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孤儿院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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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孤儿院纪事-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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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孙子,只要公家叫去,你就欢快快地去。不要听这个人说这话,那个人说那话。蹲在第三铺饿死呢!
  奶奶,我走了你怎么办,村娃不管你,连睡觉都不过来,谁伺候你?
  我过得不是好好的吗?放心,奶奶一天三顿饭还是能打上。再说,过几天你大姐二姐要馍馍还不回来吗?她们回来我就跟她们过了!我的孙娃子,你把心放得宽宽的,去你的定西吧。一颗粮食没有的日子奶奶活过来了,吃上救济粮了,奶奶还能死掉吗?我还等着你长大了,干上大事了,享你的福呢!
  拴拴笑了,他没想过干什么大事,他就是想到了定西能吃饱就行,还能上学。奶奶说:
  你笑啥呢?你笑啥呢?说不定你长大了,公家安排你在城里的机关干事哩,当工人哩。到那时,拴拴,你给奶奶扯一身华达呢的料子……
  拴拴不笑了,歪着头想了一下说,那我要是想你哩?
  奶奶嘿儿笑了:拴拴,想我了你就跟领导说,我想奶奶了。领导还不叫你回来看一下奶奶来吗?领导家里就没老人吗?他不想老人吗?
  那我要是没钱坐车哩?
  你打个信来,我叫你姐接你去。我的孙子,多少人想离开这达达,想到城里去,就是去不成,没那办法;现在公家叫你到定西去,又管吃,又管住,还供你上学,你还三呀五的不想去,你瓜着哩。
  拴拴不说话了,陷入沉思。奶奶又说,快去,我的孙子,一点不要犹豫,走,快走!
  可我想你呀奶奶……
  我的孙子,你活人还在后头哩,奶奶快死的人了,你万万不能想奶奶就哪达都不去了,那是没出息。男娃子要有出息,就要到外头奔去呢!
  拴拴又思考了一下说:
  那我去?
  去!为啥不去哩?我还怕人家不叫你去呢!
  好,那我就去!
  拴拴是坐在热炕上和奶奶说话的,一旦定下要去定西了,他又恋起奶奶来了,决定今晚不回幼儿园了。他脱了衣裳钻进被窝里说,奶奶,我在家里再睡一夜,过一两天就走呢,再没时间回来了!但是奶奶没心思睡了,奶奶拿过拴拴脱下的衣裳坐在窗根靠近煤油灯的地方给他缝补。奶奶的眼睛花了,拴拴睡着之后奶奶把他叫醒了三次,叫他往针眼里纫线。第三次叫醒时已经半夜了,奶奶还在灯下坐着。奶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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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孤儿院(8)
拴拴,我口渴得很,你给我舀点浆水,我想喝口浆水。
  拴拴光屁股跳下地去,从一个浆水缸里舀了半碗清清的浆水汤给奶奶喝。那是夏季娘从地里拔来的葛蓬腌下的浆水,还煮了半锅糜子面汤倒进去,叫浆水有点面气儿。后来,全家人不断地捞菜吃,娘又不断地把各种野菜煮熟再添进去。娘没了以后是冬天,没野菜了,奶奶把蕨菜秆秆煮软了补充进去。浆水汤已经清得没一点儿面气儿了,汤却酸酸的,喝了特别解渴。
  喝完浆水汤,奶奶睡下了。拴拴把碗放回桌子上去,又上了炕。他钻被窝的时候看了一眼奶奶的脸说,奶奶,我把灯吹了。奶奶说吹吧。
  奶奶睡在靠窗根的地方,那里离着炕洞口近,炕热。拴拴爬起来隔着奶奶吹窗台上的煤油灯,看见奶奶如释重负的样子,朝他笑着。奶奶说:
  拴拴,给奶奶把被边压一下,进风,凉得很。
  拴拴把手从奶奶胸脯上伸过去压了压奶奶身子那边的被子,问,好了吗?
  奶奶笑着说好了。奶奶把一只胳膊抬起来放在前额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拴拴知道奶奶累了,说了声睡吧,扑的一口气把灯吹了。
  拴拴睡醒时太阳已经照在窗户上了,他急急忙忙地穿衣裳,——奶奶把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他头顶上——然后下炕穿鞋,说:
  奶奶,我走了,去幼儿园了。去晚就喝不上汤了。
  他说完就走,但走到门口时觉得有点异常,奶奶没喘。刚才穿衣裳下炕,奶奶也没喘!奶奶的胳膊还在前额上搭着,和他吹灯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走回炕前又喊了一声:
  奶奶!
