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把妻子当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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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把妻子当帽子-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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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肉分离的人(5)
克里斯蒂娜仿佛掉进了一个不可名状、难以想象的深渊里,空洞又虚无。有时候她真的要崩溃了,不是在大庭广众,而是在我面前。“要是我有感觉就好了!”她哭着说,“但我忘了那是什么感觉……那时候我完全正常,不是吗?像正常人一样活动?”
  “当然。”
  “没有‘当然’这回事。我不相信。证明给我看。”
  我给她放了一段她陪孩子玩耍的家庭录像,这段录像是她患上多发性神经炎之前的几个星期拍摄的。
  “是的,这就是我!”克里斯蒂娜笑起来,然后又哭了,“但我再也不是那样优雅的女子了!她走了,我记不得她了,甚至想象不出来了。我好像被掏空了……就好像他们拿青蛙作实验一样,不是吗?我就像一只被抽了脊髓的青蛙……来吧,来看看克里斯,第一个被挖脊髓的人。她没有本体感受,没有自我感觉—灵魂和肉体分离了的克里斯,一个没有脊髓的女孩!”她狂笑起来,处于歇斯底里的边缘。
  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就是被“挖去脊髓”了,灵魂与肉体分家,成了一个“幽灵”。
  她已经失去本体感受的能力,失去最基本的器官定位功能,至少不能识别身体,或者说缺少“躯体的自我意识”。弗洛伊德把这一点看做自我存在的基础:“躯体的自我意识是自我存在最重要的基础。”当身体意识或身体影像发生深度失调时,这种自我丧失和感觉丧失就时常发生。美国内战时期,在治疗截肢患者和神经受损的病人时,威尔·米切尔发现了这一点并作了描述,达到了无人能及的高度。他用类似小说的方式进行描述,又不失现象学上的精准。他用病人乔治·狄德罗的口气说:
  我发现,让我惊恐的是,有时候我很少意识到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以前老是这样。这种感觉是如此的新奇,刚开始我非常困惑。我不断地想问别人,我是不是真的叫乔治·狄德罗,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问这样的问题有多荒谬。我克制着自己说这些话,转而更加努力地分析我的感受。有时,坚信“我就是我”这件事让我很崩溃、很痛苦。我所能形容的,就是缺乏自我感觉。
  对克里斯蒂娜而言,这种自我感觉丧失的现象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慢慢淡化。但自从她发现的那天起,这种怪异的、以身体器官为基础的、灵魂与肉体分离的感觉,就是如此严重和不可思议。那些脊椎高位截瘫病人也会有同样的感受,不同的是,他们完全不能动,而克里斯蒂娜虽然“没有感觉到身体”,却能下床活动。
  当她的皮肤受到刺激时,她会得到短暂的、局部的解脱。她尽可能地让自己待在室外,尤其喜欢坐在敞篷车里,因为这样能够感到风从她身体和脸颊吹过(她的表皮触觉受损轻微)。“棒极了,”她说,“我感觉得到我胳膊和脸上的风,虽然很微弱,但我知道我有胳膊,有脸。虽然不是实实在在的,但是至少有点儿意义了,那种恐怖的、死一般的阴影终于可以离开一会儿。”
  但是她的情况还是像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那样。她并不清楚“这是一只手”是什么意思,她失去本体感受,患有传入神经阻滞,这剥夺了她存在和认识自己的基础,无论她怎么做,或者绞尽脑汁地想,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她没办法确认自己的身体。要是维特根斯坦患了她这样的病,他会怎么说呢?
