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明德叫出声,”这声音是……” 
“他叫露丸,是我友人的公子。”晴明抢先回答。 
听晴明如此说,明德总算恍然大悟,点头说: 
“原、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今天我们来此,是想看那些黄金虫。” 
“唷,原来是那黄金虫。” 
“是的。露丸请我帮他解谜。” 
“这么说来,晴明大人已经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大致推断出来了。”晴明道。 
“喂,晴明,你刚刚怎么没说?既然你已知道答案,干嘛不直接告诉我们?”博雅问。 
“不,博雅大人,我没说已知道答案,而是说大致推断出来了。” 
在第三者面前,晴明对博雅说话的口吻与态度,都比平常谦恭有礼。 
晴明再将视线移向明德,若无其事地要求: 
“明德大人,能不能借一张纸?” 
 
 
九 
明德开始念经了。 
晴明、博雅、露子三人坐在明德後方,静待小虫出现。 
和平常一样,只有一盏灯火。灯油燃烧的味道,融在昏暗房间中。房内只听得到低微徐缓的念经声。 
到底过了多久? 
“来了……”晴明喃喃细语。 
房间中央靠近天花板的黑暗里,出现了轻飘飘、金黄色的亮光。那亮光在半空飞舞,逐渐朝灯火挨近。
那东西并非反射灯光而发亮。是自己发出金黄色亮光,朝灯火飞来。 
第一只飞过来,开始同火焰嬉戏起舞。 
接著,半空又突然出现第二只。 
一只。 
两只。 
三只。 
小虫不知自何处闯进房间,总之,一定先出现於半空,在朝灯火飞来。不久,众多发出金黄色亮光的小虫,聚集在火焰旁乱舞。 
“好漂亮……”露子以叹息般的声音说道。 
“真美……”博雅也喃喃发出惊叹。 
“原来如此,果然很精彩。”晴明低声道。 
三人无言观赏灯火旁翩翩起舞的昆虫。不久,晴明缓慢起身。 
“差不多可以动手了吧?” 
晴明往前膝行几步,挨近灯火,伸出右手抓住一只在半空飞舞的黄金虫。被抓住的小虫在晴明手中如萤火虫般发出亮光。
晴明用右手食指与中指捏住虫子,举到灯火前。 
“这只是四脚虫。依据露丸大人的调查,应该是数量最多的一种。” 
晴明边说边从怀中取出先前明德给他的白纸。他左手捧著白纸,再用捏著黄金虫的右手砰地拍打白纸。 
拍完,晴明右手指尖已不见虫的影子。 
而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的两根手指——则贴在纸上。 
晴明开始低声念起咒文。过一会儿,他收回手指,望向纸面。 
“呵呵,虫子现出原形了。”晴明道。 
“知道是什么了吗?”博雅和露子同时来到晴明身边。 
“喔!”博雅发出叫声。 
此时,明德也停止念经,来到晴明身边。 
“请看。” 
明德望向晴明手中的纸张。纸张上写著一字: 
无 
方才明明是一张白纸,什么字都没有。 
“这是?”明德惊叫。 
“这就是四只脚黄金虫的原形。” 
“原形是这个『无』字?”明德问。 
“是。”晴明点头。 
就在大家注视之下,纸上那个”无”字突然又浮了起来。接著变成一只黄金虫,在灯火旁飞舞。 
“晴明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德问道。 
“说明之前,我有事想先问你。” 
“什么事?” 
“经堂在哪里?” 
“在正殿东侧。” 
“能不能请你带我们过去?” 
“当然可以。” 
明德拿起房内的灯台,向外走出。晴明、博雅、露字三人跟在明德身後。那些虫也聚集在灯火旁,边飞舞边跟了出来。 
走进经堂,晴明开始在灯光下一卷卷检视经文。 
“喔,找到了。” 
晴明取出其中一卷经文,解开绑住的绳子,打开经卷。 
“果然如此。”晴明自言自语。 
“晴明,什么果然如此?”博雅迫不及待地问。 
“大家看吧。” 
晴明在灯火下展开经卷,让在场的人都能看到内容。 
“这是?”明德诧异地说,”晴明大人,这应该是《般若经》,可是上面却没有文字。” 
“那当然啦,都逃出去了嘛。” 
“文字吗?” 
