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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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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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一家人把屋子收拾了一遍,父亲借了桂花家的农具,铲除了院里的荒草。奶奶给锅里添上了水,用桂花拿来的南瓜熬了一锅粥。袅袅的青烟在屋子的上空飘了起来,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香味。小叔激动得趴在锅沿上,奶奶的脸上挂着泪水,精神还有些恍惚。好久没有动过烟火,这一顿晚餐太奢侈了,以至于吃饭的时候奶奶和父亲都难以下咽。他们想起了大翠,想起了那个曾经壮实得跟牛一样的女人,她不知疲倦的脸上永远是堆满笑容的,无忧无虑,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的脸上仍然是挂着微笑的。因为她看见自己心爱的人仍然活着,这就够了。可怜的女人如果不是那么傻,再坚持几天就挺过去了。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大翠为什么就那么傻呢?!
  尽管两个大人非常饿,但是吃不下去。小叔不管那些事,可怜的孩子喝了太多的南瓜汤,肚子胀得像一面鼓,躺在地上疼得打滚。奶奶慌了手脚,吓得哭了起来。父亲也手足无措,慌忙之中喊来了桂花——那个好心的女社员。桂花二话没说,跑回去拿了一把擀杖,让父亲脱了小叔的衣裳,轻轻地在肚子上擀。小叔的喉咙一阵乱响,桂花抱了他的腰,头朝下竖着,一根指头伸进他的喉咙,小叔便像开放的水闸“哗哗”地吐了起来,直到把喝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才不哭了。
  南瓜使一家人的脸上有了血色,人也精神了很多,走路的时候不至于栽歪栽歪了。熬完了南瓜,家里再没什么可吃的东西了。第二天,父亲让奶奶呆在家里,自己带着弟弟到邻村讨饭去了。
  那时候讨饭是很难讨到东西的,因为家家都缺吃的,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哪里有多余的东西给你?但是也有例外的时候,遇到好心的人,他们吃什么东西,还是会给你一点的。这一带受灾比其他地方要轻,因此情况似乎比其他地方都好。父亲兄弟二人讨一天下来,基本可以维持一家人一天的生活,甚至忍耐着可以留到第二天。
  天气一天天变暖,树叶也一天天变大,很长时间没看见过这样的葱茏景象了。大刘庄的试验田也郁郁葱葱,社员们没事的时候就站在那里评头论足,似乎在谈论自己的孩子,田地里种的是有灵性的植物,一天天地盼它长大,全村的人都依靠它了。
  大刘庄的人们发现,自从父亲一家人到村子定居后,风流女人宋桂花就活跃起来了。村里人发现她经常往父亲他们住的屋子跑。人们庆幸他们的支书终于摆脱了这个女人的纠缠,支书看见她跟躲避瘟疫一样地躲着,目光里带着那种厌恶的神情,这正是大刘庄的社员们所希望的。支书的妻子给支书养了一个男孩,全村的社员都去恭贺了,支书很满意。孩子虽然有些瘦小,但是在那样的年月,许多女人都饿得子宫下垂,能怀上已经是奇迹。老天已经格外地照顾他们了,如果还不满意,那真是有些过分了。
  

农民父亲 六(2)
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没奶喝,因为大人每天吃不饱。桂花闻讯后送去了吃的东西,被支书扔了出来,东西很快被人拣走了。支书的母亲严厉地批评了支书的愚蠢行为。她问儿子要面子还是要孩子?支书说不出话来。后来,桂花再去的时候支书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面虽然不动声色,内心里却是存着感激的。要不是她那样风流,真应该好好地谢谢她啊!
  是的,应该感谢她才对。村里的人也这样认为。
  要感谢桂花的不仅是支书,还有父亲一家人。宋桂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哪。奶奶每天都在灶火前祈祷,祈求好人平安。奶奶认为桂花就是菩萨派来的特使,专门营救他们的。这个在村里臭名远扬的女人在父亲的家里得到空前的尊重。白天父亲带着弟弟出去讨饭,桂花便陪着奶奶拉话。奶奶觉得桂花其实是个苦命的女人,不自觉地陪着她流泪。两个女人惺惺相惜,打开了话匣子拉个没完没了。桂花听了大翠的遭遇后眼圈也红了。奶奶说闺女啊,要是神仙让我们早几天遇见你多好呀,这是命啊,大翠这女子没福,我们一家人都没福。说到这里的时候奶奶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两个孩子。姑姑和小姑不知现在怎样?大半年过去了,她们该不会有什么事情吧?不管怎么说海岛上是饿不死人的,只要她们不往出跑就会没有事。奶奶相信姑姑会照顾好自己的妹妹的。如果一家人不出来,说不定大翠也不会死。谁能想到呢?
