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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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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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蔽,大一些的食肉动物,比如野猪和狼,都不在此安营扎寨,这是另一种安全保障。老黄并不惧怕狼,但在这样的时候还是小心为好。它在背靠山丘、前面有倾斜土坡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洞。那洞显然是拱猪挖的,因为旁边的土堆上有一些蜂窝状的小孔。拱猪把洞挖出后,总要用鼻子在洞口的土堆上不辞辛劳地吹气,直到吹出密密实实的小孔。这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老黄不知道。洞口不大,仅够把小黄放进去。但老黄在亲自打探虚实之前,不敢贸然将女儿丢进洞里。如果里面藏着拱猪,当然无所谓,拱猪个小,胆子也小,见到狗,哪怕是刚出生的小狗,也会悲鸣着逃窜(老黄倒是期待有拱猪藏在里面,要是那样,它就不会缺一顿晚餐了);它害怕有蛇,那只死在夹夹石上的花狗,成为它心里永远抹不去的阴影。它决定把洞口刨大一些再说,于是将小黄搁在身旁,两只前爪不停地运动着。洞口打开之后,它发现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空间,但视力之外就黑糊糊的。它打算自己先进去察看一下,头钻进去后缩了回来,很为难地看着小黄。如果将小黄丢在洞外,表面平静的山丘上可能危机四伏,要把它带进去,又不能用嘴叼,嘴是它唯一可以向敌人发出攻击的武器,它必须留出来。思前想后,它将小黄放进了洞的浅层,自己朝黑暗处深入。结果洞并不深,里面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里安顿吧,它对自己和女儿说。
  新家找到了,危险暂时消除了,饥饿就找上门来。从没经历过饥饿的人,不知道饥饿是连血带骨的痛,更不知道饥饿不仅折磨你的身体,还折磨你的灵魂。你觉得屈辱。因为最最原始、最最基本的需求也不能满足,这种屈辱就来得特别的深。人这样想,狗何尝不这样想。当然小黄还没成年,它还想不到这么远,它只知道自己饿得不行了,尽管它尽量不在母亲面前表现出委屈,可饥饿的甲虫还是折磨得它扭来扭去,发出哼哼的呻唤。老黄没有躺下去让它吃奶。它早就没有奶水了,躺下去只是对自己和孩子的欺骗。它伸出又干又涩的舌头,在孩子的眼睛上舔。小黄的呻唤声更大了,一旦它知道母亲还是像以前那样爱自己,娇弱的本性就抬起头来。老黄把它拱翻在地,意思是让它静静地躺着,不要消耗体力。小黄理解了母亲的意思,不再乱动了,但叫声却没停止。山洞只有一个出口,哼哼声在洞子里回旋着,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切。老黄心痛得流泪。当着主人的面,它从没流过泪,就是那次被狼撕破了胸脯,老主人请来兽医为它缝,长长的药针从它的皮上穿过,它也没流泪。在这天光暗微的洞子里,它却流泪了。它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出去找食,但出去之前,必须封住小黄的嘴,否则,它的叫声会为别的捕食者指路。老黄扬起前爪,在洞壁上刨,表面的一层土被灌进来的风吹干了,可没刨多久,就有些湿润润的,这给了老黄灵感,它伸出舌头在湿土上舔了一下,湿土有一股咸味儿,和着唾液吞下肚去之后,在肠胃里击着响鼓疯狂欢舞的饥饿的虫子,突然停止了鼓声。它加快动作,把壁上的土刨下来,给小黄作示范,让它去舔。小黄这样做了,开始还有些犹疑,紧接着,它生着白斑的小舌头就不愿意停下来了。老黄闭了闭眼睛,它太累了,暂时的安慰让潜伏起来的劳累爆发出来,头发晕,耳朵里嗡嗡鸣响,整个世界在它面前旋转,坠落。这种不祥的身体反应使它有了一丝恐慌,它干脆躺在自己刨下来的土粒旁边,把眼睛闭上,让自己沉静一会儿。
  老黄从半昏迷状态中醒过来,天色已近黄昏。一时间,它有些不知天南地北,当它支起前腿,见女儿也躺在身旁睡觉,才想起这一整天来的事情。它想现在必须出门找东西吃了,带着咸味的土虽能暂时缓解饥饿,但那毕竟只是一种假象。它没有弄醒女儿,轻悄悄地钻出了洞口。放眼四顾,群山在绚丽的晚霞中显得多么憔悴,群山好像也饿了,正努力勾着腰,摸着肚子。面前大片大片的旱杉林,在晚风中瑟瑟颤抖。好年岁的时候,旱杉林里会有很多野兔,还有熊。人遇到熊时就折一根树枝握在手里,熊抓住人手里的树枝笑晕之后,人就丢下树枝逃跑。但狗既没这么聪明,也没这么灵巧,老黄教育小黄,如果熊抓住了你的腿,等它笑晕之后,你就把自己那条腿咬断!
