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轮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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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轮侠影-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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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章如知分际,稍微敛迹,也可无事,一则自恃身有后援,二则不忿阎锡山的吝啬忌刻,这日进见,恰又因公受了几句申斥,忽然发了少爷脾气,不但不知警惕,反在宴会场中大骂当道。因为阎锡山以六行新政标榜吏治,其中有一项是禁止妇女缠足,办法是始而责成地方官吏晓谕人民,劝导禁止,继则着为严罚,派出若干调查员实行查验,勒令解放。三晋民智闭塞,妇女以缠足为美成了千百年来陋习,女子生才数岁便遭折筋碎骨之痛,父母家人一任日夜哀哭,宛转呼号,不生丝毫怜悯,反以为这是爱她,不能稍微放纵,以致大来受婆母挑剔,丈夫厌憎。流毒所及,弄得三晋妇女十九成了残废,终年坐在临窗炕头上,不能躬亲力作。那缠得好的虽似弱柳轻风,摇摇欲倒,还能自由行走,有那摧残太过的直是终年膝行,不能举步。

这一行新政办得固是应该,不能说它不对,无如彼时民智未开,圃于旧习,多半阳奉阴违。主政的人既稍操切了些,而所派出的员役又是良莠不齐,好人大少,多以此为敲诈勒索的工具,同时自身又多是具有爱莲之癖的风人秀士,于是在严刑苛罚后盾之下,财色两贪,不是诛求无厌,便是狐假虎威,藉着查验为由,勒逼一些年轻少妇解去缠脚布当众查验,侮弄调戏无所不至,往往大家闺秀亦所不免。彼时妇女最重廉耻,讲究授受不亲,尤其这双尊足,除丈夫可得品评把玩(大同浑源等地虽有赛脚会之设,良家妇女往往参加,但亦具有种种限制,如只许眼看不许手摸之类),外人绝对不能染指,偶一睡鞋之微为无赖者窃去,即引为终身之玷,奇耻大辱,甚且酿成命案,如何肯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做那赤足大仙,任人尽情赏鉴押滤?在这极度骚扰之下也不知逼死多少人命。小民倾家荡产的更是不在少数,怨声载道自无庸说。

这行新政渐渐行到五台县,那是阎氏的家乡,阎父尚还健在,当地绅民好多是阎氏的亲戚本家。刘安拔宅,鸡犬皆仙,即或不是亲族,本乡本上,因亲及亲,因友及友,哪怕小孩时节阎锡山拉野屎借过他半张草纸,或是两下口角打架曾经多挨了一冷拳呢,多少总能牵扯上一点交情瓜葛,至不济胞同乡总是真的,而阎老大公更是只此一家,刮刮叫的太上督军省长,声望惊人,莫与伦比。自来为政不得罪于巨室,当地为阎氏生根所在,巨室之多本就多于牛毛,何况又有这位大上皇在,偏又是个守旧人物。地方官接到这类推行新令的令文,当时为了大难,始而延宕,不料阎氏立意革新,一再严令催迫,实无奈何,只得备好礼物亲身赶往河边村谒见老太公,恭恭敬敬,谨谨慎慎,委委婉婉,战战兢兢,先是词不达意的略说了个因由,然后把他令郎的几种令文呈上。

太公本不赞成儿子这种举动,加以邻县戚友时来诉苦抱怨,耳朵早已装满,打定好了主意,满不听那一套,一把接过那些公文便丢在地上,骂道:“小脚自古以来就有,古人都说三寸金莲,没听说一尺大脚的,你去告诉你那糊涂督军,他在别处胡闹我不管。五台是他家乡,我家祖辈以来是女的都是小脚,真要放脚,叫他自己回来先给他妈把脚放了再说。这里不是他叔伯尊长,便是他的近亲远戚,他自傲混账事,却叫全县的人骂我,那简直办不到。”地方官碰了一个钉子,知道阎氏素喜对人讲究孝道,老大公办的多不合辙也不能把他怎样,当时诺诺连声告退。

回去一想,自己本乡本上亲戚朋友也不在少数,谁家没个姊妹女儿,真办起来,劝说应付也实麻烦,乐得一古脑儿推在老头身上,来个概不遵行。表面先用公文敷衍,然后进省面见阎氏,密陈种切。这位老太公也真有点肩膀,地方官刚向他禀辞一走,立即写信,专人送往省里,将督军儿子足训了一顿。这里还未见着阎氏,太上皇的圣谕已然先到。阎氏深知乃翁性情固执,再如坚持难免不闹别的笑话,只得认头罢了。所以那六行新政,全省雷厉风行,独于五台故乡为了要全自己孝道,却是此路不通,莫可奈何。除以公文上下相对掩饰外,办不成的地方很多,禁缠足这一条更是全盘推翻,没有商量余地。

