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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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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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显然是走累了,临时住下来。找到更好的地方再往前移。”
  从那时起,他们想尽各种办法,防止虚土庄人向东迁徙。他们首先对我们的影子下手。
  有几年,我们从远处回来的影子都没有头。那时荒野上到处是捕风捉影的人,把我们影子的头割掉喂狗,在我们不知道的远处,卸我们的胳膊和腿。
  荒野上突然多了许多人影,我们盖在虚土梁上的房子,挡住谁的太阳了。整个荒野感到了不安。我们原打算静静悄悄住几年,影子最先出卖了我们。会捉影的人,在早晨,顺着一个人趴在西边荒野的影子,找到村子。因为随着太阳升高,影子慢慢往回缩。捉影的人,在荒野上捉到一个人影的头,跟着他走,一直走到中午,影子会把他带到主人的脚下。影子一直在出卖我们,影子是我们的缰绳,一般时候,我们走到那儿,把他拖到那儿,不会缠到树上,被草绊住,也不会被人和牲口踩住。有时候,一个人的影子,抓在另一个人手里,那他就跑不掉了。那些在远处捉到我们影子的人,就像在地上拾到一根缰绳,他知道缰绳另一头拴着什么,我们却什么都不知道。
    二、天空的大坡
  一只一只的鹞鹰到达村子。
  它们从天边飞来时,地上缓缓掠过翅膀的影子。在田野放牧做活的人,看见一个个黑影在地上移动,他们的狗狂吠着追咬。有一些年,人很少往天上看,地上的活把人忙晕了。
  等到人有功夫注意天上时,不断到来的翅膀已经遮住阳光。树上、墙上、烟囱上,鹰一只挨一只站着,眼睛盯着每户人家的房子,盯着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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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梁上的事物(2)
人有些慌了。村庄从来没接待过这么多鹞鹰,树枝都不够用了。鹰在每个墙头每棵树枝上留下爪印。
  鹰飞走后那些压弯的树枝弹起来,翅膀一样朝天空煽动。树干嘎巴巴响。
  树仿佛从那一刻起开始朝天上飞翔。它的根,朝黑黑的大地深处飞翔。
  人们只看见树叶一年年地飞走。一年又一年,叶子到达远方。鹰可能是人没见过的一棵远方大树上的叶子。展开翅膀的树回来。永远回来。没飘走的叶子在树阴下的黑土中越落越深,到达自己的根。
  鹰从高远天空往下飞时,人们看见了天空的大坡。
  原来我们住在一座天空的大坡下。那些从高空滑落的翅膀留下一条路。
  鹰到达村子时,贴着人头顶飞过。鹰落在自己柔软的影子上。鹰爪从不粘地。鹰在天上飞翔时,影子一直在地上替它找落脚处。
  刘二爷说,人在地上行走时,有一个影子也在高远天空的深处移动。在那里,我们的影子看见的,是一具茫茫虚土中飘浮的劳忙身体。它一直在那里替他寻找归宿。我们被尘土中的事物拖累的头,很少能仰起来,看见它。
  我们在一座天空的大坡下,停住。盖房子,生儿育女。
  我们的羊永远啃不到那个坡上的青草。在被它踩虚又踏实的土里,羊看见草根深处的自己。
  我们的粮食在地尽头,朝天汹涌而去。
  那些粮食的影子,在天空中一茬茬地被我们的影子收割。
  我们的魂最终飞到天上自己的光影中。在那里,一切早已安置停当。
  鹰飞过村庄后,没有留下一片羽毛,连一点鸟粪都没留下。仿佛一个梦。人们望着空荡荡的村庄,似乎飞走的不是鹰而是自己。
  从那时起村里人开始注意天空。地上的事变得不太重要了。一群远去的鹞鹰把翅膀的影子留在了人的眼睛。留下一座天空的大坡,渐渐地,我们能看见那座坡上的粮食和花朵。
