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天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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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着天堂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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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哪种分量,想揭开被子看看,又没有那样的胆略,就起身在床边站了一会,拿手抚摸了几下黄黄的头,替它擦了泪水,说忍些吧,我去给你烧些汤喝,便从屋里出来了。 。 想看书来

朝着天堂走(3)
院里的天气,依然的昏沉,似要落雪,却又不肯轻易地落。从门口望去;川流不息的阴暗,仿佛把伸向远方的开阔吞噬了。说去给黄黄烧碗热汤,张老师却又脚不由己地来到门口,那些最后从会场回来的邻人,彼此间都在静默没有话说。
  “散会了?”
  “散会了。”
  “有人站出来吗?”
  “有谁会呢。是去死,不是吃香喝辣。”
  邻人去了。问完这话,张老师心里忽然有了踏实。飘忽不定的感觉,从开会始,就把他的整个头脑飞舞得很是混乱。可是望着入门的邻人,他又猛然地想,倒不如我去给村长说一声,是我失手砍了小李村的人头。有了这血红的念头,张老师满脑子都被染成了红色。他呆痴愣愣地立在腊月的门口,浑身被这蔷薇色的念头弄得热燥起来。仿佛那死成了极细一丝血液,在他血管里四处流动。流动了一天一夜,到现在反给了他些许的力量。想到死的时候,张老师心里平静得像吹着一股初春的微风,暖洋洋的,还能觉摸出柳絮杨花对心的抚摸。直到离开门口,他还依旧感到一股异样的温暖,在血脉中默默地流淌,流得很显舒缓。回走时,他不为这血淋淋的念头惊奇,却惊奇自己对这念头的平静。想到底怎样了呢?足也不过刚邻四十岁的界河,如何对死就这样的平静,这还了得嘛。
  黄黄疼痛的哼叽,终于响亮起来,一声声细雨样在院里滴落。那叫声仿佛张老师血液中循环的微微脉搏,替他哼出了几分心声。他在院里仔细听了一阵,头顶飞过一声雀叫,惊醒他到了烧饭时候,慌忙进去灶间,拢到灶下一堆干柴,往锅里上了几碗凉水,燃火拉上风箱。从灶口扑出的红火,很像他刚才在门口产生的一片念头,又热又旺,驱赶了他身上的寒气,使他人在腊月,身感一种少有的暖和。灶间房里,是乱得不能再乱。当年妻子梅在时,把这房收拾得何等利索。她要求筷子入嘴的一端,一定要朝筷篓的口上。烧煤时煤渣要一天一掏,烧柴时,柴火必须齐齐码在灶下。碗也必须扣在案板下面棚板上,擀杖、火柱、面布、盐罐、油瓶,都必须放在她定好的位置。至于上房的睡屋,那就更加井然有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床不叠被子,决然是不曾有过的事情。就连娘的被褥,一季换洗一次,一年四次从未少过。那时候,张老师应有尽有,吃饭和穿衣,谈论和爱情,一切都染着乡间淡绿色的诗意,享不尽的天伦之乐。然到了今天,一切又恍若隔世,走的走了,去的去了,都如断梗浮萍,一去不返。留给他的只是后半生漫无边际的又捉摸不定的光景。
  烧好了汤,张老师先给黄黄盛一碗晾着,又去上房问娘,是吃馍还是面条,却见娘睡着了,屋里漫溢着青色的腥臭。被子被娘蹬在地上,而她却*条条,浑身被腊月冻成了乌色。看到这番情景,张老师过去先将被子盖在娘的身上,再挪动她的身子,去换她屙床尿床的衬垫,不觉心里的悲苦,泉涌一般喷将上来,想也许我去说是我砍了人头,倒也为上上之策,至少母亲可以到医院好好治疗,也许病就愈了,又有什么不妥!最少不至于因家境拮据让母亲永远瘫着。
  四
