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口述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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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口述自传-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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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天都不理我,出来进去总是磨叨这一句话:还想找个女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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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生涯:信念在瞬间扎根(1)
1
  回想我住在赵各庄矿区时,看不到八路军,却很怕八路军。记不清什么人,用什么样的语言给我灌输了这样一个观念:凡是当了共产党八路军的,都是穷急了没办法活下去的人,都没出息,都又臭又硬,而且无情无义,到处惹是非,闹得人们不能过安定日子。父亲死后,母亲把我和姐姐带到乡下的老舅家,才看到了真正的共产党八路军。那都是在偶然的情况下遇到的。有时候在街上玩,看到一两个匆匆走过的人,伙伴儿就偷偷告诉我,他们是八路军。有时候到村长家串门儿,一撩门帘,瞧见炕上坐着一两个生面孔,背地里一打听,人家又告诉我,是八路军。我不敢接近他们,不敢跟他们说话,又好奇地不肯躲避开,就站在不远也不近的地方观察他们,揣摸他们。他们都是庄稼人的打扮,说庄稼人的话,吃庄稼人的饭,睡在庄稼人的土炕上,根本不像穷急了没办法活下去的那种人。
  后来,代表解放区政府的黎明同志帮我们从老舅那里要回了房子和土地,使我开始对共产党产生了信任。
  然而那时,到唐山进陶瓷厂未成,我不再有庄稼人所不应该有的幻想,也不再有庄稼人所不应该有的向往与追求。这是由于实实在在的生活教训了我,我被教训得疼痛了之后,服服帖帖地接受了这教训所给予我的一切。用简单的比方,我好比一只麻雀,看到过天地之大,受到过天高地阔的诱惑,无忧无虑地想随心所欲地往高处阔处飞翔遨游。忽然一只无形但却无比有力的生活的大手,把我给抓住,塞进一个我所不习惯的小笼子里,让我在这个小小的笼子里吃、喝、跳、叫。起初我不愿认可,不愿屈从,我使足浑身的劲头要振翅飞逃,结果折断了翅膀。我用尽平生之力要冲出去,结果撞破脑袋。我气愤,我恼怒,我反抗,我抵制。喂食我不吃,喂水我不喝,只是生闷气和沉默。这时,我从笼子缝朝笼子外边看一眼,外边是万丈深渊,深渊连接着无边无际的苦难之海。我又从笼子的缝隙朝左右看看,左右是一个个又破又小的笼子,那里边也有大大小小的麻雀,挤在一块儿,在没有食料的食罐里一边寻找一边吃着。吃了一点点,肯定没有装饱肚子,就撒欢地跳,就高兴地唱,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这时候,我饿了,我渴了,朝那装着食和水的小罐子看一眼,小罐子不仅不再那么讨厌,反倒变得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了。我下意识地吃一口食,嘿,香极了,我不由得一口一口地吃起来。肚子吃饱了,又去喝另一个罐子里的水,也觉甘甜无比。吃饱喝足之后,我也和周围的同类一样,又跳又唱。跳饿了,唱渴了,就又盼望生活这个主宰者再来加添一点食料,可别让我饿死渴死……
  这个比方,当然不是当年十四岁的我从头脑里边生发出来的,而是进了老头子的行列,回忆起遥远的那时候的情景提炼、概括,而后加以典型化出来的。而且比方总难一铆一楔一榫都能够准确合适,那是天才和大手笔才能做到的事,我这么一个编故事的故事匠,绝对难以胜任。
  总之,当时我对我那个庄稼院的小日子已经心满意足,什么读书做官,什么学手艺当画匠,全然不再想它们。我命中注定要当个庄稼人,我已然听天由命地当了庄稼人。庄稼人就得耕、种、薅、耪,花心血侍候好土地里的庄稼。庄稼长好了,收成了,我就能不挨饿,不受穷,土地就丢不了,房子也能仍然姓梁。这一切就是庄稼人的本分,我就得靠这个本分在王吉素站住脚,不让外人说我没出息,更不让老舅遂心称意地看笑话。
