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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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身人-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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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终于,我决定离开那里。我做了深呼吸,开动了汽车。车身像做飞翔准备的蝉似的在瑟瑟发抖。对于飞虫来说,向上飞并不全是轻松自然的事,每当准备起飞时,因全身的紧张,要感觉到痛苦的战栗。对于不是昆虫的汽车来说更是如此。开动引擎的瞬间,那战栗毫无保留地传到了我身上,使我不禁打了冷战。在这瞬间,唯一让我可以信赖、依靠的只有贯穿我身体的陌生的感觉。仪表板等所有的东西多少都有些生硬,可是渗透在身体里的惯性,对我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力量。
  我驾着已经行驶了十五万公里的鼠灰色轿车,离开停车场向右边开去,在每个交叉口都往右拐。我本能地认为走迷宫时不要左右徘徊,坚持往一个方向走才能走出迷宫。在看到直奔北面的轿车专用道时,才放弃了右拐。我往身份证上记载的、我居住的城市驶去。在车奔跑过程中,某种耻辱感刺痛着我的牙龈,其中理由连我自己也搞不清。
  围绕着山丘的国道很冷清,就像当初我随着这条路走进了被遗忘的世界。现在我再一次随着这条路慢慢走回自己的过去。那么摆在我前面的时间完全属于过去。汽车在等信号灯时,落在副驾驶坐席上的小笔记本映入我的眼帘。我感觉到微微的紧张,像一股冷嗖嗖的风在额头一扫而过,我打开了这个小笔记本。
  小笔记本的书皮内侧夹着很多名片,每张名片都密密麻麻地记着关于约会的记录和电话号码等东西。这分明是我自己写的,但字体一点都不称心。大部分给人一种被追赶似的非常急迫的印象,最重要的是字体参差不齐。像精神错乱或内心不安者的笔体,体现了一直在变幻的心理状态,甚至很难让我相信出自一人之笔。
  这时我发现夹杂在日常记录之间的另类的字眼。我一边开车,一边翻页把这些字眼找出来,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有这么一句:“她是四季分明的女子。”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四季分明的女子是什么意思?暂且不管,但记录了这些字眼的我到底是做什么的?还有这样的一句:“你们的身体远不能满足我的欲望。”并且还有这样的一句:“无法入眠而徘徊的人,不想入眠而徘徊的人,在睡梦中徘徊的人,睡眠的徘徊,徘徊的睡眠,世界是由徘徊和睡眠组成的。”瞬间我发出了近似叹息的呻吟,但这种叹息声并非因吃惊或惊叹,而是源于摸不着底的绝望感。这句话带给我的寒噤,尖锐地触痛了隐藏在体内的、我自己也不知其存在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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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中篇小说)(15)
我感觉到自己现在的敌手不是好对付的,就像我也曾模模糊糊地预感到的那样,不是省油的灯。我非常不满意这个事实,并感到十分委屈。自己为何偏偏是靠编造这些莫名其妙的字句生存的人呢?这些字句分明就是在内心左冲右撞,处处碰壁的情况下有感而发的。事实上如果我成功地恢复了记忆,就要重新变回让人觉得不舒服的人而活下去。我正钻进被某个错综复杂的神秘的痛苦浸透的洞穴之中。
  其中尤其让我感到迷惑的是“谁丢了我,又在找寻我——恶毒的爱情”。这句话不正预示了我把自己弄丢了又在寻找自己的状况吗?也就是说不正预示了自己会得失忆症吗?那么这些字句可能是在我失去记忆之前或之后写成的吧。疑点接踵而至,但再怎么样也不过是脱了线的风筝而已。
  习惯性地再一次感到呼吸困难,额头冒出了汗。恐怕我每记起忘却的事情时,就会产生对此的对抗心理,这种矛盾的心理可能就是我的命运。正因为如此错综复杂的心境,我在经历几次迷路彷徨之后,终于通过了都市地界。城市依旧,依旧的感觉让我有点欣慰,有种似乎至少现在回到了正常状态的想法。