  刘二爷说,可能鹰在漫长的梦游中看见了我们的村庄。看见可以落脚的树枝和墙。看见人在尘土中扑打四肢的摸样,跟它们折断了翅膀一样。
  他们啥时候才能飞走啊。鹰着急地想。
  可能像人老梦见自己在天上飞,鹰梦见的或许总是奔跑在地上的自己,笨拙、无力,带钩的双爪粘满泥,羽毛落满草叶尘土。
  这说明,我们的村庄不仅在虚土梁上,还在一群鹞鹰的梦中。
  每个村庄都有它本身和上下两个村庄组成。上面的村庄在人和经过它的一群鸟的梦中。人最终带走的是一座梦中的村庄。
  下面的村庄在土中,村庄没被埋葬前地下的村庄就存在了。它像一个影子在深土中静候。我们在另一些梦中看见村庄在土中的景象:一间连一间,没有尽头的房子。黑暗洞穴。它在地下的日子,远长于在地上的日子。它在天上的时光,将取决与人的梦和愿望。
  到村庄真正被埋葬后,天上的村庄落到地上,梦降落到地上。那时地上的一棵草半片瓦都会让我们无限念想。
  这个地方的生命也分三层。上层是鸟,中层人和牲畜,下层是蚂蚁老鼠。三个层面的生命在有月光的夜晚汇聚到中层:鸟落地,老鼠出洞,牲畜和人卧躺在地。这时在最上一层的天空飞翔的是人的梦。人在梦中飘飞到最上层,死后葬入最下一层,墓穴和蚂蚁老鼠的洞穴为邻。鸟死后坠落中层。蚂蚁和老鼠死后被同类拖拉出洞,在太阳下晒干,随风卷刮到上层的天空。在老鼠的梦中整个世界是一个大老鼠洞,牲畜和人,全是给它耕种粮食的长工。在鸟的梦中最下一层的大地是一片可以飞进去自由翱翔的无垠天空。鸟在梦中一直地往下落,穿过密密麻麻的树跟,穿过纵横交错的地下河流。穿过黑云般的煤层和红云般的岩石。永远没有尽头。
    三、村庄的劲
  一个村庄要是乏掉了,好些年缓不过来。首先庄稼没劲长了,因为鸡没劲叫鸣,就叫不醒人,一觉睡到半晌午。草狂长,把庄稼吃掉。人醒来也没用,无精打采,影子皱巴巴拖在地上。人连自己的影子都拖不展。牛拉空车也大喘粗气。一头一头的牛陷在多年前一个泥潭。
  这个泥潭现在干涸了。它先是把牛整乏,牛的活全压到人身上,又把人整乏。一个村庄就这样乏掉了。
  牛在被整乏的第二年,还相信自己能缓过劲来。牛像渴望青草一样渴望明年。牛真憨,总以为明年是一个可以摆脱去年的远地,低着头,使劲跑。可是,第三年牛就知道那个泥潭的厉害了,不管它走哪条路,拉哪架车,车上装草还是沙土,它的腿永远在那片以往的泥潭中,拔不出来。
  刘二爷说,牛得死掉好几茬,才能填平那个泥潭。这个泥潭的最底层,得垫上他自己和正使唤的这一茬牲畜的骨头。第二层是他儿子和还未出生那一茬牲畜的骨头。数百年后,曾深陷过我们的大坑将变成一座高山。它同样会整乏那时的人。
  过去是一座越积越高,最后无论我们费多大劲都无法翻过的大山。我们在未来遇见的,全是自己的过去。它最终挡住我们。
  王四当村长那年,动员全村人在玛纳斯河上压坝,把水聚起来浇地。这事得全村人上阵,少一个人都无法完成。仅压坝用料——红柳条1420捆,木桩890根,抬把子800个,铁锹,砍土曼各300把,绳子500根(每根长4米)就够全村人准备两年。
  

虚土梁上的事物(3)
王五爷出来说话了。
  王五爷说,不能把一个村庄的劲全用完。
  再大的事也不能把全村人牵扯进去。也不能把牲口全牵扯进去。
  有些人的劲是留给明年、后年用的。有些人,白吃几十年饭,啥也不干。不能小看这种人。他干的事我们看不清,多少年后我们才有可能知道他在往哪用劲。
  确实这样,一个没有劲的村庄里,真有一两个有劲的人,在人们风风火火干大事的年代,这个人垂头丧气,无所事事。他把劲攒下了。
  现在,所有人都疲乏得抬不起头时,这个人的腰突然挺直了,他的劲一下子派上用途。那些没劲的人扔在路边的木头,没力气收回的粮食,都被这个有劲人弄了回来,他空荡多年的院子顷刻间堆满东西。
  这个人是谁我就不说了,他没有名字。