  从不同的角度看,她既是成功者,又是失败者。对于身体而言,她的操控很成功,但是她的存在很失败。所有的适应和调节都非常成功,达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意志、勇气、坚韧不拔、独立自主以及感觉与神经系统的可塑性带给她坚实的保证。她曾经面对,也正在面对空前的挑战,与难以想象的困难和离奇的经历作斗争,已然成为一个不屈不挠的英雄人物。她是克服了神经炎顽症的无名英雄之一。
  但是她终究无法摆脱身体上的缺陷。就算集聚世上所有的精神和智慧,就算神经系统恢复了替代和补偿能力,也不能对她一直以来完全崩溃的本体感受缺失有丝毫改变。那个一旦失去就不能感觉到身体存在的重要的第六感,就这么没有了。
  直到1985年,可怜的克里斯蒂娜还是像八年前那样处于“瘫痪”状态,而且还要如此度过余生。她的感受没有人体会过。时至今日,据我所知她是第一位这样的病人,第一位“灵肉分离”的人。
  后记
  现在有很多和克里斯蒂娜有相同遭遇的人。我从第一位发表此病例的医生绍姆伯格那里得知,各地出现了大量的病人,他们都患有严重的感觉中枢神经病变。和克里斯蒂娜一样,受到疾病影响最严重的人都有身体影像失调的症状。他们之中大多数是养生家,热衷于大量服用维生素,特别是大量服用维生素B6。所以,现在已经有上百名“灵肉分离”的人了。但和克里斯蒂娜不一样的是,只要他们停止服用维生素B6来毒害自己,多数人会好起来。
  

拼命把自己摔下床的人
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医学院学生的时候,有一个护士非常困惑地给我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她给我讲了一个怪异的故事:她们接收了一位新病人,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早上刚刚住院。患者看起来文静谦和,情况也正常。但当他从小睡中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变得特别激动和怪异,和之前的表现判若两人。不知为什么,他拼命地让自己摔下床去,坐在地板上大发雷霆,大喊大叫,怎么也不肯上床去。电话里,那个护士诚恳地问我,能不能过去看看,帮她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那儿,我发现那个病人躺在床边的地板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一条腿。他的表情既愤怒又警戒,既窘迫又滑稽—当然更多的是尴尬,还略带一点儿惊慌失措。我问他是否要回到床上去,他一脸烦躁地摇摇头。于是,我蹲在他旁边,顺手捡起地上的病历。病人自己说,是他那天早上过来作检查的病历。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神经病专家却诊断说他有一条“懒惰”的左腿—他们当时就是用的这个字眼—所以觉得他应该住院。他一整天都感觉非常好,傍晚睡得也不错,醒来的时候也觉得很好。据他说,直到在床上动了一下,他才发现,不知道“谁的”腿放在了他的床上—一条切断的人腿,好恐怖啊!
  刚开始,他惊呆了,既惊愕又恶心—他从未经历过,也从未想到过这类荒唐事。他小心翼翼地碰碰那条腿,随即发现,除了有点“特别”,还有点凉以外,这条腿做得真是太逼真了。他转念一想,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肯定是个玩笑!一个诡异、缺德,但又绝无仅有的玩笑!那天恰好是新年夜,每个人都在忙着庆祝节日。有一半的员工都喝醉了,空气中弥漫着欢声笑语,到处都是一派狂欢的景象。他想,一定是在他熟睡的时候,一个喜欢恐怖和恶作剧的护士从解剖室偷来了一条腿,悄悄塞在他的床单下面,打算和他开个玩笑。想到这里,他就安心了;再转念一想,玩笑归玩笑,这样做又实在是有点玩过火了。他一边想着,一边要把这鬼东西扔出床外。但是—这时候他停止了自言自语,身体突然开始颤抖,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当他把那条“假腿”扔出床外的时候,他也被扔出去了—这条腿竟然连在他的身上。
  “你看看它!”他表情激动地大喊大叫,“你遇上过这样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东西吗?我觉得肢体是没有生命的,但是这个东西也太不可思议了,也不知怎么的—真是吓人啊—这东西老缠着我不放啊!”他用双手紧紧抓住那条腿,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把那条腿从身体上撕下来。见没有成功,他就愤怒地捶打着那条左腿。
  “放松!”我说,“安静!放松点儿!我才不会像你这样打那条腿。”
  “为什么不呢?”他看着我,表情急躁而冲动。
  “因为那是你的腿啊!”我回答,“你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你的腿呢?”
  他直直地盯着我,眼神里满是茫然、怀疑以及恐惧。“哎呀!医生!”他说,“你当我是傻瓜呀!你和那些护士串通好了呀!你可不能和病人开这样的玩笑啊!”
  “我没和你开玩笑。”我说,“那就是你自己的腿啊!”