  这时候,我塌下心来学过日子、学干庄稼活。以前吃水,都是用一只桶,桶梁上穿上一条扁担,我和姐姐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井台往家里抬。此时我练着自己往家挑,一个人挑两只桶。个子矮扁担钩子长,水桶拖在地上,我就把扁担钩往扁担头上缠一遭;满桶水挑不动,就挑半桶,再一趟一趟地把数量增加。以前耪地使小锄,后来换了大锄板,耪起来把锄伸出远远的,切进地里深深的,用力气沙沙沙地往怀里拽锄杠,使土垄翻开花,使小草随声倒,使垄沟在我身后变得潮湿,黄土变成深褐色。我和姐姐还学会了各种各样勤俭节省过日子的办法与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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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生涯:信念在瞬间扎根(2)
为了省灯油,我们每天趁着天色不完全黑的时候就把被窝铺上,临睡的时候,不点灯,摸着黑就能躺下。为了让汤里菜里有点荤味儿,我们先把两三粒蓖麻子剥开,放在热锅里爆焦了再放入水里煮着熬着吃。为了不费鞋,稍平光一点的路段就脱下来,放胳肢窝下夹着走路,遇上石头多硌脚的路段再穿上。为了不花钱买肥皂,我们把马灶膛里的柴草灰掏出来装满筐子,再把筐子用木棍架起来,往上边浇水,在下边用盆子接淋出来的灰水,拿灰水洗脏了的衣裳。为了省水,尤其为了不磨损衣裳,耪地的时候,只穿裤子,光着脊梁,裤脚也要卷起来。要是我独自去耪,或是宋德顺帮着我去耪,我就学他的样子,身上脱得一丝不挂。等要收工了,坐在地边上落落汗、歇口气,再把衣裳穿起来。
  我在庄稼人的严格训练之下,学着做个庄稼人。渐渐地,我懂得了很多庄稼院的事儿,学会了很多庄稼地的活计,习惯了很多做庄稼人必须习惯精通的作派和思维模式。我敢说,倘若不是另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突然闯进我的生活,我会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王吉素式的庄稼人。一天晚上,黎明忽然敲开我家的大门。他听说我念过三年教科书、半年私塾,说,念书不算少,可以称为秀才了,他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喜悦的神色。他接着说,咱们解放区如今太缺少有文化的人,像你们王吉素这样的村子最缺。他还夸赞:我还没瞧出来,原来你是个藏着的龙卧着的虎,这回可得好好发挥发挥作用啦。之后,他借我一些报纸让我看。
  吃罢晌午饭,我没有帮着姐姐收拾桌子,就钻进屋里,把那一沓子报纸拿过来,摊在炕上翻看。几张用糊窗户纸印的八开的《冀东日报》,对我来说,如同一座封闭的房屋忽然打开四面的窗口,被长期禁锢的我,猛地睁开眼睛朝外面看一看、闻一闻。凡是看到的、闻到的东西,全都是奇妙的、新鲜的。这些报纸上的文章,有说第三次世界大战能不能打起来的,有说什么省的解放区减租减息搞得好的,有说国民党进攻解放区、解放区军民自卫的。尽管都是让我似懂非懂的文字,仍能够吸引我一篇一篇地看下去。
  后来黎明主动到地头找我,希望我成为一个“搞革命的庄稼人”。我想起《水浒全传》里那伙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梁山好汉。我认识到,共产党、解放区政府的人,都跟梁山泊的英雄好汉一样,跟他们“入伙搭帮”,不仅没有错,还是顶光彩的事儿。
  2
  黎明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召集王吉素的孩子们开会。
  我们这里的孩子从学会走步就干活,还穿着开裆裤就上山爬岭地打山柴、割荆条、刨草根子,没有一个受到过正式的文化教育。今儿个破天荒地搞一次儿童###,他们都感觉挺新鲜,诱发起很强烈的好奇心。当我挨门通知完,站在街上一吹哨子叫集合,他们就欢天喜地的从每一个大小门口跑了出来,而后包围了我。我看到他们兴奋的样子,自己也兴奋起来。然而,怎么让他们排成一队呢?
  我不知道该咋办,脑袋里好似一碗糨糊,平时的聪明和机灵,以及比山村孩子多的见识,好像全都就着早上的三碗棒子粥喝到肚子里,又随着两大泡尿给尿没了一样。
  黎明没有怪我,笑着告诉我,让他们按大小个儿站好。接着是报数儿。报数时闹出好多笑话,有人一开口就把数报错,明明应该喊声三,他偏偏喊个四;明明他是六,听到挨着他的人喊声五,他也鹦鹉学舌似的喊个五;明明该他报数,他却愣鸟儿似的左顾右盼,大家伙越看他,他越张不开嘴巴。结果,一支不到四十人的队伍,反复报了四五遍,才算勉勉强强地报清了数目。黎明告诉大家,村里要成立儿童团,让我们选个团长。他的提议是我。
  在一片很使劲儿、但极不整齐的拍打巴掌的声音中,我当上了王吉素的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儿童团的团长。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靠近政治,是我加入共产党夺政权、打江山队伍的第一步,是决定我一生当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的第一步。当时虽然没有意识到,但那时刻应当是我人生最庄严的时刻,最可宝贵、永生都须特别珍惜的时刻!
