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轮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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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轮侠影-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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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这废物则甚?”于是除酌留下几件簪镯而外,全数卖掉,又得了六百多元。罗氏不知物价贵贱,加以娘家近年当卖度日均是刁仆经手,惟恐人知,从未得过善价,以为这些东西均不值钱,元荪又瞒起了一半,只知衣饰两项共卖了二三百元,利其速行,总算未加剥削。

周母原意钱卖得多,以一半作元荪川资,元荪却要带走三分之二,周母不知爱子用意,虽觉多些,因出远门,也就罢了。元荪将钱拿过,只用二十余元制备了点行装,自带七十元上路,偷偷将下余的钱交给周奶妈,说:“我从小吃你奶长大,关爱备至,你又忠心我家,我固视你若母,全家也没拿你当作外人。妈为人忠厚温和,易受人欺,大少奶又极刁悍忤逆,大少爷虽还明白,偏是年轻懦弱,不能作主。我初次出门谋事,不定何时可成,惟恐妈在家中受苦受气,一想起便心如刀割,想不到这些衣服零碎清理出来居然卖了这多的钱,使我放了一大半心。大少奶老以为妈有积蓄,我走不久,她必三下五除二,将那两千块钱折算个尽,来向蚂诉苦逼索,钱在妈的手中或好或歹都要被她骗去,并还勒索不已,所以我假意带走多半,暗中托你代我收藏。我走以后,日子但能将就不必说了,如实见无法忍受,我已先托好人,可劝妈搬到张凌沧家暂住,就我事谋不到,或是事情大小,无力来接,有这点钱足能过个三两年,何况我也不至于三年都找不到事,尽多尽少总还有点钱寄回来哩。

“家请你当,别的只管俭省,妈这例酒和添菜点心却万省不得,不到张家,也万不可说出钱在你手的话。分时除后院东西外,只要老爷遗留下的书籍和装笔记那口旧皮箱,别的家具陈设和稍值钱的东西,我将来有钱,要多少都有,一概不取,免你又讨闲气。我家字画甚多,搬南京时我和大少爷早清理过,开有清单,有两箱是值钱的,真能换钱的不到十分之一,但写画人都是先老爷的座师同年、至交至友,他们拿去也都糟掉,你叫三少爷们出面,假意争那值钱的两箱,然后你假装不懂,出来做好人,把这些和他换。你总记住,值钱的书画古玩只有钱便买得到,这先人遗泽和老辈多年的交情,遗失损毁了却万买不出来。事出不得已,并非和他分家,不过代为保存,免得和那年一样,一大箱书画和先老爷亲笔写的褶卷,只一个夏全都霉烂,剩下的被少奶拿到娘家做了小孩的仿本了。这事最要留心,片纸只字不管好坏新旧都给我好好收起。三少爷昨日已嘱咐过,到日千万留心才好。”

周奶妈含泪说道:“少爷的主意虽好,但这几千里路出远门,就带这一点钱,万一事情找不到,人在异乡,举目无亲,怎么得了?这回太太还留有几百呢,你留下三百块钱也就够了。”元荪拦道:“我的心思,先老爷在日,那大家业被大房里糟光,平日也是饱受嫂子闲气,永没提过一声。到了我们一辈并没什么产业就闹分家,传出去终是笑话。如不是怕妈吃苦,大少奶便对我多恶也不会计较的,本心不是万不得已决不想分妈那几百块钱,原准备日后打发大少奶的。以我预料,剩的公款还没法全数报销,她向妈逼钱总在三个月后,此时我事如好,有钱寄回,自有安排,也没事了。否则可由张凌沧转手,作为他向外面代借来的,每次以二三十元为度,足可以搪塞个三数月。有这半年,我的事再不成就,而妈日子难过时,才能打分居的主意呢。

“至于我的盘川,三等车票才十三元五角,连同零用,有二十元便到天津大老爷家。再到北京,亲友世交更多,吃住都不必担心。别的有则用,没有则省,还不是活的?这是出去谋事养家,还摆阔不成?何况我至少还剩得下几十元备缓急呢。真要不行,伯伯那里也能要上几个,怕什么?我有这多亲友照应,比起那些为穷所迫,千里出门,真个举目无亲的强大多了,这个你只管放心听我的。我年纪虽轻,绝不是这攒头不顾尾的荒唐少年。哪样都经通盘筹算,行李业已备好,先老爷出门那一套行具千万不可代我准备,一则我不忍心看那些遗物,二则年轻人正应吃苦耐劳,不应如此享受。好在天气热,一个铺盖卷,一大一小两口皮箱分装衣服零碎,到时说走就走,多么爽利。一切拜托。”说罢跪下,朝周奶妈叩了个头,周奶妈慌不迭跪倒还礼,忍不住泪如泉涌,呜咽痛哭起来。元荪道:“一点不相干事,你伤心则甚?此去为龙为虎不能一定,要盼我好,喜欢才对,怎倒哭呢?”周奶妈知道元荪从小恶闻哭声,轻易不流滴泪,主意打定便难挽劝,只得勉强忍泪应了,自去盘算不提。