  熊不多见,野猪却常常可以看见,野猪看上去很笨重,跑起来却异常迅猛,这时候你要跟野兔学习,往山上跑,因为野猪肚子大,往山上跑时肚子会成为它自己的障碍物。
  再就是天上的老鹰。老鹰和狼一样,喜欢集体捕猎,如果遭遇老鹰的围攻,你不能跑直线,而要弯弯曲曲地跑,它们的翅膀再有力,再灵敏,也很难在近距离调整方向……
  小黄学得格外卖力,没过多久,它就全都掌握了。
  除了以上那些本领,老黄还把一个特别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女儿。那就是对人类效忠。月亮是狼的神,人是狗的神,既然投身为狗,就一定要对人忠诚。孩子啊,老黄悲怆地对女儿说,你的母亲为了你而背叛了主人,你的母亲已经不配做狗了,你的母亲只有寄希望于你了,你将来还是去找那家主人,替母亲还这笔孽债,尽心尽力地当一条好狗。
  为了将来的那一天,老黄让女儿寻着它们撒下的尿的气味往山下找,它自己在后面静静地跟着。小黄找了几次都失败了。那些路标,当时本身就没树起来,就算撒了几滴尿,风吹日晒,气味也早就消散了。老黄只好带着它往山下走,走到夹夹石为界。
  站在那两片石头上,老黄看到了小主人陈召。陈召依然拄着一根竹杖,在院子里迟缓地徘徊。这让老黄高兴。这证明主人还活着。但它没看到老主人,它不知道老主人是否还活着。
  四
  隔壁发出尸体腐烂的浓烈气味,黏黏稠稠的黄水透过壁缝从地板上淌过来。绿头苍蝇嗡嗡乱飞,把蚊帐顶上的那层亮瓦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了。陈德明说,去把那母女俩埋了吧,就在她们床边挖一个坑,用土填上。可是陈召不敢走进那个屋子。陈德明也不敢,他见过无数个死人,却从没见过腐烂后的死人。再说,陈德明也没那个力气了。这些天来,他最远的距离就是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到床边的便桶。老君山人的茅厕都是挖在牛棚猪圈里的,与主屋有一段距离,陈德明走不了那么远,陈召就把一只粪桶提到父亲床边,作了他的便桶。其实陈德明已拉不出什么东西了,只不过偶尔有那么一点尿意罢了。
  活下去多么艰难,可再怎么说也要活下去啊。陈召让父亲躺在床上,自己出门寻吃的。迅速衰竭的体力使他只能走到晒坝下面,如果再往前走,他就会一头栽下去。只要栽下去就别想爬起来。村里的许多人,都是这么死去的——刚栽倒时并没有死,然而死神的翅膀已经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死神的尖嘴已插入了他们的心脏,他们睁着眼睛,看着死神怎样丝丝缕缕地吸干自己的生命,让自己变得苍白和干枯。这是比绞刑还要残酷的游戏。陈召每挪动一步,都尽全力握稳竹杖,等竹杖告诉他,你可以走了,他才向前走。事实上那不叫走路,因为他的脚根本没离开地面,他只能向前滑,布鞋与地面磨擦的声音,跟他的呼吸一样,细若游丝。
  晒坝下面是一条土路。五年前,陈德明家有间木瓦房,房屋被一次突发的泥石流毁坏之后,泥瓦全都成了碎片,陈德明把碎瓦全都清理到了晒坝边缘,离土路有一两米的距离,日久天长,碎瓦又随着下滑的斜坡到了路面上,被人踢,被牛踩,碎瓦变得更碎,使好长一段路都布满了瓦丁。在这样的地方能找到什么吃的呢?陈召还是用竹杖在地上敲,路中间又干又硬,敲不动,他就在路边上敲。路边有一些泡土,倒是能敲动了,但泡土之下什么也没有,连一条小虫子也没有。他时停时动,费去两个多时辰,终于找到一团差不多干成灰的牛粪。他拿着这团牛粪,像找到稀世珍宝。要是有水就好了,要是有水,就可以将这团牛粪熬成一锅粥,他跟父亲就能够喝它几大碗。可是已经没有水了,以往,这山上再干,泉水总是能够找到的,前两天,陈召还在屋后的空地上掏出了一丝水流,现在那股水流也干了。到处都干焦了。
  路边有一棵杏树,杏树叶早被摘过两次,摘得光光净净的,都弄来熬汤吃了,眼下又长出了一些,细如指甲盖,陈召便将那够得着的枝条拉下来,一片一片地摘。将杏树叶和着牛粪嚼,到底能保证有一些水分进肚。他把找到的东西全拿回家,来到父亲床前。
  吃了吧,他对父亲说。
  你吃,陈德明说。
  我已经吃过了。