  他看到我一脸严肃地回答他,随即陷入了恐惧之中。“你说这是我的腿,医生?你不会是想说,一个人总该认得出自己的腿吧!”
  “完全正确。”我说,“我们都应该认识自己的腿。我不能想象,还有不认识自己的腿的人!或许,是你一直在耍我们?”
  “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没有……一个人肯定知道自己的身体,知道哪个是自己的,哪个不是自己的—但是这条腿,这东西它……”由于厌恶,他再一次颤抖,“感觉不对劲,感觉是假的,它看起来不像是我身上的一部分。”
  “那它像什么呢?”我迷惑地问他。现在,我和他一样茫然了。
  “它像什么呢?”他慢慢地重复我的话,“我来告诉你它像什么,它什么都不像,我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呢?我不清楚这个东西该属于哪里……”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一脸的惶恐和震惊。
  “听我说,”我告诉他,“我觉得你的状况不太好,请允许我们把你送到床上去。但是,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这个—这条腿—不是你的左腿(在我们的谈话中,他曾一度说那条腿是仿制品,并对某人挖空心思制造一个如此逼真的东西感到不可思议),那你的左腿去哪儿了?”
  于是,他的脸色再一次变得苍白—苍白到让我觉得他马上要晕倒。“我不知道。”他说,“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它不见了,它消失了,找不到了……”
  后记
  这篇故事发表以后,我收到著名神经病学家克雷默医生寄来的一封信,信中写道:
  我曾被邀请去心脏科病房探望一位病因不明的病人,他患有心房纤维性颤动的疾病,导致左侧偏瘫的心脏栓塞已经被切除。我被邀请去看他的主要原因是,他晚上不停地从病床上摔下来,而心脏病专家又找不到病因。
  我问他晚上发生过什么事,他很坦白地说,夜里一觉醒来总是在床上发现一条冰冷的、毛茸茸的、死人的腿,这一点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接受不了。于是,他就用他健康的胳膊和腿把它推到床外。当然,这么一来,身体也就跟着掉下去了。
  这个病人可以说是完全丧失半身肢体知觉的典型病例。但是,有趣的是,我没有办法让他告诉我,他那一条腿是否还在床上,因为,病人脑子里面只有那条让人毛骨悚然的“怪”腿。
  

六十岁才开始使用的双手(1)
玛德琳于1980年住进了纽约附近的圣班尼迪克医院。她当时六十岁,双目先天性失明,大脑瘫痪。她一生都待在家里由家人照料。她还患有手足徐动症,双手不自觉地痉挛。看到病历上写的有关她的状况,我原以为她不仅反应迟钝而且大脑退化。但她根本不是这样,恰恰相反,她讲话流畅,而且口才颇佳(很幸运,她说话基本不受痉挛的影响),处处表现出饱满的精神状态,既聪明又有修养。
  “您读了很多的书吧?”我说,“您在家肯定经常使用点字法。”
  “不,我没有。”她说,“我看过的书不是有声读物,就是别人念给我听的。我不会使用点字法,一个单词都不会。我的手什么都做不了,它们基本上不听使唤。”
  她举起那双令人哭笑不得的手说:“两团没有用的东西,我都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我大吃一惊。通常情况下大脑性麻痹症不会影响到双手,至少双手不会完全失去作用—它们可能会抽搐、虚弱或者变形,但是多少还有点用处(不会像腿那样完全瘫痪,该病被称作李特尔氏病或者大脑痉挛性双瘫)。
  玛德琳小姐的手患有徐动症,会轻轻地痉挛,但当我快速诊断后,发现她的手感觉能力完好无损:她能够马上分辨出轻触、疼痛、温度以及手指的非主动性动作。像这类基本的感觉功能并未受损,但是认知功能丧失殆尽。我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放在她手里,其中包括我的一只手,但是她什么都分辨不出来。她没有识别的功能,也从不伸手去触摸某样物品。她的手不会主动地“整合”运动,它们只是两块面团,毫无生气而且无法发挥作用。
  这一点太奇怪了。应该怎么解释呢?整体感觉并没有缺失,看起来有潜力成为一双正常的手,但情况并非如此。她的双手什么都做不了,会不会因为她从没使用过它们呢?有没有可能,玛德琳在出生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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