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厚厚的大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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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过厚厚的大红门-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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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页将要掀过去。外面是黑漆漆的夜,但我却希望这夜是长长的。在这夜色中,过去十八年的点点滴滴回忆像无数的亮点在黑暗中闪烁。但当曙光来临时,这些亮点都将消失在晨曦中!
  我几乎彻夜未眠。清晨起来,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准备上路。这一次不必坐敞篷大卡车了。8341军宣队为我准备了他们的军用吉普。
  昨晚,我已和朋友告别,请他们千万不要来送行。我最怕离别,我宁可静悄悄地独自上路。但是我远远地就见到了吉普车旁的人群。我知道他们会来的!
  我哭了,忍不住的泪水涌出来,向我的并肩战斗的朋友告别,向外国语学院告别,向过去告别!我看见朋友们的眼眶也湿了。我急匆匆地上车,既然要走了,就再不要犹豫。一旦犹豫,我会连上车的勇气都没有的。
  吉普车开动了。许久许久,我还在注视着车后。在那尘土飞扬的迷雾中,我什么也看不见,却又像什么都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一行行十八年走过的脚印,那是无愧无悔的年华,尽管它们将成为永久的过去,但它们永不泯灭,我还会这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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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花魂  树魂(1)
从客厅里往院中看,不知怎么突然发觉在这居住了三十三年的四合院里,最美的竟是前院那两棵大榕树。每年它们开花很晚,但粉红色的丝丝缕缕的花朵却一直可延续两个月之久。白天,那一片粉色的云雾给炎热的夏季带来清凉与柔和。晚间那成千上万的花朵散发出满院的芬芳与温馨。那种甜美的香味让人想起最纯真的爱情。它并不那么浓烈,但却那样幽雅,那样持久,那样刻骨铭心。
  久久地望着从南房屋顶上弥漫出来的榕树花,我突然伤感起来。我怎么没有意识到这两棵树竟已从那屋顶往上长了足有两三层楼高了?记得十二三年前它们还刚刚长出南房屋顶大约一米左右。我和冠华坐在后院廊子上,望着那冒出屋顶的榕花,他说:“你看这榕树沿着房顶走的姿态多美!它多像一条龙。东边那一簇花组成了龙头,中间起起伏伏是苗条的龙身,那西边是龙尾。这条龙是青春少女。自然间的万物真不可思议!”从此,我每年夏天总要望望这条粉红色的神话般的龙。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不再寻找它了,因为我受不了回忆的痛苦与折磨,我必须挣脱这种失落,重新面对生活。
  于是,我突然发现那榕树竟已成为两棵大树了。那条原先是身材苗条、婀娜多姿的粉龙也已从少女变成了苍劲的老龙,它不再蜿蜒在南屋的房顶上,而是高高盘踞在一座粉红色的山脊上,俯视这沧海桑田,也俯视这小院的变迁。我不禁潸然泪下。多少次努力想成为生活的强者,换来了多少宾客的欢笑。可又有多少人知晓这欢笑后面深埋的悲哀。我说不清我究竟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也许生活本身就无所谓成功,也无所谓失败,我又何必为此而苦苦追求呢?!但我有一份珍贵的回忆,即使是过去的痛苦,当那一页成为历史时,覆盖了创伤的心才意识到真正可贵的是我有幸经历了一段可歌可泣的人生,使我有今天的成熟,可以面对历史沉思。
  七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谁说草木不通情》,里面写了这院中的柿子树和梨树。尤其是写了那棵被冠华拯救下来的梨树。我对这两棵树倾注了许多深情!后来柿子树北边垂在我们卧室窗外的那大枝干莫名其妙地枯死了,断裂了。这枝干自从挂果以后,不管大年小年,它总是结出一对硕大的并蒂柿,从青绿到橙红,就挂在窗前。冠华视之为珍宝,谁都不许碰,一直到熟透时,他才亲手摘下,还要在床头挂几天。一直到我说再不吃就要掉下,软柿子会摔烂在床上的,他才同意一人一个吃掉。我不爱吃柿子,但这对并蒂柿却是每年都要吃的。然而这枝干突然随着钟爱它的主人去了,我少了一份触景生情的痛苦却多了一份凄凉和惆怅。再后来的一个春天,那棵被冠华拯救但在他离去之后死去一半的梨树也默默无语地死去了。我刚发现它死去时异常激动,为什么造物主要夺去我这点点滴滴的回忆!时间长了,我又忽然悟出这恐怕是冥冥之中的冠华神灵犹在,它有意迁走了那结出并蒂柿的枝干和这半棵梨树。他不忍看到我受回忆的折磨,他要我摆脱阴霾,坚强起来。