“是的。在这灯火下飞舞的昆虫,全部都是从经卷逃出去的文字。” 
“……” 
“《般若经》正文总计有二百六十二个字。其中,数量最多的字正是『无』,总计二十一个。”晴明说。 
“怎么会!”博雅大叫。 
“这卷《般若经,》通常是哪位在念的?” 
“是宽朝大人。大人总是在睡前习惯念一段《般若经》,他出发到丹波前,亲自将这卷《般若经》放回经堂。” 
“经文是宽朝大人亲自写的吧?” 
“是。这是宽朝大人抄写的经文。” 
“这些昆中出现那天,正是宽朝大人出门那天?” 
“是,啊,正是如此,晴明大人。” 
“这些宽朝大人每晚念诵的《般若经》文字,因为没人来念而感到寂寞,所以每逢明德大人念经的声音响起,
便自己飞到房间想央求明德大人也念它们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明德用力点点头。 
若是宽朝亲笔抄写且每夜念诵的经文,的确有可能发生这种异事。 
晴明低声念起《般若经》。 
结果,本来聚集在灯火旁的昆虫,依次飞来,随著晴明的念经声,飞进白纸经卷中。
每飞进一只,昆虫就变成一个文字。待晴明念毕,《般若经》卷子也恢复原样了。 
晴明将经卷起来,递给明德。 
“宽朝大人回来之前,请你每夜都念诵这卷《般若经》吧。如此,便不会发生同样的怪事了……
只是,想到往後无法看到黄金虫,总觉得有点寂寞啊……” 
晴明说毕,嘴角泛出微笑。
太极卷  篇二  之
鬼小槌
一 
雪,森森降下。 
自天空降下的雪,令庭院白花花一片。那是温柔的白。 
雪花积在所有物体上,以其清净的天穹之白,掩覆尘世的一切。 
天地间的所有声响,都像让雪花给夺走了。 
无风。 
雪花接连不断自天而降。 
凝视那纷纷降落的雪花,会令人错以为正在飘动的不是雪,而是大地。大地在静止于宇宙间的几万、
几亿雪花中,缓缓上升——而大地上升的速度,在赏雪人眼中看来,或许正是雪花下降的速度。 
眺望着雪花,自然而然会萌生这种感觉。 
“真不可思议啊,晴明。”源博雅叹息般说道。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博雅与晴明端坐窄廊,饮酒赏雪。 
两人身边各自有个火盆,正以此取暖、聊天。两人脚上都穿着丝绸袜。 
所谓“袜”,是将两块脚型的布缝合起来,形成没有指沟的布袜。上方有两条膝绳,绑在脚踝以防脱落。 
“什么不可思议?”晴明的凤眼瞄向博雅。 
“雪啊。” 
“雪?” 
“你看这庭院。”博雅一副感慨万千的表情,望向庭院。 
不管是庭院的松树、枫树、樱树树枝,还是细长的树头,都积满丰盈的雪。枯萎的败酱草上、庭石上,也积满了雪。 
“不只这庭院,整个京城中,现在都积满了这么多雪……” 
“嗯。” 
“不是很不可思议吗?”博雅像是陶醉在自己的话语中,将酒杯送到唇边。“晴明啊……” 
“什么事?” 
“无论雪看起来再如何柔软,都是因为太沉重才会降落吧?” 
“嗯。” 
“我正在思考,这些沉重又大量的雪,到底在天上的哪里?” 
“嗯。” 
晴明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红唇含了一口酒。 
“你也应该知道,昨天……不,直至今天早上,天空不是还很晴朗吗?” 
“……” 
“天空到底是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么多雪呢?”博雅将酒杯搁在窄廊,伸手倒火炉前取暖。
“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天上任何地方都没降落过一次雪?” 
“博雅啊……”晴明这回露出微笑,“你真是个有趣的汉子。” 
“有趣?” 
“嗯,有趣。” 
“什么意思?” 
“不听好,博雅。雪,的确是上天制造后再降下来的,可是,上天并非制造了大量的雪之后,才让雪降下来。” 
“那又怎么降下来的?” 
“雪是边制造边降下来的……” 
“真的?” 
“你现在看到的雪,其实是一种咒。” 
“咒?” 