  都市有太多的路,我却没有路。我尽量沿着直线向前驶去。听不到蝉的叫声了,但道路上的汽车和人们像一群蝉似的慌乱地移动着,制造出闹哄哄的噪音,这噪音变成蝉的叫声钻进我的耳孔。我把脚伸进了蝉的王国,也许那里是所多玛和蛾摩拉之类的地方。总之,我可能正在追随着命中注定的历程,我也坚信是这样的。
  14
  “可以打开收音机吗?有点无聊。”
  我被荡漾在耳边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段时间我完全忘记了还有同路人。小女孩儿把两只胳膊靠在前座的后背上,把下巴垫在上面,正通过后视镜望着我。她年纪有多大呢?恐怕有十五了吧。
  如她所愿,我打开了收音机,我决定称这个女孩儿为“她”。以我现在的心情,是想把恋人或母亲的资格赋予任何一个与我同行的伴侣。我越发变得岌岌可危。
  “由于市中心的温度逐步上升,四五年前分布在济州岛的南方一带的蚱蝉的数量正在大量增加,但蚱蝉的叫声与喜欢阴凉地方的蝉相比大得多。因此噪音公害也日趋严重,另外有人认为我们应该以愉快的心情接受这个声音。根据昆虫学家权生吉教授指出,靠吸树汁生存的蝉,只有在树枝茂盛土地肥沃的地方才能很好地繁殖。因此蝉的叫声也正是都市环境有所改善的依据,应该把蝉当做是听到自然之声的宝贵的存在。”
  是幻听吗?如此凑巧,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有关蝉的故事,让我有点吃惊,而且感到厌烦。人类对由自身造成的蝉的生态体系的变化,竟能用如此坦然的语气侃侃而谈。人类根本不了解自己有多大的变化,下意识地忘记了在人类习性中流露出比蝉的变化还要急剧的可怕的变化。
  我关掉了收音机,我并不是不知道这是自己的过敏反应。但如果不去阻止的话,收音机里会继续倾泻出有关蝉的话题,载着这些话的人类的声音,变成蝉摆动翅膀的声音和叫声,就像在我的大脑里似的,最终在汽车里也会挤满看不见的蝉。
  通过车内后视镜我悄悄地望了望她的脸庞,她瞪大了眼睛看了我一下,之后把头转过去望窗外了,然后自己开始哼着小曲。在她连续不断的不高不低的歌声中,我的旧汽车颤抖着身体马不停蹄地在道路上奔跑着。因为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汽车的速度快得倒让我觉得有负担。环顾四周,逗留、徘徊、慢速前进,反倒更适合现在的状况。但我无法减速或停下来,好像被什么追赶似的焦急、慌忙地飞箭般地向前冲,我是一只在大厦丛林中找不到落脚点的疲于奔命的蝉。
  她带着鼻音的歌声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加上听不大清楚歌词的这首歌,逐渐变成了截然不同的语言传入我的耳朵。在我听起来是“失去灵魂的人,逝去灵魂的人,可怜的人,感悟不到自己可怜的人。”又好像有人在焦急地呼唤着我,幻听般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更加强烈地刺激着我的耳膜。好像一只昆虫,比如一只蝉钻入我的耳朵里的感觉。她是令我感到不耐烦的恋人。
  

蝉(中篇小说)(16)
“不要唱了”!我刚说出口,她瞪大眼睛昂起鼻尖问我为什么。我不想听。不想听就不要听啊。在这么狭窄的空间你唱歌我不可能不听。那叔叔不是也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收音机关掉了吗?我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如果你再这样任性就干脆下车吧。她气愤地通过镜子怒视了我一阵子,简短地说了一句,好啊。然后突然转身把车门开了一半,吓得我急刹车把方向盘向右转了。这时,她马上关上车门,往后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了。
  之后有一阵子她的脸没有出现在镜子上,也没有了歌声。感到无聊的我,很想主动地跟她搭话,但我抑制着这样的想法,把车窗开了一半。带有霉味的被污染的空气连同噪音灌进了我的车里,空气中不仅飘着毒气和轮胎磨损时弄出的微粒,还有无数的重金属颗粒。尽管人类想努力去除这些,净化空气,但人类本身也就成了过滤这些成分的机器。人类把这些吸进自己的身体,积聚在呼吸道与消化系统里,简直就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净化空气。体内含着这些成分死亡,与它们一起腐烂,变成泥土的一部分。事实上,进了市中心之后,我的眼前晃荡着无数的发青的人类骨架的幻影。
  这时在不多远的前方,挂在五层建筑物中间的很大的医院牌子映入了我的眼帘。随着汽车的靠近,大肠炎、便秘、痔疮、肛瘘之类的字眼变得更大,霸道地占据了我的视野。人类真够残酷,有的人一辈子面对肛门。在看肛门的瞬间,他一定很孤独。不知人类有多孤独,竟会有一辈子只看肛门的肛门专家。关在汽车里视野变得狭隘的我,正向世界的巨大肛门,向着抽动的括约肌中间的洞口飞奔。