周奶妈因元荪启行在即,每日专做元荪爱吃的肴点相款。周母自然也不舍爱子远游。又要出行日子吉利,留了两次。元荪更是孺慕依依,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连改了好几次行期,不由多耽搁了六七天。中间一般朋友自免不了要来寻访,元荪又勉强应了高成基一回约,偷偷告以北上之事,坚嘱不令转告旁人。成基虽然年轻好玩,人却诚厚,当时应诺。元有力想母子、兄弟多聚些时,第二日便推苏州访友,闭门不出,因有张、高二人代他证实,众朋友也都相信,只张、高二人背人来过两次,余俱未来相扰。后来罗氏见元荪老不动身,又听女仆传说高成基劝元荪谋事无须北上,自己愿在乃父面前代为说项,无论如何总可谋得一事等语,惟恐夺了丈夫位置,好生嫉忿,说了好些闲话。周母恐又惹气,次日恰是黄道吉日,只得硬着心肠催促元荪动身。

津浦北上快车该是早十点开,坐小火车到下关,连同过江均费时候,周母晚饭后便催元荪早睡。元荪见明早便和慈母分别,自是不舍,力说昼长天热,此时满腹心事也睡不着,还是陪妈多谈一会,明日车中无事正好补睡。周母连劝不听,只得命徐妈去唤周奶妈来做点夜宵与他二少爷吃。徐妈笑道:“周大娘宵夜点心早做了好几样,都是二少爷爱吃的,我刚才问她:‘为什么做这多,天气又热,剩下不怕馊吗?’她说:‘二少爷这一去,不知多久才回得来,外头点心哪有这好?我每样都做一点,好由他挑着吃。’如今在厨房里正忙着呢。”周母道:“点心既有几样也够了,还忙什么?”徐妈笑道:“我跟了多少人家,也没见有一个奶妈这样卫护主人,心疼奶少爷的。她现在忙的是路菜,想早点做完来和二少爷谈天,又恐厨子做不好,不要人帮她忙,刚才手还割破了一个口子呢。”周母忙道:“元荪,你快去喊她来,这样忙法,人还要累坏了呢。你说我叫她来有话说,路菜只铺排好,叫厨子做也是一样。”

元荪应声正要走出,周奶妈已用托盘,端了三大碗路菜进来。元苏一看,一样暴腌薰脯,一样干炒的什锦酱,一样薰鸡,带拆了骨的卤鸡鸭什件。元荪知道周奶妈必又按着父亲出差时所用什锦食匣预备,本意不受,因她满脸皱纹,眼睛红红的,似哭过的神气,想起她频年操劳之苦,不禁酸心叹道:“妈妈给我一瓶酱油、一瓶笋油,还有日里做的两样路菜足够吃了,你怎么做这多东西,路上怎吃得完哩,岂不是糟蹋了么?”周奶妈强笑道:“我知二少爷心意,决不愿用老爷出门那套东西。这路菜只四样,是要现吃的,余下就放个十天半月也坏不了,请放心就是。”元荪不便再说,同了母、弟谈到半夜,经周母再三催睡方去睡了。

当晚全家老少均是无心睡眠。周奶妈安排行装,更连床也未沾。元荪挨到天明才行合眼。朦胧中闻得室内有人走动,睁眼一看,业已红日满窗,见周奶妈正在榻前往衣箱里放东西,见元荪醒转,含着老泪近前悄声说道:“二少爷带那点钱决不够用,出门的人哪能不多带点钱在身边?我还有八十七块钱,已经塞在衣箱底下,这不是你前天交我那一笔,我已打算跟着太太、少爷一辈子,这里有吃有穿,零用钱我会和太太要,留有身边也没用处。你把我当着自己人就不要推,免得我想起担心。”说时,眼泪已忍不住点点滴滴掉将下来。元荪知这数十元俱是她屡年向人掉换积蓄下来的各式新洋钱,平日爱如珍宝,别人连看都不教看,这次却全数给了自己。自是不忍,再四婉言推却,周奶妈执意不肯。元荪见她说时声泪俱下,只得答应,由前日忘藏的数百元中再取八十元,将所赠新洋钱还她,并说:“此是你心爱之物,则当你赠了我,我爱惜它,又和口上换的。在我仍是一样用,却可代你保存些时。我如久不得事,留的钱不够用时仍然用它不是一样?”周奶妈方始应诺,重把元荪所留取来换上。

