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处青山》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是处青山-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白毓初在军部暴跳如雷,激烈反对,先是驻防罗依考,又要调到东古,大部队一日三迁不算,还要像这样没有补给,没有左右路掩护地深入敌阵,完全是寻死!
  徐佽飞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摇通了军部电话。
  第七军军长韩光廷也又急又气。
  第七军是何志清的嫡系,一四七师又是嫡系中的劲旅,韩光廷无论如何也不愿将自己心尖子送出去打这种一看就知道没法胜利的仗。
  结果又能怎样呢?史先生彻底无视何志清的反对,一意孤行。
  一四七师再度开拔的前夜,白毓初对徐佽飞说,简直是让我们去送死。
  果不其然,当他们疲惫地跋涉到东古时,迎面就撞上了日军第五十五师团。
  日军来势汹汹,以逸待劳,一四七师大乱,白毓初慌忙向驻扎普罗美的英军求援。
  而英军,几乎是在白毓初遭遇日军的同时,就向北逃之夭夭。
  一四七师彻底陷入绝境。
  怎麽办?
  打吧。就这麽打吧。打死了算。白毓初咬著牙冷笑。
  他们在阵地上坚守了十四天,十四天後,第七军缪建楚所部十一师千里急行军前来增援,他们才突出重围,退到平满纳休整。两个月後,徐佽飞又接到调令,调防至缅西北巧克巴当,支援英军。
  这下子,连缪建楚都气急败坏,因著彼此都是同期同学,关系亲近,说话也就没了那样多顾忌。看著缪建楚拍桌子骂娘,徐佽飞沈默地抽烟,白毓初只觉得疲惫至极。
  於是,一四七师再度千里迢迢回防,调至巧克巴当,十一师驻守平满纳,东部战线大规模虚空,主战线上,曼德勒成了空城。
  至此,包括何志清韩光廷缪建楚徐佽飞白毓初所有人在内,都看清了史先生致命的缺陷。
  当然,也包括日本人。
  日军闪电般北进,一路披靡,直逼曼德勒。
  而史先生布置的漫长战线则瞬间崩溃。
  何志清急电史先生,命韩光廷调徐佽飞部、缪建楚部撤退至密支那和片马。然而史先生扣下了电令,任由第七军分崩离析。直到日军向後包抄至密支那,切断了军队和国内的铁路线,史先生才堪堪恍然大悟。
  为时已晚。
  史先生见大势已去,二话未说,竟扔下部队独自飞到印度,任由被日军围困的第七军自生自灭。
  五月,缅甸进入雨季。
  韩光廷终於盼来了命令,第七军按师编制分别突围撤退。
  白毓初在大雨和泥泞中踉踉跄跄地奔跑,没有补给,枪支弹药告罄,根本成了赤手空拳,零星有子弹呼啸著擦过身边,日军就在後面不远紧紧追赶。他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用日语大声呼喝,但是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四处涌过来的都是日本军队,他第一次感到无助。
  少得可怜的补给早就断绝,他们没有吃的东西,只能在日军没追上来的片刻休息时间挖草根、蚂蚁卵,剥香蕉树皮吃,他们不敢生火,怕被发现,丛林潮湿闷热,有不少人生病掉队,就此死去。
  徐佽飞和他在大雨迷雾中走了近十天,却发现他们迷路了。
  白毓初知道,他们在日军的围追堵截中被驱赶向西,这样,只能离大後方越来越远。
  他们决定,立即向东北突围。


  ☆、死於热带(下)

  晓伏夜行,艰难地跋涉,永远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没有食物,没有水源,没有药品,没有弹药补给,没有电台,没有信号,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还活著。
  白毓初病了,上吐下泻,有了脱水症状。不洁净的水更加重了病情,徐佽飞不敢给他喝,只能咬破自己的嘴唇、手指和手臂,一点点挤出血来喂给他。
  万幸,白毓初渐渐病愈。
  半个月後,他们终於可以确定,马上就要回国了。
  还没来得及庆幸,他们就又一次遇到了日本人。大规模的炮火铺天盖地砸下来,所剩无几的幸存者大片倒下,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徐佽飞扯著他在密林中奔跑,左冲右突,不时还击,突然,他被一股大力扑倒。
  徐佽飞死死地将他按在地上,用身体掩护住他。
  白毓初听见他在自己耳边低低闷哼了一声。
  枪声渐渐停止。四下寂静。
  白毓初喘息著,翻过身,将徐佽飞抱在怀里。