  陈德明接过儿子手中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咀嚼着,没到半分钟,就全都咽了下去。
  陈召看着父亲吃,饥饿的魔鬼在他胃里伸出铁爪,抓扯得他筋骨绞痛,但只有这点东西,他不能跟父亲抢。他的亲人都死光了,只剩父亲了,父亲要是再不进食,很快就会死去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陈召乞求杏树叶长快一些,只要有叶片不停地长出来,他和父亲就不会饿死。然而,当他再次来到杏树边,杏树不仅没发一片新叶,就连以前吐出的叶苞也干枯了。杏树马上就要死了!这是一个预兆,陈召想。这时候他没有悲哀。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是不可能悲哀的。绝望让人平静。陈召就很平静,他抚摸着树身,感受它微弱的呼吸。
  可是,当他回到屋子,看到父亲,就再也不能平静了。人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自己被打败,甚至也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看到亲人被蚕食,被耗尽,而自己却不能帮他们一把。他以埋怨的口吻说,爸,现在只能吃观音土了。陈德明闭上眼睛,没回话。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可是他心痛儿子。谁都知道观音土是不能吃的,吃下那东西,当时能够管饱,可它赖在肚里不消化,过几天,它就被肚里的温度煅烧成石头。村西何老汉一家就是吃观音土死绝的。老君山还有很多人家,都是吃观音土送了命。陈召说,爸,都怪你,要不是你放走老黄,就不会这么造孽了。
  陈德明眼睛上的肉瘤跳动了几下,沉缓地说,娃呀,老黄它……你想想五年前,要不是老黄,你妈能活吗?他说的就是五年前的那场泥石流。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连续几天的暴雨刚刚停歇,泥石流就毫无预兆地从渠堰上呼啸而来,被两块旱地和那丛慈竹林挡住了,但几块巨石还继续翻滚,将陈德明和他邻居家的房屋摧毁了,幸好那天村东有户人家办丧事,除了陈召的母亲,两家人老老少少都去村东帮忙或者看闹热去了。泥石流爆发的前几分钟,老黄突然从门槛下的窝里蹦起来,一面呜呜呜叫,一面使劲撞主人闭着的门。那时候,女主人正点着桐油灯在八仙桌下切猪草,气恼地骂:背时老黄你癫球了啊!老黄却不为所动,越撞越狠,鸣叫声也越来越凄哀,女主人气得把刀一扔,跑过去拉门。她想的是拉开门就踢老黄一脚,谁知刚把门闩抽开,老黄一挤就跳进来,差点把女主人撞倒。女主人怒喝,你这个狗日的!就去门边摸索,那里放着一把铁锹,她要用铁锹打老黄,但老黄咬住她的裤腿,拼命往外拖。女主人真觉得老黄癫了,终于把铁锹敲在了它的屁股上,打死你!打死你!老黄痛得屁股一缩,但它拖女主人的力量更大了。女主人感到恐惧,就腾出另一只脚去踢老黄的头,刚踢一脚,她的鞋子就掉了。老黄见拖不走女主人,就把那只鞋叼起来往外跑。女主人扬起铁锹出去追,刚追到院坝边,山崩地裂的巨响就在屋后炸开了,瞬息之间,巨石就压垮了房屋。
  为这件事,陈召以前也很感激老黄,但现在他不这样看了,他只记得老黄背叛了他……
  陈德明眼看就不行了,陈召想,就把门槛下的观音土铲起来吃吧,死也做一个饱鬼。但陈德明不同意,他知道观音土的厉害,他怕自己吃,儿子也跟着吃,这就把儿子给害了。再熬一熬吧,说不准老天有眼,再熬两天也就能盼来雨水了。山头白岩寨的枪炮声已经稀疏,打仗的双方已经撤退(那时候,张国焘、徐向前率领的红四军主力撤出鄂豫皖苏区,西征陕南,从各种迹象表明,他们将翻越巴山天险强占川东北。蒋介石急令混战军阀从党国大局出发,握手言欢,立即去大巴山脉北段与陕南交界的万源花萼山合力“会剿赤匪”),只要有雨水,人就跟万物一样可以复苏了。人可不能自取灭亡。
  一个在床上躺着,一个在床边坐着,父子俩稀薄的意识中,活跃的还是那两条狗。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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