  奶奶还是不喘。
  他拨了一下奶奶搭在前额上的手,奶奶的手已经冰凉僵硬了。
  第三铺镇到通渭县城约四五十里路,拉车的牲口瘦成了干骨头,但一路下坡,车催着牲口走,两三个钟头,第三铺公社的四五十个娃娃就到了通渭县的儿童收容所。公社的幼儿园里有七八十个娃娃,但有些娃娃的亲属不叫娃娃去定西儿童福利院,这一批就来了四五十人,三辆马车挤得满满的。公社的妇女主任领来的。县儿童收容所是专门收容那些流浪儿童的,在县城西门外山官庙旁一家关了门的商号的院子里。这里已经集中了城关公社和碧玉公社的几十个娃娃。第三铺的娃娃们一来,收容所的干部就登记造册,一个一个地问姓名、岁数、家里还有啥人,不够条件的不要。
  年年和芹芹顺利地登记了,到拴拴时出了点麻达。那干部问家里还有啥人,他说没啥人了,除了大姐二姐在外头要饭,再没啥人了。但旁边有个年家湾的娃娃说了一句话:你家里不是还有奶奶吗?一听说他还有奶奶,那干部说,家里有奶奶就不够条件,一边去!拴拴一下子就急了,喊着说,我奶奶没了,我奶奶没了,昨天将将没了的!那干部愈加不信了,说,今天去定西哩,你奶奶昨天没了,你哄鬼哩!
  实话,我说的实话!
  但是无论拴拴怎么辩解那干部也说不行不行,你还是跟上车回家去。
  虽然没给拴拴登记,但中午饭还是给他吃了,一大碗莜麦面拌汤[11]。吃完了饭,来了一辆轿子车,把条件合格的娃娃们拉走了。后来第三铺公社的马车要回去了,妇女主任对着十七八个年纪过小的娃娃喊,回去喽,回去喽,娃娃们上车!
  娃娃们都上车了,拴拴却不上。妇女主任喊,那拴拴,你在那达站着咋哩,快上车!他回答:
  我不回第三铺。我去定西哩!
  你不够条件,人家不要你,你快上车!
  那拴拴说,我奶奶就是没了!你不信吗?你回去调查一下去!
  妇女主任也生气了,大声吼起来:哎,你上车不上车?你还把人鼓住[12]哩!何成喜,你把他抱到车上去,拉上走!
  何成喜是赶马车的车把式,三十来岁,很壮的身体。他走过去把拴拴抱起来说,娃娃听话,家走。他把拴拴放在车上。可是车把式一转身拴拴就跳下车了。妇女主任发脾气了!
  

走进孤儿院(9)
你还真不听话!何成喜,抱上去,你把他再抱上去!我看他再下去的!
  车把式也有点不高兴了,双手把拴拴的腰一拤放在车上,同时像蹾粮食口袋一样把他的屁股在车板板上腾腾地蹾了两下:
  老实坐着!
  那拴拴不动了。马车走起来了,三挂车一挂跟着一挂。但车走出几丈远,到了人来人往的一个路口上,拴拴忽地站起来往下一跳,接着就往一条岔路跑去。车上坐的几个娃娃喊起来:拴拴跑了!拴拴跑了!车把式扭过脸看了一下,朝前头一挂车上坐的妇女主任喊:
  秦主任,那娃娃跑了,咋办哩?
  妇女主任跳下车朝着奔跑的拴拴看了看,说:
  跑去,叫他跑去!不管了!
  黄昏时候,那拴拴又回到了山官庙旁的收容所。他知道收容所里还有些娃娃没上去车,过两天轿子车还要来接人,他想混在娃娃们当中去,但是那个负责登记的干部看见了他,喝他:你咋没走!他回答:
  你这个大大不相信人,我奶奶真没了!
  那干部看了他好一阵说,你家里啥人都没了?
  还有个二爸哩。
  有二爸就不能去定西。
  拴拴不出声了,站着。后来,那干部说,去喝汤去吧,晚上在这达蹴一夜,明天回家去。但是,第三天定西儿童福利院来接人,拴拴硬是挤上了轿子车。轿子车到了定西地区儿童福利院已经是半夜了,娃娃们一下车就被阿姨们领进墙刷得白白的大房子里,吃了点饭睡了。早晨起来,拴拴看见院子里玩的娃娃们都穿着崭新的灰色和蓝色的学生装,不论男女都剃着光头。小娃娃们的棉袄上边还罩着白生生的饭兜兜。
  焕然一新头剃得光溜溜的年年一边招手一边向他走来,笑着喊:
  拴拴,你来了!