  可现在,在他离去十年之际,我又记起了这两棵榕树,那不也是冠华拯救的吗?1974年,冠华迁入我家这院子的时候,当时的外交部保卫部和总务司为了部长的安全建议改造大门,把原来的漂亮大红门封死,从前院临街房屋打开一个新的铁门,还要砍去前院的两棵榕树,以便部长的汽车可以从大铁门直接开进院子而不必在大门外下车。我自然是不赞成的。如果大门改变,这房子的结构就破坏了,而父亲当年是力主保存这院子的一切风格的。但冠华当时官大,要由他作最后决定,而我料想他不会同意。果然,他态度十分坚决。他说:“毁掉这四合院的结构简直是犯罪!”他说:“不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紧张,哪里有那么多敌人!谁会来杀我?共产党的官为什么怕见到群众?!”他说:“这么两棵漂亮的树怎么可以砍去?!”总务司、保卫部只好让步,此后,除了有时从车库上车、下车,一般地他早早晚晚都在门前下车,与街坊邻居打打招呼。那时胡同里年龄稍长的男人称他“乔老爷”,年龄稍长的大妈大娘们一般都不直接和冠华对话,她们称我“妞她妈”,叫冠华“你们老头儿”。直至今日,胡同里一些老人们仍会拉住我的手絮絮地念叨当年“乔老爷”进出胡同的情景。
  

序  花魂  树魂(2)
我从回忆中醒来,不觉深深地叹息。这一切难道是真的?悠悠岁月已流逝了二十个年头。望着镜中的自我,不论人们如何称羡我“永葆青春”,我知道那是我的精神在支撑,而无情的岁月毕竟留下了比比可见的白发和缕缕的皱纹。我又想起当年冠华的花白头发几乎也是这样,而我那时却是满头青丝。有朋友建议冠华把头发染黑,他大笑,说他不干这蠢事。冠华说周南形容他的头发颜色是“Romantic Grey”(浪漫的灰色),他特别欣赏。又有一次,我发现了一根白发,大惊小怪地对冠华说:“不得了,我有白头发了。”他却“幸灾乐祸”地说:“好极了,最好多一点,你也变成 Romantic Grey。我们的颜色一样了,我更高兴。”如今,我真的变成 Romantic Grey了,可冠华又在哪里?打开我珍藏的檀香木盒子,取出冠华溘逝后我托吴蔚然院长替我剪下的他两鬓的两缕灰白头发,这是我唯一保存的冠华身体的一部分。我默默地对他说:“快了,我也快是你喜爱的颜色了。”
  前些天,冠华的老友宫达非同志劝我要活得洒脱一些。他说冠华逝世已十年了,我不能总是折磨自己,对他难以忘情。我说这些年以来我好多了。不过感情这种东西是无法用理智去控制的。我也希望更洒脱一些,忘却是不可能的,但我愿把对冠华的记忆埋得更深一些。我说今年是他逝世十周年,我想写一篇长文章,把他和我的故事告诉人们。然后我希望此后的十年我能活得更轻松一些。
  于是,就有了纪念冠华逝世十周年的下面这篇文章。
  

天上人间——诀别(1)
最后的中秋夜
  1983年9月22日北京医院乔冠华病历的最后一页如实地记载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83-9-22  上午神志不清,不会讲话,叫不应,尿床,昏迷状态,口唇发紫,呼吸28,心率120,吸氧。
  用药后9∶00神志清楚,叫能应,点头或摇头。9∶40何英、朱大姐来看时,神志清楚,还笑了一下,走时还招手告别,并从夫人手中喝了几口白蛋白。
  9∶45呼吸减慢。9∶50呼吸停止,作人工呼吸,请麻醉科高主任插管,维持呼吸,给氧。
  10∶03心脏停止跳动,两侧瞳孔放大,抢救至10∶心脏按摩十分钟仍无效而死亡。
  死亡原因:晚期肺癌,呼吸衰竭。
  抢救时,顾主任、钱主任、沈主任、李护士长及部分护士同志参加。逝世后,由郭副院长及钱主任送至太平间。
  病历中最后的句号成了冠华轰轰烈烈一生的休止符。他就这样离开了我,离开了他热爱的生活,离开了他眷恋的人间。他带走了我对他的爱,也带走了他的许多未了之情,未诉之冤。他留给我的是无尽的思念和孤寂,也留给我一个沉重的十字架,要把他尚未来得及说完的话告诉始终在关心他和我的众多善良的人们。
  直至今日,每当中秋节来临,我总禁不住心的颤抖。街上的月饼也总引起我对十年前那个难以从心头抹掉的中秋之夜的回想。1983年的9月21日晚是冠华在人间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也恰巧是那一年的中秋之夜。他已多日断断续续处于昏迷状态,我也已忘记什么是睡眠。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在一盏孤灯下守护着随时可能病情剧变的他。白天,我请司机老张从北京饭店买了两块月饼,我知道这是我同冠华共度的最后一个中秋夜,我多么希望他睁开眼再看看我,也看看他一生最喜爱的月亮!