  他觉得自己的颈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一颗子弹从徐佽飞的後腰穿过右腹,枪口汩汩流出血来。
  他喘不上气来,嘴张了又合,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佽飞……”他小心翼翼地喊他,颤抖著伸出手,捂住他腹部的伤口。血还在流,粘腻温热地,一股股涌出来。
  他觉得自己身处无休止的噩梦中,直到徐佽飞向他艰难地微笑,他才惊醒。
  他手忙脚乱地撕下自己的衬衫,用力按住伤口,迅速包扎。血还是不断往外渗,染红了他的双手。
  粘腻的腥气随风飘散。
  仅存的几名士兵聚拢过来。
  他们沈默而迅速地折下树枝,撕开军服,做成一个简易担架放在地上。
  白毓初轻轻将徐佽飞移到担架上,他发现徐佽飞已经昏迷。
  不能再耽搁,有两人过来抬起担架。他们迅速转移。日本人随时有可能再追上来。
  夜里,开始下雨,路更加泥泞难行。
  他脱下军装外套替徐佽飞挡雨,但是伤口依然被淋湿,并且开始感染。他摸摸他的额头,滚烫,但四肢冰凉。这里没有消炎药,他只能绝望徒劳地等待,或者他好起来,然後痊愈,或者他坏下去,然後死亡。
  他一直走在徐佽飞身边,扶著担架,时而转头看看他。
  但是他一直没醒过来。
  白毓初在大雨里走了一夜。
  天明时分,雨渐渐停了。雨水过後,仿佛能听见植物生长的声音。有不知名的鸟类扑著翅膀飞过。
  他抬起头,前面豁然开朗。他们走出了密林,只要翻过这座山,山那边,就是他们的祖国。
  徐佽飞依然在昏迷中。
  白毓初想,他是否在做梦?他会梦到什麽呢?
  伤口的情形不容乐观,一直在化脓,他们必须尽快回去。
  高黎贡山直入云霄,山顶是终年不散的积云。
  白毓初没有迟疑,他和士兵们走到溪边喝了两口水,然後就涉溪上山。
  雨虽然停了,但身上还是湿透著,风一吹,隐隐带著凉意。
  山上没有路,又陡又滑,担架很不好抬,他们只能一边开路,一边向上爬。怕压到伤口,他便不能背著徐佽飞,只能托住担架一点点向上抬,他们没有停歇,却依然走得很慢,将近日暮时,才只到半山坡。
  徐佽飞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他握住徐佽飞的手,手指冰凉,但掌心干燥滚烫。他烧得很厉害,苍白脸色透出些不正常的晕红,淡紫的嘴唇干裂,呼吸急促。
  白毓初凝视著徐佽飞黑沈沈的厚重的睫毛,以及睫毛下的一圈阴影,忽然生出点绝望。
  他俯下身,耳朵贴在他的唇边,听他的呼吸。
  一个略通医术的士兵对他说,师座伤得太重,很难坚持住了。
  他想,只要这一秒徐佽飞还活著,就好。
  刚要站直身体,他就感觉到徐佽飞的手动了一下。顾不得悲喜交集,他握紧了徐佽飞的手,连声低喊他的名字。
  近在咫尺的浓黑眼睫抖动起来,缓缓睁开,底下是一泓流动的清泉。
  白毓初觉得,徐佽飞长得最好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眼神温暖澄澈如水,时刻带著点悠然和煦的笑意,有时显得特别孩子气,而当他望向远处的时候,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坚定执著和凌厉锐气。
  现在,这双温暖的眼睛正望著自己。瞳仁晶亮清澈,全然没有昏迷过後的茫然。白毓初一时呆住。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徐佽飞看著他,眼里是虚弱的笑意,一触即碎。
  毓初,我就要死了。
  声音依旧清越动听,但他竟然对他说这样的话。
  白毓初强忍住哽咽,微笑道,坚持住,翻过这座山,我们就到家了。
  到家?徐佽飞喃喃重复。
  对。白毓初点头。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能到腾冲。
  不,等不到那时候了。徐佽飞缓缓摇头,等不到了,我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知道──
  别这样!
  白毓初握紧了他的手。
  徐佽飞微微一笑,翻过手掌,和他紧紧握在一起。来,毓初,扶我坐起来。
  士兵将担架放在地上,白毓初托住他的後背,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倚住肩膀。
  徐佽飞缓缓举起手,向北方敬礼。
  虽然只剩下一山之隔,但是却永远见不到了。徐佽飞微微苦笑。
  已经有人忍不住哭出来。
  一滴冰凉的泪水落在徐佽飞的脸颊上。
  毓初,别哭。他柔声安慰,今天是几号?