阎氏身边有四人最得宠信,声势显赫,万民倾心。内中三位不去说他,只说那为首的一位原是阎氏老师,总说阎氏满腹诗云子曰、《孝经》、《三国》(演义)以及《三字经》、《百家姓》等圣经贤传俱由此公传授。因他姓赵,又自负有胆有识,官场中人每以赵子龙呼之。此公因自己兼着旅长武职,对于常山四将军这位遥遥华胄虽不甚反对,无如这位贵本家随着刘皇叔东奔西驰,南征北剿,到头来仍只保得主公一分鼎足,西蜀偏安,以之自命既嫌局面大小,并有当阳长坂一类阵仗,怕将来的兆头不好,不合算盘,想来想去,只有夹马营中真龙天子大宋太祖赵匡胤是本族中第一阔人。奈有阎氏在上,以之自拟将置主公于何地?不得已而思其次,忽然灵机一动,想起真龙天子的宰相赵普,自己生平最熟的书是《论语》,端的横流倒背,熟到稀烂,屡次当人背诵,连朱注都讲究不错一字,而这位古宗望的口号又是讲究把全部《论语》一刀切为两半,半拉佐人主定天下,半拉佐人主致太平的,如以此人自命,不特抬高了自己的身份,也抬高了主公的身份。阎氏虽不姓赵,焉知不是香孩儿一转呢?自从盘古立地天,哪有这么合辙对口胃的奇迹?由此终朝每日以赵普自命,而以《论语》为治晋人的蓝本,一切行政措施无不以《论语》为言,贡献阎氏,常对人撮须慷慨自负道:“我佐主公到今日政绩,所用只俺《论语》十之一二耳,未用者尚多哩。”人间他:“阁下略出绪余,已百废俱‘新’,而三晋人民交受其赐,还有十之七八当于何时始出呢?”赵始而微笑不答,人再三问,则曰:“此有天命存焉,劫运弗尽,时未至也,吾道其不孤哉,终沽之也。”言下色然似喜,又似重有忧者。人见他辞色神秘,恐关军国大计,也就不便再问。

至于他得君如此其专,除同乡师友外,还有一桩君臣遇合的佳话在内。这时他大约做着阎氏的参谋长。秘书长之类,一事隔多年已记不甚清,这因为谊兼师友,尊即日亲,阎氏家属例不回避。有一次阎氏生病,命他代折代行,以资调摄。督军办公室内原设有阎氏卧榻,到未两天上,此公为实行这个代字起见,不但日里在督军室内接见宾客,办理军政要公,连吃饭睡觉也在室内,不肯回去。这晚半夜三更,除巡更卫士外,阖署人等睡梦方酣,督军室中忽有怪声吼叫。卫士疑心有人行刺,连忙拔枪奔进一看,却原来是赵老先生独自一人朝着卧榻跪伏地上,状似疯狂,口中喃喃不已。室离内宅本近,此公嗓子听说足够乙字半调,这么一嚷,连在后衙养病的主公也被惊动,出来看望,此公已然立起,正在人问不答,口中直喊“怪哉”之际。一见主公走来,慌不迭赶迎上前,刚把膝头微微前屈,忽似觉出事应机密,忙又立起,急慌慌一把拉住阎氏,说了句“主公耳目甚众,请将在室人等一概唤出”。由此二人便在室中密谈了半夜,时闻阎氏喜笑,与此公贺赞之声。据那隔窗偷看的卫士传说,此公一关门,便先向阎氏跪下。阎氏始而大惊拦阻,后来此公悄声向耳边说了几句,阎氏便向榻上端坐,任他三跪九叩了,拜时二人面上神情都是高兴已极,所说的话只起初仿佛听到一句什么龙外,别的全未听出。可是赵某和阎氏的关系更为密厚,直有第二督军之称。

