么都吃,那情况会不会好一点呢?又想,在大青狗蒙难的这几天里,大哥是不是一直在等化肥来找,而化肥是不是一直在等大哥自动放出去呢?说来说去一条狗,他们打的什么冷战呢?

  我认定狗也是有灵性的。灵性的狗闻言一怔,抚今追昔般地好一声喟叹,像是想起许多逝水的年华和往事。它无言地沉思着,抬头望天,两颗浊泪一左一右地次等滚出。它从天空的表情里读到了什么样的禅机呢,又一声喟叹低下来头颅。它迟疑地望了大哥一眼、大嫂一眼、我和我身边的小儿子一眼,然后把目光远远地停在了梦卡身上。它对它别致地摇头摆尾了几下,像道别又像在道歉。梦卡是一条多么冰雪聪明的狗啊,它也对它别致地摇头摆尾了几下,仿佛没有过前嫌。大青狗又一次双泪长流了,唏嘘着,深刻地把头伸向盆内。那时已有多半盆的食物被它裹入腹中,它完全可以不吃剩下的那些居心叵测的食了,可它为什么还要吃呢?它颗粒不剩地用完了这份最后的晚餐,又举目浏览了这世界最后的一眼,便把身子卧下去,慢慢地蜷起腿,蜷成了一个首尾呼应的圆。

  多无辜的狗哟,但望你来生不这么无辜。

6。我们那天的晚餐也很丰盛
6。我们那天的晚餐也很丰盛

  我们那天的晚餐也很丰盛,香喷喷的狗肉吃得我妻子和孩子们的脸上红光满面,顺嘴流油。大嫂给大青狗的食物里只是拌了几滴酒,几片安眠丸,它死在沉实酣畅的梦里边。大哥说它为狐假虎威一生,吃尽了几代狗都吃不尽的美味,这么着处理也算善待它了。

  你就别说你多侠肝义肠了,大嫂笑着嗔了大哥一句说,正好弟弟弟媳都在,还是多说说怎样帮他们谋生找出路的事吧。

  我妻子有一张表情丰富的脸,生动起来的时候,简直能东边日出西边雨哩。一听说大哥要送我们一套摄影摄像器材,并帮我们去镇上开个照相馆,立即变得乖巧贤淑殷勤起来了,又是盛碗又是递筷子的,像个可人的猫儿。她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一口一个大嫂地叫着,叫得比我还亲还甜。大哥就又叮嘱了我们一些具体操作的细节,说摄像机这东西娇气得很,乱碰不得,一定要拿它像拿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惜。我妻子立即接上说,俺就是那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哩。

  大哥大嫂就笑了。我和妻子相觑一眼,也跟着傻呵呵地笑了。总之这顿饭我们一家人吃得很开心,也很和气,兄弟妯娌间洋溢着一股股亲昵温馨的气息。大嫂边给我们添汤加肉边说,这么多,我们又吃不了,是不是给别的邻居也吃一些?

  大哥想想对我说,你一会给大河家送去一些吧。

  因为饱餐了一顿美味,又因为生活的希望有着落了,我妻子昂扬的情绪,持续到深夜还昂扬着。那晚她一直等到我从大河家回来,又破天荒地爬到我身边,柔声软语地说,你觉没觉得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我说我觉出来了,大哥心里真有我哩。

  我妻子循循善诱地说,还觉出点啥哩?

  我说啥哩?

  傻样儿,我妻子难得地难为情着,竟有些娇羞地说,人家,人家把狗那玩意儿放到你的碗儿了哩。

  我想这就是妻子啊,要有多少小心眼就有多少小心眼,她表面上大哥大嫂叫得那么亲,背地里还是给她自己的男人留了一手。据说狗那玩意儿壮阳补肾,我也果真感到了一股股蓬勃而生的雄性之力,激动着,翻身把她骑了上去。我们绵长而酣畅地做了一回爱,我们在爱中发现自己还那么年轻,那么喜欢这世界。我们觉得今夜的月光水一样清明;觉得天上的星星近在眼前,伸伸手就能摘到;觉得窗外每有风儿吹过,都像谁说给我们的悄悄话一样,既贴心贴肺,又无比的悦耳动听。而在生活的重压下,我们曾把这门夫妻必修的功课荒疏了太久,至少在妻子,她总不让我上床,不让我在自己的田地里施肥浇水。自从一口气炮制出那三个孩子,她就不再需要我这个种庄稼的人了。日久天长,我业已习惯了游手好闲的懒散生活,面对一张不再奏效的合同书,我们都自动放弃了承包与被承包的责任和义务。而今我们温故知新,从中懂得三个孩子的爸爸妈妈才刚刚摸清一点夫妻同夜的门道,懂得生儿育女以外,还有恁多劳动本身的欢乐。我们好幸福,这幸福折磨得我们一夜都没能睡好。

  刚刚觉得迷糊点的时候,忽听有隐约的敲门声响起。我以为是幻觉,翻个身想再迷糊过去,而敲门声还在持续。我又听了听,只好丢下怀里的妻子,揉着眼睛去开门。

  我没想到来人是大哥。大哥把一串钥匙递到我手上说,他的朋友阿一从西藏回京了,虽然没像他担心的那样客死路上,但患上癌症住进了医院,半夜来电话想见他们一面,他和大嫂这就得走。因为很可能是最后一面,所以摄像机什么的也得带上,但给我留了一些有关摄影摄像方面的书。你先从书上熟悉吧,他说,还有院里的花草别忘了浇水,也别忘了喂梦卡,有什么问题可等我们回来再说,也可给我京城的家中打电话。

  大哥说完就行色匆促地走了。

  我错愕地依门而望着,都忘了应该用自行车把他们送到公路上。我觉到自己流泪了,临时才只穿上一条裤头的身子倍感黎明时分的寒意和清冷。我多害怕我刚刚依赖上的大哥一去不回。这时我妻子也起来了,她也只穿着一件临时才穿上的裤头,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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