  五月二十六日。白毓初咬牙强忍,努力稳住颤抖的声线。
  嗯。徐佽飞低低应了一声,然後沈默片刻道,毓初,记得带我回家。
  ……好。白毓初紧了紧手臂,含泪微笑著点头,我记住了。
  徐佽飞平静地微微一笑,夕阳染红了他秀整的眉目,异常动人。他不再看白毓初,而是转脸静静凝望天际,晚霞漫天,金黄粉红的云朵随风舒卷延伸,透过云层间隙,一道道霞光洒下,雨水洗过的天空泛起淡淡的玫瑰紫,苍穹之下是大片的密林,和蜿蜒远去的河流。
  天地广大,宏伟慈悲,万古如一。
  徐佽飞微笑著,渐渐停止呼吸。
  白毓初低下头,看见徐佽飞含著轻松笑意的眸光映著夕阳西下,一点点黯淡散去,最终归於大雪过後的空茫。
  民国三十一年五月二十六日,一四七师中将师长徐佽飞於缅北西保北撤战役中殉国。
  他最终没有带徐佽飞回家。
  天气太炎热了,他决定就地掩埋,等他回到国内再将徐佽飞迁回去。
  然後,他带领仅存的几名士兵连夜翻越高黎贡山,到达腾冲。
  次年秋天,他见到何志清,升任一四七师师长兼第七军副军长。第三年,他再度率军赴缅,但由於缅甸的全部沦陷,他们只能乘飞机。他没有机会再回高黎贡山。
  这时,美援终於得以基本保证,他们终於能穿上蔽体的军服,终於能吃饱一天两顿饭,终於有了卡宾枪和汤姆逊轻机关枪,终於配备了重武器,终於不再受限於混乱的指挥和昏聩的盟友,终於可以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
  他们在缅甸赢得非常出色。
  短短不到半年时间,连下密支那、清迈、八莫,他们一路向南,高歌猛进,直逼仰光。他们将滇缅公路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日军再无还手之力。
  这时,英国人再也挂不住愚蠢可笑的傲慢嘴脸,史先生狼狈地转调欧洲,全世界都目睹了他们取得的巨大胜利,没人再敢嘲笑他们,没人再敢视他们为炮灰。
  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战必胜,攻必取,他的虎狼之师,走到哪里,都没有打不赢的仗。
  作为一名军人,能够赢得这样的成就与赞誉,应该也就没有什麽遗憾了。
  只可惜徐佽飞已不在他身边。
  民国三十四年,白毓初被何志清任命为第七军军长。抗战胜利,他奉命守卫滇桂,成为何志清手中的五大王牌主力之一,後又有“五中三七”之说,意为五大主力中,三支番号有“七”的部队最佳,即他手中的第七军,司徒雪漪的新十七军,秋玉竹的第四十七军,有一次,司徒雪漪在电话中还将这事当作笑谈说与他听。
  他也只是一笑而已。
  他曾经想将徐佽飞的坟迁回国,但多次接洽未果,此事竟然不了了之。他又派人暗中越境去找,但回来的人竟然告诉他,他们掘地三尺,整座山都搜遍了,也未找到徐将军的埋骨之处。
  他怔愣了一会,抽了一夜的烟。
  徐佽飞死後,白毓初口中又渐渐泛起血腥气,他曾经找医生检查过,但没有问题,医生怀疑是神经性症状。
  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无法摆脱这种气息了。
  就像他永远无法忘记徐佽飞。
  他抽烟抽得很厉害,一天几十支,几乎一刻不停,无论是在地图前,还是在开会、拍电报,人们总能见他戴墨镜,面无表情,穿M-43美式风衣,淡色的薄唇间叼著一支香烟。
  白毓初觉得,尼古丁和薄荷的气息能盖过嘴里的血腥气。他一刻不停地抽烟,才能不再想起徐佽飞。
  後来,内战爆发,他又上战场。
  这无所谓愿意不愿意,军人的天职就是战争,除了打仗,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麽。司徒雪漪和秋玉竹都去了苏北,那里战事更激烈。但上天仿佛已经不再眷顾他们这些战场的骄子,胜利的天秤只向一边倾斜。
  秋玉竹的死讯传来。在苏北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