  光阴说快就快,父亲一家人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了。过年后,父亲就二十岁了。在父亲过生日的那天奶奶甚至专门摊了一张薄饼,父亲咬了一口没有再吃。他舍不得吃啊!饥饿难捱的时候一天像一个世纪,人们闭上眼睛盼天黑,天黑了却饿得怎么也睡不着,比白天更难受,于是就数着天上的星星盼天亮。现在感觉日子似乎短了很多,不像过去那样难熬了。
  在大刘庄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奶奶的脸上有了血色,可以拄着拐杖到外面拾野菜了。清明过后的太阳已经很有力量,烤在脸上火辣辣的,刺得人有些头晕。休息了一冬的土地重新又披上了戎装,拾野菜的人很多,到处都是篮子。一阵雨把地面浇得精透,潮起很多地软。地软是一种可以食用的菌,跟木耳一样好吃。如果用来做包子馅,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惜现在没有白面,但是不要紧,跟野菜炖在一起也是很香的。人们的脸上开始绽出了一朵朵花,似乎苦难的日子已经过去,幸福就在眼前。粮食是人的精神,地里有了绿茵茵的庄稼,社员们的心里踏实多了。
  桂花给父亲一家又拿来了吃的,奶奶都不好意思要了。桂花说其实这些东西也不是什么好吃的,搁在正常的年月兴许还没有人吃呢。南瓜干得成了硬壳,需要熬很长时间才能烂;土豆像被抽干水分的茄子,青紫青紫,吃在嘴里又麻又苦,难以下咽;花生其实并没有多少颗粒,仅剩一堆干燥的皮皮,味同嚼蜡,却又不得不吞咽下去。然而就是这些吃食,成了人们的救命稻草,也成了村里最宝贵的财富。人人都说桂花攒了比金子更值钱的东西,只有桂花自己知道,地窖里除了干枯的红薯秧子,就剩这些东西了。如果饥荒还不能过去,这些东西也维持不了多久,因为后来已经很少有人再拿吃的东西来了。饱暖思淫欲,性命尚难保,献殷勤的男人哪有心思上桂花的炕头啊!
  桂花天天吃这些东西,早就腻味了。父亲一家人吃百家饭,自然很丰富了。有时碰到好的运气,甚至能讨回馒头来。桂花坐不住了,她要跟父亲一块去讨吃的。
  大刘庄的“粮仓”宋桂花开始讨饭了,这成了村里的一大新闻。人们像看稀有动物似的看着她,评头论足,说不上是怜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脸上的表情很丰富。按说在那样的年月,讨饭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但是宋桂花不同。村里的男人把自己的公粮都交给了她,她怎么着都不该去讨饭啊!
  桂花不理会这些,她一旦决定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父亲兄弟两人各拿着要饭棍,脊背上搭着褡裢,桂花拿着一根棍跟在后面。人们开始都以为她是父亲的媳妇,却又觉得不妥。因为父亲兄弟衣衫褴褛,一身破烂,脏兮兮的,一看就知道是逃荒的。可宋桂花不同。她白白净净,面若桃花;明眸皓齿,风情万种;身段妖娆,风摆扬柳;秀发如云,漆黑明亮。衣服也穿得很体面,干干净净,没有补丁。薄薄的大襟袄遮不住挺拔的腰身,这样的女人要是在城里见了才不奇怪,但在乡里就显眼了,更何况她手里拿着要饭棍,脸上是羞涩的笑,欲说还休的样子,引得男人呆愣半天,弄不清是真是幻。
  

农民父亲 六(3)
桂花的样子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很滑稽了。
  第一天讨下来,父亲兄弟两人各有所获,桂花却没有收成,空手而归。走在回家的村道上,女人的脸上掩饰不住失望的表情,步子都迈得很慢,几乎是一点一点地挪了。父亲把自己褡裢里的东西给她匀了一些,桂花不要,父亲就恼了。第二天上路的时候父亲说你不用去了,我兄弟俩讨的够咱吃。桂花不同意,紧紧地跟在后面。这一天跟第一天没什么区别,她还是空手而归。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但女人并不气馁,相反倒没有第一天的失望了。父亲讨到了好吃的东西也会给她,三个人出门在外就成了一家人,桂花对父亲也关怀备至,像妻子一样温柔。正午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脸上,他们走累了就坐在村头的荒地里,小叔头一仰便睡着了,剩下父亲和桂花两个人靠在一起打盹。桂花经常会把自己的故事讲给父亲听,父亲默不作声,桂花便仰起头盯着他的脸看,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火焰,一种期冀,一丝哀怨的愁绪,欲说还休的样子,让人怜惜。父亲被看得不好意思,咧开嘴笑了。桂花说你把自己的故事也讲给我听吧。父亲就给她讲大翠的故事,讲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听的人也哭了。桂花说东子啊,其实女人的命很苦很苦,一辈子嫁不上个好男人,真是枉在这世上走一遭了。大翠走了,你还年轻,不打算再找一个吗?父亲抿着嘴笑了笑,没说什么。桂花说你要找什么样的女人给俺说,俺给你谋划。父亲说这事留到以后再说吧,现在连饭都吃不上,张了媳妇拿什么养活?桂花想了想觉得也是,就不再吱声了。