  15
  可能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道路也变宽了,左边人工绿地的风景与公园的牌子映入我的眼帘时,我对之无法抗拒。我一直被速度的惯性驱使,不过我没有犹豫,果断地急转弯,把车开向公园入口处。因为我想,走到那里或许可以歇歇脚,整理思绪。这种感觉以无法抑制的本能的力量攫住了我。
  把车停在停车场,她抢先开了车门,蹦蹦跳跳地走在了前面,我追随其后,走在水泥路上。公园远比我想象得要大,我期待在水泥路的尽头出现可以散步的土路,可是这种期待成了泡影。任由我望来望去,只有到处延伸的水泥路,在它们之间有些草地和树木,与黄土地一起点缀着公园。坐落在各处的简易售货台和洗手间、饭店之类的低矮建筑物扰乱了我的视线。
  每次我的脚踩在坚硬的地面时,就迸发出像打网球时的声音。这个声音一点都不轻快,倒像是空心的东西被撞在墙壁上时震出的空响。这声音尤其让我受不了,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阻力不停地往上弹的皮球,没有任何一点点停留和歇息的空当。
  周围的人前拥后挤地往前走着,三十过半四十出头的男人,读小学的孩子们,与男人们差不多大的女人们,真是过于俗套的组合在并行。偶尔也会看到小狗,它们可能还没学会抬腿撒尿,或许因为它们全都是母狗吧,全都把身体往下蹲,往地面撒着尿。看到如此露骨而寒碜的样子,我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愤慨。
  可是我那不懂事的恋人就像在郊游似的朝气蓬勃地乱窜。不一会儿她脱离水泥路与大众的行列,走上斜坡,我也紧跟其后。那里的草地很稀少,踩在脚下的泥土也过于松软。到处隆起的地面好像在反抗我的体重,但没坚持多久轻而易举地就被脚踩碎了。可能踩在年代久远的遗骸的头盖骨或肋骨上时就是这种感觉。心脏和大脑在哪里?遗骸应该是心脏和大脑痕迹的标型。还没来得及准备就慌忙迎接夏天的都市中的大自然,作为莫须有的某种标型而飘浮着黄色。珍藏着过去的季节,用冰块儿做的心脏融化了,世界就像得了浮肿病的患者,既然我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自己也是得了浮肿病的患者。
  尽管路一直有斜度,幸亏不太难走,加上渐渐变多的新鲜绿色的气息,多少使步伐更有活力了。我的动作也变得更大,呼气与吸气不规则地交织在一起,发出粗糙的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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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中篇小说)(17)
枯枝让人有想去折断的冲动。在树枝之间,我看到了一个中年男子的背影。穿着发汗衣慢跑的他,在离我三十多米远的地方停下来,拿出了手机,然后气喘吁吁地接听电话,同样气喘吁吁地开始说什么。他像狗似的喘着粗气,吭吭着鼻子,热衷于某物的模样让我不禁打了寒战。如此看来,什么都会让我打冷战,从今天早晨开始,我就一直体验着那些使人打冷战的感受,而只有在冷战中我才能感觉到自己。
  这时我发现我的恋人不见了,反倒看见有只小松鼠正往公园的拐角处敏捷地逃窜,小松鼠很适合这公园的半人类模样。与被日常生活逼迫的人类没什么区别,盲目地奔跑、停步、察看四周后再奔跑的小松鼠才是这里的主人。跟着小松鼠走到坡下面,看到那里有五六名青少年聚在一起,幸亏,不,不幸的是她也在那里,除了我的恋人,还有两个女孩子。
  我麻木地向那里走去,因为既是我的同伴又是我的恋人的她在那里,我的脚步自然而然也就向她迈去。不知何时,她与那些孩子们已经很融洽。在他们旁边正飘扬着一面国旗,其中一个麻秆儿似的小孩子瞟了我一眼,像小松鼠似的敏捷地爬到旗杆上,旗杆在摇晃,旗帜在飞舞。背叛国家的一个士兵的形象,被国家背叛的士兵的形象,他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望着我。
  当我走近时,他们交头接耳说了几句悄悄话,然后露出警惕的神色,悄然地离我远去。我并没想要怎么样,只是盲目地向他们走去。他们之中有两个人手里拿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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