  

革命生涯:信念在瞬间扎根(3)
掌声使我陶醉在幸福之中。这幸福里边,除了神圣、雄壮、博大之心的成分之外,在当时,在我那幼嫩的不成熟的思想意识里,还有一种与常人不同的优越感和出了风头的虚荣心。以后我被时代的大潮卷进献身血与火的革命斗争行列,再以后我倾心于文学创作,那种早就扎了根的优越感和满足感一直或多或少、或明或暗、或自觉地或下意识地起着一定的作用。随着我的年龄增长、知识增长、经验增长,以及真正的革命目标和唯物史观的确立,我曾经努力地用最伟大最无私的观念管束和规范自己的思想与行为,强制自己沿着最美好、最干净的轨道塑造自己的灵魂、移动人生的脚步,然而那种优越感、满足感依旧顽固地、阴魂不散地、时隐时现地伴随着我,干扰着我,折磨着我了,十有###将要跟我同生共死。为此苦恼与怨恨也无济于事。
  在王吉素能理解我这“政治第一步”的人太少了,就连好友宋德顺也对我“从政”不满。当我向他解释我对共产党、对黎明的认识时,他打断我的话,气呼呼地说:你快给我拉倒吧!庄稼人一心一意种地,一心一意地过日子,才是露脸的,才牢靠。我琢磨着,你不傻,能清楚这个理儿。回到家你表嫂就告诉我说你当了啥官儿,我还不信,还呲儿她。睡觉的时候我过去到你家一看,你果真跟一伙人开小会。会散了,你还跟吃官饭的人嘀嘀咕咕。人家都走了,你还追着屁股不放,你也不怕大黑天让狼羔子把你给叼走?告诉你,这回你要往官派上靠,我就跟你掰交情,往后啥事儿你也别找我!我这么说就这么做,不这么做我就不是人!
  我对他的话当然一点也听不进去。他自知没办法再让我在他的人生哲学圈子里长成他理想中的庄稼人的时候,仍然想好心好意地攥住我的翅膀,以致最后面对我们破裂的友谊,他非常失望和痛苦。
  王吉素的孩子不识字,也不大懂得啥叫革命的道理。但是,他们老实、规矩、听话,安排谁当他们的头目他们就听从谁的,决不可能有人调皮、长刺儿。
  我觉得,当时我是他们头目的最佳人选。因为我坐过火车,用过电灯,上过学堂,会讲故事,会刻影人,还会往白布上、墙壁上或灰抹的炕围子上描画花草鱼鸟。这在王吉素是没有人比得了的,左右村子都出名。所以,我在他们的心目中是能人、文豪。凭这个,有谁能够不服我呢?实际上,自打我一上任,王吉素村的儿童团工作开展得很顺利,很有声色。
  王吉素村的各种组织一健全,便一改以往那种平平静静、甚至死气沉沉的状态。民主建设、民兵、妇女等项工作都比赛似的搞起来,革命的气氛大大加强了。上级的工作人员也都爱到王吉素下乡、食宿,有时候县大队、区小队的同志也到村里驻扎几天,甚至当冀东军区的大队人马开过来的时候,赶上左右大村容不下,也把一些后勤单位安排到王吉素。对我个人来说,环境变化了,接触的人也多了,除了黎明他们,又认识了更多的性格不同、水平不同、作派也不同的搞革命的同志。他们通过不同的方法、手段,自觉不自觉地把许多新鲜的社会知识、生活知识和革命知识传授给我们村干部,尤其是传授给我。我像一块久久干涸着的沙性土地,渴望着社会的、历史的、革命的各种知识的清泉来灌溉。不论是瓢泼大雨,还是微细如丝的小雨,或是河里流来的水,小泉眼冒上来的水,甚至空气凝成的露水,我都一一汲取,渗进心灵的土壤之中。
  于是我变了。在不知不觉中吸取了营养以后,在有心的追求、刻意的效法中明明显显地变化了。内在的变化,人们在短时间内不会留意,外表的变化随时都能引起人们惊讶和我自己的自鸣得意。
  幼小的我,为了让自己快点像一个搞革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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