  梅最终还是返城去了。张老师的悲凄正是因为梅不是真正的乡村之人。摊开来说,那样一个时候,一个时代行将结束,梅坐着上山下乡的班车,本意是到张家营做一番无奈的小憩,权为人生一站,歇歇脚板,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再返都市,去获得本属她的生活。难料的是,与梅同车的旅客,都陆续返城,唯梅的命运,结实得无动于衷。出于对乡土社会和你天元的爱情,结婚以后她被安排在小学教书。一二三年级同室一屋,她教算术,张老师教语文,倒是一对天撮夫妻,过着《欢乐家园》般的日子。早时候的张老师,身为村野书生,才学性成。在省报发表过一些文章,很有些天姿英迈。虽然教书是拿工分,然在一方地上,却是受敬之人,形象尚好,年龄尚好,为人操事,也敦敦笃笃。比起同梅一块儿来换空气的男知青,除了他是农村人,其余皆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梅比起乡村人,因生在都市,自是处处都高人一筹,然比起同来那些人的家境,说来也十分可怜。所以她从来不愿向人说起父母的工种。问将起来,也只是回答,我来下乡,弟弟就可留在城里。说这话时,她也总是一脸羞愧,一脸深深的无奈。而就其才学,她又比同车旅客,内秀聪慧,富有善心。从梅的眼光看去,共同下乡的十余男女知青,仔细琢磨,大都泛泛,并无出类之才,哪一个也抵挡不了张老师的才识和德品。其实然,梅的这样脱俗和清高,也就命定她人生的艰辛和哀伤。
  老君庙小学,距张家营三五几里。那时候,狐狸蹲监死了。别的知青返城净尽。娅梅和他结婚共同教书多年。已经算一个地道农民教师,彼此恩恩爱爱的岁月,却因为《欢乐家园》被焚和乡土社会的形势发展,使她时常回忆起一些婚前的光阴,仿佛是在寻找不得不寄籍张家营子的本质原因。最后决定性地说到两个人的结婚,是狐狸蹲监不久,最后一个知青女伴返城以后,梅到县知青办去了一天,傍黑回来,独自在村头崖上思到半夜。立陡崖下的溪水,潺潺有声,很显了几分孤静。夏季的落日,西坠很快,星月也升得早,玉米棵起伏一片,到半夜满山弥漫着吱吱的生长声。而坐在崖上,头顶浩瀚蓝天,背后是无际的田地,脚下是流水的声音,四野空寂无人,只有青色的气味在汩汩地淌着,因此人心就显得空荡十分,仿佛在眨眼之间,也就洞穿了人生。梅是在半夜听到梁背上滚动过牛车轮的声音后,车转身子准备回村的。转身时,却看见张老师坐在她身后一块石上。她说你来干什么?他说我娘烙了馍,我给你送来。她说你怎么不唤我。他说我想让你独自多坐一会,这时候你最该一个人呆着,可我又怕你想不开。她迟疑地接过他递来的馍,夜露已经把包馍的布打湿了。月淡星疏,村落陷在朦胧里,老君庙小学溶在朦胧里。吃着他娘烙的油馍,她说: 。 想看书来

朝着天堂走(4)
“天元呀,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存了四十块钱,你明儿买烟送出去。”
  “不行了。我是注定要在农村呆一辈子了。”
  “不会的。”
  “已经注定了。”
  “真这样你就不结婚,不结婚还有机会。”
  “可我已经快要二十八了,等不起了。”
  梅说再等一年二年三年的,我就三十岁,有了一天回城,三十岁的人还能怎么样?现在我弟弟都结婚半年了,梅说弟媳妇已经怀孕四个月,过些日子我就做姑了,做了姑我还孑然一身,想起来后半生简直后怕,若不是爸爸还活在世上,我真想当场死在招工办。张老师没有说话。张老师只悠长地叹了口气。梅坐在崖头,看着张老师的脸。天空月青云白,有凉风阵阵。她说天元呵,你二十九了,为什么还不和我结婚,我是当真不能返城了。张老师看着身边的庄稼地。庄稼地在深夜里,显出幽黑色的神秘。他说我怕娅梅,我怕结了婚你又离开我。
  崖下的流水声,明明亮亮地响;庄稼的生长声也明明亮亮响。声音从你面前走过去,伸手可抓。景物是仙仙有致,月光薄薄淡淡,披在他们身上,到处是窃窃的嫩绿私语。这样坐了一会,张老师说回吧,你早些歇着,明儿最后去县城跑一趟,送些礼也许能返城。梅却说:
  “天元,我要嫁给你,我熬不下去了。”
  张老师盯着梅的脸,说:“你最后想一想。”
  梅说我早就想过了,我这一生没有回城的指望了。留在这个地方,我只能嫁给你,何况我们早就有了那样的事。你如若似人所说,完全是为我所生,那也算我命运中还含些柳暗花明,如若不是为了我,我不求你。我知道我长得不十分的好。其实这乡下的姑娘,只要换上我的衣服,有很多都比我漂亮。不过我以为,我们结婚了,在这乡下,也是一个不错的家。我是很早就觉得你才品不错,这你也觉得出来,我想你若生在城里,有好爸好妈,前途也是无量的。但有一点天元,尽管我们有过那样的事,我不求你,你要和我结婚了,有了孩子,就是有机会返城,我也不再回了。想透了,回城又如何?同样是了此一生,更何况回城我也找不到如你一样爱我的人。
  张老师说你是无奈何才最后决定嫁给我?