阎氏惯用权术,御下更有密诀,在他手底下的人都是超升极快,只要被他看中,往往一个排连长的地位不出数年便能升到师旅长之尊。可是到了这一定限度便决不能再使你往上升迁,扩充实力。要是老老实实、处处表示矢忠矢敬,还可多保全几年的禄位。你如稍具野心,或有点出息,不是藉个题目请你下台,便是明升暗降,设法削去你的兵权,永远如此,使得部属皆有指望,众心归向,而不至于太阿倒持,尾大不掉。所以山西派军人能够在阎氏手底下起来的,简直没有一个(像商启予在晋军那么深的资望,也是离开阎氏才阔起来的。至于傅宜生、徐次辰之流,虽得建牙一时,仍仰阎氏鼻息,尤非阎所拔擢),固然阎氏封建主义过深,取用人才限于同乡(同是晋人,倘有晋南晋北之分),范围太狭,其最大原因还是由于这等循环制度,照例是亲则不尊,尊则不亲,经过他的提拔,总能使你够过,等一坐上汽车,便是夕阳虽好,将近黄昏了,惟独此君仗着一部倒二八扣的《论语》,和赵普相爷冥冥中相助,使他督军榻上半场清梦换来后半生富贵功名,居然在阎氏环身四将中占着第一把交椅,始终处于既尊且亲的地位。山西全省,除开阎氏,由军政官吏直到老百姓,背地里提起赵某,不管说好说坏,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尤可引为自豪的是,赵普用的是两个半部《论语》,此君却只用了半部之半便能到此地步。假使赵普先生地下有知,能无愧煞?只有一桩美中不足,是他日挟《论语》以相爷赵普自命,而人偏以赵子龙呼之。也不知是晋人朴实守旧,不善揣摹风气,因他做过镇守使参谋长等武将,而行起新政来一身是胆,和赵云打仗时的勇敢一样,觉着这称谓合式呢,还是想等应梦贤臣把下余十之七八的《论语》都使出来,再行恭上尊号呢?始终改不过口来也就罢了,偏这四员健将政绩在民,各有千秋,有那反对分子便以四凶呼之,日久传到四将耳边,把说的人恨如切骨,四处密查暗访,必欲得而甘心。

无如说此话的人大多,一时也消灭不完,本就气愤得没法,偏偏遇上周少章这个倒霉鬼当着酒席筵间,把当政诸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嫌口说无凭,词不达意,竟把上面所说各节做了一副长联,上联挖苦阎氏,文为“六政行不到五台,敢把你老子怎样”,下联骂这四员大将,文为“四凶害遍了三晋,教这些小民如何”。当时倚酒发气,只顾切题快意,肆无忌惮,哪知人口是敞的,人心是刻薄偏激的,此联一出,不消数日闹得省城皆知。阎氏四将听了怒不可遏,立时密令左右调查联语来源。这类事既已传遍众口,哪还有调查不出来的,自然一访问就问出来由。总算彼时权要还稍微顾及一点公议,只管逞心快意,害起人来多少总得抓住对方一点把柄才能下手,不似后来军阀,稍有违忤,随便给人戴上一顶帽子,立时便可发难,因此才得苟延些时。

如换旁人,处在这等情势之下,早就挂冠而去,三十六着,走为上策了。少章也不是不知道一时口头不慎种下祸根。他的发妻早死,近年宦途得意,将昔年在杭州结识的一个私娼接到任上,做了临时太太。周氏诗礼世族,家规素严,照例四十无子始能纳妾,虽然木已成舟,但是要正名分,全家长幼都无法通过,在任上虽做着官太太,回到家里连个正式姨太大的名义都巴结不上。尤其是上有老大公,下面少章子女又多,俱已成人,如何能把这等人放在眼里?那私娼名叫阿细,深知周家规法,如何舍得现成官太太不做,回到天津去屈为婢妾,受全家白眼?极力在旁劝阻,少章年纪虽已半百,因为生有过人之禀,一夜也离不开女人。阿细媚功独具,最得欢心,惑于枕边之言,始而首鼠两端,迟疑不定。及至过了月余,见对方无什动作,以为事情已冷,或者这些话根本没有人敢向对方传到,平日所闻只是谣言。又想自己除爱嫖赌而外,公事上素来自负好手,即使对方怀恨也无隙可乘,心一放定,重又恋栈,打消去意。

因有朋友劝他,既有这样痕迹,终以谨慎好些,省城少往为妙,于是挟了爱妾回到任上,住了两日,始终不见什么兆头,上峰并还因他办理新政著有成效,传令嘉奖,越发认为以前是庸人自扰,外县住久,正觉无聊,这日借着缴纳公款的题目,又带了爱妾一同进省,到时天已入夜,只款已不及往财政厅报解,便带了住在旅馆里面。一班和他久违的狎友闻得他来,齐往相访,始而设宴,招妓狂欢,席终便拉开了桌子打了几圈麻将,犹未尽兴,又改成了推牌九。这班押友中,恰有两个是吃翻戏饭的,本把少章当作者柜,因他以前交游甚广,朋友中好些达官绅富,想留着的引线,只是偶尔小吃,没有下杀手尽情宰割。及至阎氏秉政日久,渐渐禁止赌博,科罚甚严,除像少章这类极少数嗜赌如命的人积习难改,仍在三天两头偷摸着嫖、赌兼行外,稍顾体面的人大都敛迹,这班翻戏党多是冒充官商,排场甚大,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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