  半夜三点多,当我趴在床沿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时,我感觉他无力的手在抚摸我的头发。我猛醒过来,抬头看,冠华果然微微地睁开了眼,张嘴想要说话。我为他擦脸,喂他喝了几口水,此时他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举手要我坐在床沿边的椅子上。他握住我的手,竭力想说话,却只有喉头沙哑的声音,不能成语。我把一块月饼切成两半拿到床前,对他说:“今天是中秋节,我买了月饼,我们分一块,你尝尝。”冠华都听懂了,艰难地微微笑了一下。我把切开的月饼送到他唇边,他动了一下嘴唇,碰了碰月饼,点头表示他尝过了,又指指我要我吃。我把他刚刚碰过的地方咬了一小口,却难以下咽。冠华此时又在挣扎着说话,他用颤抖的手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嘴唇不断在颤抖。我趴在他唇边,听到他喉咙里的声音说:“你……我……十年……”接下去听不清了,他又用手比划,加上十分微弱的含糊不清的嗓音,我听出他的意思是说:“你和我,十年了,苦了你。我要说的话你都明白。”我见他如此吃力,心都碎了。当我用手巾替他擦汗时,我猛然发现他眼里滚动着的两滴晶莹的清泪正悄悄地滴在枕上。他是个坚强的人,一生很少流泪。此时此刻,他知道诀别即在眼前,他难舍我们十年的患难情意。我知道他有千言万语,此时却无法说出来。我强忍泪水,伏在他耳边说:“我一切都知道。你会好起来的。不要说了,你想说的一切我都明白。”冠华宽慰地点点头,不久又陷入昏迷。
  我望着昏睡状态的冠华,想起那天下午所发生的一切。那是他最后异常清醒的一段时间。许多朋友知道他病危纷纷赶来看他。当习仲勋同志代表中央走进病房时,我凑在他耳边对他说:“仲勋同志来看你了。你有什么话要对中央讲,是不是都对仲勋同志说?”
  在此半年多以前的1982年12月22日下午,中央曾委托习仲勋、陈丕显两位同志在中南海约冠华与我谈话。会见十分亲切,他们谈了许多往事。习、陈两位又详细问了冠华的病情。最后,仲勋同志说:“过去的事情一风吹了,一笔勾销。你是党内老同志,受点委屈要想得开。”丕显同志讲到他本人受过的不公正对待,并说:“我们入党几十年,差不多都经过这样那样的挫折,受过委屈,你也不要计较了。你有那么多丰富的外交工作经验,还要为党的外交事业多作工作。”他们两位还征求冠华对工作的意见,说外交战线需要他发挥作用,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定了。冠华非常激动。尽管当时他知道癌症已经扩散,但他说虽然他病了,但他还是渴望投身工作,最后为党做些贡献。后来听说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阻力,最后冠华被安排在对外友协任顾问。因为有仲勋同志半年前那一段谈话,所以我以为冠华还会有话要对仲勋同志讲。但没有想到他只是微笑着对仲勋同志打招呼说“谢谢你来看我”,然后侧过头来轻声对我说:“不说了,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一切已迟,生命已到尽头,何必再说!我知道他的心是坦然的,也是凄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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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人间——诀别(2)
我送仲勋同志离开病房时,走廊里聚集了许多朋友。此时夏衍同志从门口急匆匆拄着拐杖走过来。我马上请夏公先进去。冠华见到夏公脸上泛起一阵喜悦。他拉住夏公的手,不等夏公开口就清楚地说:“两次,1958年,我就说过‘留取丹心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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