周母已来看过两回,因想元荪多睡一回,意欲到时再叫,正在堂屋准备香烛,元荪穿好衣服,出去请了早安,又向祖先堂上点起香烛叩辞,朝两弟嘱勉了几句。女仆端上早餐,元荪忍着心酸,强为欢笑,把饭吃完。周奶妈一面招呼送行的下人雇车,一面往后房提了一个什锦食匣出来。原来周父在日,衣食极为讲究,周母又善治家,更得周奶妈这等义仆为助,因丈夫喜游,常年奔走,惟恐在各地饮食不合口味,制成一种竹锦食匣,形如一个手提的小木箱,内有十个方格。每格之内嵌一磁盅,内盛各色路菜,以及扁尖、开洋、瘦火腿、咸菜等可以久置之味。此外还有十来个长短木槽,内嵌杯、碗、筷、碟、刀、叉,以及盐、糖等调味之物,通体看去不大,能装不少东西,甚是玲珑别致。元荪见那食盒是新制的,知是乳母出钱,只好感激在心里。

一会张兴来回车已雇好,元荪向母叩别,又向周奶妈下了一拜,托其早晚照料母亲。罗氏虽装不知,礼节终不可废,又去罗氏房中告辞。罗氏见人已走,趁了心愿,也略敷衍了两句。全家送到门外,元荪回望亲娘、乳母都是老泪盈眶,心正难过,忽然凌沧、成基赶来相送,礼已送过,当下同向周母请了个安,便即起身,往中正街小火车站赶去。张兴用八角钱买了四张票,一同坐车到下关。凌沧、成基还要送过江去,元荪执意辞谢,又把家事拜托,直谈到渡轮将开才行分别。元荪仍由张兴随送,起身本就不早,小火车在途中又因故延了半点钟,主仆二人过江,赶到津浦车站,离开车只得十多分钟。元荪用十三元五角买了一张三等票,将食盒铺盖卷和随身小提箱带上车去,衣箱扣了行李牌子,容到上车,找好座位,给了张兴两块钱,刚打发走,车便开行。自思母老弟幼,前途茫茫,心绪繁乱,起伏如潮,不想一时多事,惹了一场气,竟交下一个知己朋友。

那老头姓陈名伯坚,原是当时有名政客,家住上海,新近因事得罪本省当道,自觉南方不能再待下去。彼时皖系正在声势渲赫之际,他有不少老朋友在内,意欲进京避风,就便遇机活动,特地微服隐名坐三等车北上。对头方面断定他必由海道,本已暗遣侦骑,得而甘心,却不料他机智胆大,先扮商人由上海到镇江,算好时刻由镇江坐火车到南京,立即渡江,转车北上,连闯两处重要关口。等过多日,对头才行发觉已无及了。老少二人一见如故,彼此略微谈了一点身世,渐渐谈起各人的学历抱负,越发投缘。伯坚便对元荪说:“自己暂住在北京旧帘子胡同好友家中,将来或许另租房子,把家眷接来。老弟如到北京,务请见访一谈。”元荪见他虽是官场中人,识见谈吐却甚高雅,性情尤为豪爽,只谈到他的宦途经历总是含糊应过,但一谈到诗文时局却又谈锋钊发,头头是道,以为阅历多的人多半深沉,初交不肯尽吐行藏也是人情,并未在意。

谈了一阵,便叫了两客白饭,一客清汤,把食匣取出,请伯坚同享。伯坚见食匣中菜看样样精美,元荪只用开水泡饭,略吃少许便罢,便问:“老弟出门饮食已如此考究,平日可想而知了。”元荪恐他误会成膏粱纨袴一流,便把母亲如何善于治家,乳母如何忠义勤于,善于烹调,以及父亲在日排场一一说出,并说自己孤露忧危,少年人初涉世途,理应习苦耐劳,本不应在此享受,只为老母慈爱,乳母关心过甚,行装食具异常周到,不忍坚拒,勉强带来。话未说完,伯坚已接口道:“老弟通人,话又迂了。人生在世,不能立德立功立言,为世矩范,便当以我力之所及,任意享受,才不虚此一世。否则少时无知,老又衰朽,只由二十到五六十,中间短短三数十年光阴任它平淡度过,已是无味。再如终年忧劳刻苦,一点享受没有,更不值了。大而为国为民,小而为身为家,人决不能不做事,做事哪能尽如人意,当然免不了患难忧劳,饥驱奔走。活一天便有一天的担子。到时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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