“咒。” 
“喂,晴明,你是不是又想唬我了?” 
“我没唬你。” 
“真的?” 
“听我说嘛,博雅。” 
“嗯,嗯。” 
“何谓雪?” 
“什、什……” 
“所谓雪,是水。”晴明抢先回答。 
“嗯,嗯。”博雅点头。 
“春天一到,雪会融化成水,沉入地底,有些水成为河流,流入池子或大海……” 
“嗯。”博雅再度点头。 
“这些水则溶于大气。” 
“大气?” 
“用器具盛水,搁置两三天,不是会自然消失吗?” 
“嗯。” 
“你说,那水到底跑到哪里了?” 
“哪里?” 
“溶于大气了。” 
“……” 
“水气再天上凝结,再变成云,变成雨,最后降到地面。而这水气,有时候就会变成雪。” 
“嗯。” 
“虽然时时改变形状或状态,但本质是水。” 
“……” 
“那些水,有时因咒而变成云,变成雨,变成雪。” 
“可是,按照你的道理来说,你说是本质的水,不也是一种咒?” 
“正是如此,博雅。我说的本质的水,也是一种咒,其实也可以说水的本质是云或雪。无论水呈什么形状,那形状就是本质,也就是咒。” 
“晴明啊,你是说,天上并非储存这无穷尽的雪吗?” 
“没错。” 
“雪的本源,不但天上有,大地也有,随处都有的意思?” 
“嗯。” 
“换句话说,无论雪、雨、水、云,都没有源头,它们彼此都是本质,彼此生出彼此,在这天地间循环,对吧?” 
“你说得很对,博雅。” 
“也就是说,我现在正在看着循环于天地间的咒。既然如此,所谓赏雪,就是观赏咒的循环喽?” 
“博雅,你太厉害了。所谓赏雪,正是你说的那样。”晴明的声音隐含赞叹。
“咒,是会循环的。”晴明边说边望向庭院,“任何咒都无时不在变化。释尊也说过,一切万物,无常存者,也就是诸行无常。” 
“晴明,真稀罕,没想到在这儿能听你说佛法。” 
“佛法与咒的道理,追根究底是一样的。”晴明说得若无其事。 
“可是,晴明啊……” 
“怎么了?” 
“同你讨论过雪的话题后,我好像理解了一点什么道理,只是……” 
“只是什么?” 
“最初我望着雪花时,那种感到不可思议又仿佛是惊讶的感觉,也就是最初的那种心情,我觉得好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是吗?” 
“雪也是一种循环的咒,这道理的确令我很惊讶。可是,我最初望着雪花所萌生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其实也是我真正的感觉。”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汉子,博雅。”晴明深有感触地说。 
“我哪有不可思议?” 
“听好,博雅。赏雪的行为,等同于观赏咒的循环,这个道理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 
“原来是我说的……” 
“这种道理,一般和尚或阴阳师也不见得能理解。你却轻而易举地说出关于天地的道理。” 
“是吗?” 
“是的。而且你不觉得自己说出大道理,还在那边感叹雪有多不可思议。这样的你,我觉得比雪更不可思议。” 
“是吗?” 
“我就是欣赏你这种地方。”晴明红唇泛出微笑。 
“晴明,别嘲弄我。” 
“我没嘲弄你。” 
“真的?” 
“我只是想说,你是个好汉子。” 
“果然在嘲弄我。” 
“没那回事。” 
“有那回事。你每次说我是‘好汉子’时,大抵都在嘲弄我。” 
“博雅,你嘴巴噘起来了。” 
“哪有?”博雅伸手按住嘴唇。 
“你真是个好汉子,博雅。”晴明微笑着。 
博雅放下手,这回真的噘起嘴说:“别再嘲弄我了。“ 
此时,晴明右手指尖已端起酒杯,边喝酒边望向庭院。 
“雪下得真大。”晴明自语。 
博雅跟随他的视线,也望向庭院的雪,接着低声说:“对了,晴明……” 
“干嘛?” 
“碰到这种雪天,我老是想起白比丘尼大人的事。她还好吗?” 
“博雅啊,那位大人是吃了人鱼肉、不老不死的人,罕得生病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晴明。我不是说她的肉体,我是说她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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