  因为他从不跟村里人一块干事情,就没人叫过他名字。他等这一天肯定等了好多年,别人去北沙漠拉柴禾,到西戈壁砍胡杨树,他躺在路边的土堆上,像个累坏的人,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大。有柴禾、木头的地方越来越少,那些人就越走越远,在几十里几百里外砍倒大树,扔掉枝桠,把粗直的杆锯成木头装上车。在千里外弄到磨盘或铁钻子。这些好东西一天天朝村庄走近,人马一天天耗掉力气。那些路有多远谁也说不清楚。即使短短一截路,长年累月,反反复复地跑,也跑成了远路。那些负载重物的人马,有些就在离村子不远处,人累折腰,牲口跑断腿,车散架,满载的东西扔到一边。离村庄不远的路上,扔着好多好东西,人们没力气要它了。
  有些弄到门口的大东西,比如大木梁,也没劲担到墙壁,任其在太阳下干裂,朽掉。
  村子里看见最多的是没封顶的房子,可以看出动工前的雄心,厚实的墙基,宽大的院子,坚固的墙壁,到了顶上却只胡乱搭个草棚,或干脆朝天敞着。人在干许多事情前都没细想过自己的寿命和力气。有些事情只是属于某一代人,跟下一辈人没关系。尽管一辈人的劲用完了,下一辈人的劲又攒足了。但上辈人没搬动的一块石头,下辈人可能不会接着去搬它。他们有自己的事。
  一个村庄某一些年朝哪个方向哪些事上用劲,从村庄的架势可以看出来。从路的方向和路上的尘土可以看出来,从人鞋底上的泥土一样能看出来。
  有一些年西边的地荒掉了,朝西走的路上长满草,人被东边的河湾地吸引,种啥成啥,连新盖的房子都门朝东开。村里的地面变成褐黄色,因为人的鞋底和牲口的蹄子,从河湾带回太多的褐黄泥土。又过了几年,人们撂荒东边的地,因为常年浇灌含碱的河水让地变成碱滩,北沙漠的荒滩又成了人挥锨舞锄的好场所。村里的地面也随之变成银灰的沙子色。
  并不是把村里所有人和牲口的劲全加起来,就是村庄的劲。如果两个村庄打一架,也不能证明打赢的那个村子就一定劲大。一个村庄的劲有时蓄在一棵树上,在一地节关粗壮的苞谷杆上,还有可能在一颗硕大的土豆上。
  村庄每时每刻都在使劲。鸟的翅膀、炊烟、树、人的头发和喊叫,这些在向上用劲。而根、房基、死人、人的年龄都往下沉。朝各各方向伸出去的路,都只会把村庄固定在原地。
  一个人要找到自己的劲,就有奔头了。村庄也这样。光狠劲吃粮食不行。
    四、村长
  一个人站在马号棚顶的高草垛上,闭住眼睛往天上扔土块。草垛下的院子站满了成年男人,全光着头,闭住眼睛,背对着草垛上的人。草垛上的人也背对他们。
  “扔了。”
  “扔了。”
  那个人喊“扔了”时,土块已经朝背后扔过去,斜着往天上飞,飞到鸟群上面,云上面,仿佛就要张开翅膀,飞远不回来了,又犹疑的停住,一滴泪一样垂落下来,落了很久,我的脖子仰疼了,听见“腾”的一声,紧接着“哇”一声喊叫。过一会儿,一个头裹白布的男人被人拥簇着出来。
  他是虚土庄的第一个村长,叫刘扁。
  村长一当三年。一般来说,被土块砸坏的头,三年就长好了。这时就要再砸坏一颗头。
  “千万不能让一个头脑好的人当村长。”冯七说。
  他们没把自己落脚的地方当一个村子,也不想要什么村长。这只是块没人要的虚土梁,四周全是荒野。他们原想静悄悄种几年地,再去别处。结果还是被发现了。管这块地的政府象狗追兔子一样,顺着他们一路留下的足迹找到这里,挨家挨户登记了村里的人,给村庄编上号,然后让他们选一个村长出来。非选不可。
  “那就让石头去选。”冯七说。
  “让土块选吧。”王五说。“都是土里刨食的人,不能拿石头对付。”
  他们用土块选出了自己满意的村长。每过三年,我就看见一块大尘土朝天上飞,又泪一样垂落下来。村里又会出现一个叫村长的傻子,头上一个大血包,歪着脖子,白眼仁往天上翻,见人见牲口都嘿嘿笑。
  听说在甘肃老家时,村里全是能人当村长,笨人心甘情愿被指使。能人一当村长就要逞能。有一年,村里最能扔土块的马三当上村长,为显他的扔土块本事,故意和河对岸的村子滋事。马三从小爱玩土块,衣兜里常装满各式各样的土块,有圆的,扁的,两头尖尖的,用它打兔子、打狗,打树上的麻雀,打天上的飞雁,打得远而且准。长成大人后这门手艺便没用了,一丢多年。偶尔拣一个土块,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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