  梅说你怀疑我不像你爱我一样爱你吗?
  对于梅,张老师也早就钟情,但知道难以终生如愿,也就向不言表结婚的事。这当儿梅先自定夺,张老师便从身边拔棵野草,在嘴里嚼含一会,咽了那口苦味,说真这样实在委屈了你,结完婚有返城的机会,我依旧不阻三拦四。
  那一夜他们在崖头直挨到天晓云灿。爱情之欲又一次随之降临,金光片片,照亮了他们的一段日月。
  五
  昨午时,黄黄喝了张老师烧的面汤,有了许多好处,起码身子抖得轻了,喉里也不再有那一声声的苦痛。日过平南,天上再也没了一团黄亮。弥弥漫漫的阴暗,浓重得棒打不散。腊月的闲暇,你找不到活做,日子也是一种难耐。张老师往地里送粪。草木灰粪,搁在肩上不见多少分量,到了责任田时,却已鼻额悬汗。路远,来回一趟二里。挑到第四担时,他坐在田头歇息,看这一脉山坡,就孤着他一人,想黄黄若不受伤,跟着也是伴儿,如今儿夭妻去,黄黄也残疾,娘又脑血栓,活人如同死人,忽然觉到,世界果真在他身边毁了,留下他是何等的落寞!
  孩娃儿是今夏落水淹死的。年幼不能入坟,暂丘在自家田头。张老师做活累了,总在这田头喘气。孩娃也仿佛在伴他坐着。今日亦然。张老师把目光落在孩娃的丘墓上,两眼就热热辣辣。孩娃似乎是猛然大的,几年前就懂了世间一切之难。夜里睡在爹的脚头,抱一双大脚暖在怀里,早上早早起床,在院落秋扫黄叶,夏天扫尘。张老师往田里送粪,他随其后挑一双小筐;张老师割麦,他持一张小镰,在麦田忙碌。歇的时候,张老师唤,强,来捶捶背。他的两只小手敲鼓样捶在他的肩上,均匀有力。在校读书,也不用逼迫,做不完作业,饭端在面前,也决然不接饭碗。如今,这碎琐的一切,都气泡样在张老师脑里浮动,一脑都是儿子强的映样。
  面前的坟,是一堆圆圆的黄土,陌人路过,并看不出那里边埋了生命。冬天的季节,叶落草枯,世界是黄褐褐的颜色。染得人心也黄褐褐一片。小坟丘上,当年就有过野草萋萋,如今的几蓬干草,罩稀笼疏,露出坟土表面结的干皮,皱皱地如老人的脸。张老师从儿的坟上掐一枝干蒿含在嘴里,嚼出了又苦又深的涩味。坟脚头那棵细筷似的蒿草,供他这样品嚼了十数次,已经被掐得无枝无梢。这样嚼的时候,张老师看见,这几年,老母亲立在村头的柳树下,一手扶着柳身,一手卷在嘴上,唤,强——回来吃饭,给你烙了油馍。太阳在柳树下很显光亮,唤的时候,母亲的脸上,跳荡着通红的天伦之乐。或者一声,或者两声,决然不过三声。强就从村口田野跳荡出来,麻雀一样落在他奶的面前。夜晚,月光朦胧,村街上是深重的宁静,来唤强的,是他的母亲。梅就立在家门口的石头上,用被乡下人称为蛮音的普通话叫,强子——回来!强子——回来!这时候不叫够三声,强决然不会回来。回来了必然是钻了人家的猪圈,或者牛棚,再或草垛。头顶着草棒,身染着黄土,悄悄溜过梅的身边。若梅一手抓住,必然是那句话,你要把自己变成猪呀!强胆怯地立在梅的身边,她伸手要打时,手却从空中迟缓而下,捡去他头上的草棒,拍落掉他身上的灰,也就完事了。这时候,她的双眼会有些迷茫,映着月亮和几粒星星,还有一张孩子的脸。有的时候,她会蹲下来,扶着孩子的肩头突然说,想回到城里去吗?

朝着天堂走(5)
强说我不去,我不离爸爸,不也离奶奶。
  梅扶着孩子的肩,怔怔看上一会,说睡吧,你不去,妈也不走,妈也不舍得你爸你奶。就扯着孩子的手回去了。院落里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闩门声。
  眼下,都彻底去了。一切往事,皆如烟尘飘忽。留在张老师眼前的,就是这个箩筐一样的坟丘。梅走的头夜,是今年夏天,月明树绿,朗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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