  [1]方言,捣,砸。
  [2]方言,粮食淌在地里。
  [3]方言,方才,刚刚。
  [4]方言,厉害。
  [5]旧度量衡,十六两为一斤。
  [6]方言,老人们对远亲或无亲缘关系的晚辈成年人的尊称。
  [7]方言,说话,出声。
  [8]方言,傻,不懂事。
  [9]胡麻油在西北地区被称为清油。
  [10]方言,那。
  [11]方言,疙瘩汤。
  [12]方言,固执和不驯顺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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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针(1)
谁都不记得那是一辆什么牌号的车了,连八十岁的王兴中叔叔也回忆不起来了。反正是辆轿子车,不是现在奔跑于高速公路的豪华大巴,也不是中小城市有人招手就停住上人的中巴。它的模样是这个样子:前头有个大鼻子,里头是轰轰响的发动机,呼隆隆转动的“螺旋桨”。司机座位前的大玻璃分成两块,每一块都像农村人家灶火的小窗子一样大。司机坐在驾驶座上往外看,有一种进了菜窖的感觉。车帮上的玻璃窗也小得很,人一进去就像进了农家茅舍,光线立即就暗了下来。有人回忆说,可能是用卡车改装成轿子车的,大概有二十来个座位。但这却是当时定西专区专员公署惟一的轿子车了,七八成新。这辆车那几天破天荒地归王兴中指挥,他说去哪里,司机就乖乖地往哪里开。
  王兴中是新成立的定西专区儿童福利院的教导主任,那几天负责从通渭县往定西县城拉孤儿。
  这天他是第三次来通渭县收容所了。第一次是3月22日,拉走了一帮流浪儿;第二次来,这儿的娃娃太多了,——县上通知离县城近的襄南公社、碧玉公社和城关公社把###岁以上的大娃娃送到县上的收容所来, 一下子就集中起七八十个娃娃来——第二次来只拉走了五十多个。八岁以下的小娃娃没叫送,专区儿童福利院刚成立几天,房子少,缺床缺被褥,房子也不够。也才有三四个保育员,小娃娃去了照顾不过来。
  这一次你轻轻松松就拉走了,总共就剩下二十五个娃娃了。通渭县民政局收容所的负责人给王兴中交待人数时说。
  那里的话?你们局长已经跟我说了,马营公社还有几十个大娃娃呢,叫我捎走呢。王兴中说。
  通渭县收容所设在通渭县城西门外山官庙旁边。这儿是通渭县城关公社管委会所在地,除了一座又一座的农家院落,沿街还有几个铺面。收容所把襄南公社、碧玉公社、第三铺公社和城关公社的大娃娃集中在一家公私合营前私人做过生意的人家里。主人被撵走了,娃娃们住在几间房子里,炕上挤不下的睡在地上,有的就睡在临街的铺子里,地上铺着麦草。王兴中拿着名册逐房核对,点名,招呼娃娃们上车。他叫了一个女娃的名字,但没人应声,便大声喊起来:
  魏招弟!魏招弟在哪达哩!
  还是没人回答,但墙角上的一堆麦草动弹起来。草堆里钻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姑娘,十一二岁的样子。
  你叫魏招弟吗?
  那姑娘没出声。
  你怎么在草堆里趴着?
  我没被子。沙哑的被风寒摧残了的嗓门说。
  没被子还睡在地下?怎么不在炕上趴着去?炕都空下了!
  我弟弟发烧,他们不叫睡。
  谁不叫睡?
  有个男娃。
  你弟弟在哪达?
  那姑娘把麦草扒了一下,出现一团破棉絮。王兴中蹲下摸了摸,叫起来:哎呀,这娃娃烧成了这样子。梁师傅,你把这娃娃抱到车上去。司机梁师傅走近来弯下身子看,皱着眉头说,这娃太小了嘛,才五六岁,你不是说拉八岁以上的吗?王兴中问那姑娘:你弟弟几岁了?那姑娘说,七岁。王兴中也皱了皱眉头,但他略一寻思说:
  拉上,拉上吧。
  司机说,病得厉害,别死在路上。
  王兴中蹲下又摸了摸,站起来说那姑娘:
  抱上,你把你弟弟抱到车上去。
  那姑娘从草堆里把那团破棉絮抱出去了。终于,人数都查对完了,孩子们挤着上车,这时又出了一件事: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娃娃硬要挤上车,收容所的负责人大声训斥:回去!前天不就说过了吗,你不够条件。但那娃娃还是往上挤,那干部拉住就是不叫上。王兴中问怎么回事?
  这娃是前两天第三铺送来的,登记时说他家里有人抚养。叫他回家去,他不回。他非要上福利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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