  这样的日子不紧不慢,似乎也很悠闲,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互相便有了依靠,似乎一天不见就心里发慌。女人经常会跟父亲开一些玩笑,父亲开始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便坦然面对了。女人常常会把自己讨到的好东西留给父亲。父亲不吃她便恼。女人说东子啊俺想让你叫俺姐姐,不要叫大嫂。父亲红了脸,不做声。桂花说俺没有兄弟,你就叫俺姐姐吧,俺喜欢有个弟弟啊。父亲见小叔不在跟前,便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像蚊子的叫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女人说你大声些,俺没听见!父亲于是鼓足了勇气,大声地喊了一声:“桂花姐!”女人欢畅地应了一声,扑过来便在父亲的脸颊上啄了一下,父亲的脸便倏地红了。女人说东子,俺觉得你真可爱,憨愣愣,傻乎乎的,俺叫你傻狗狗你生气吗?父亲“哧”一声笑了起来。父亲说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女人说你不是小孩,但是你是傻狗狗,俺的憨狗狗,毛狗狗!父亲的心头涌出一股异样的情愫,一种被母爱包围的幸福感溢遍全身。女人紧贴了父亲坐下,嘴唇贴着他的耳轮轻声呢喃:“傻狗狗,俺的傻狗狗哟!”
  小叔不知吃了什么东西,最近一段时间一直闹肚子,走路东倒西歪的,像刚学走步的孩子。接下来的日子小叔便很少出去,讨饭成了父亲和桂花两个人的事情。这样一来他们便有足够的时间嬉戏玩闹。有时会像情窦初开的少年纵情欢呼,无拘无束。桂花说傻狗狗俺走不动了,你背着俺。父亲于是就蹲下来,女人趴在他的脊背上晃晃悠悠。女人说狗狗俺给你唱个《绣荷包》吧?父亲说:“嗯。”女人便唱:
  小小荷包双是双线飘
  妹呀绣荷包嘛挂在郎腰
  妹绣荷包嘛挂在郎腰
  小是小荷包
  小是小吊刀
  荷包吊刀嘛挂在郎腰
  小是小情哥(哎)
  等是等等着
  不呀等小妹嘛要等哪一个
  荷包绣给小哥带
  捎呀信小哥嘛买线来
  捎信小哥嘛买线来
  红绿丝线多多买
  郎要的荷包嘛绣起来
  哥戴荷包街前走
  小呀妹随后嘛紧紧跟
  歌声袅袅,如山泉的潺潺流水。桂花的嗓子很好,父亲听得入神。女人说东子放俺下来。父亲的身上都是汗,女人的身上也汗津津的。湿湿的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出浑圆柔软的曲线。女人扭动的腰身在父亲眼前摇晃,丰满的胸部似乎要把衣衫撑破。父亲常常想:要是眼前的女人是大翠该多好啊!父亲于是展开想象的翅膀尽情地飞翔,思想抛锚得很厉害。女人问他什么也不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桂花于是就笑了。桂花说傻狗狗你是不是想女人了?父亲吃了一惊,脸在一瞬间变得通红,心跳骤然加速,似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父亲说没有啊,我在想大翠如果活着该多好啊。女人眼里的光芒于是就暗了下来,很失落的样子。父亲说走吧走吧,时候不早了,还没有讨到东西呢。这一天便不再说话,两个人都在暗暗揣摩对方的心思。
  

农民父亲 六(4)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雨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倾盆而下,把两个讨荒的人泼得精湿。那时他们正行走在一片山林里。雨来得快也去得疾,女人被浇得落汤鸡似的瑟瑟发抖。空气中浮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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