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中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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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中在人心-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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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天色已晚,向东本想带着战士尽快下山,可望着四座刚刚垒起的坟茔,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突然,中年男子转过身来,扑通跪在向东面前,连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对向东说,好好一个家,现在房没有了,人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全家就剩我一个了!我要离开红白,这儿再也没有我留恋的了!说着,中年男子向山下走去,一步一回首,一步一叩头,最后爬上一辆货车,向着三位亲人墓地的方向,又深深鞠了一躬,这才含泪而去……望着眼前这一幕,7个小时没掉过一滴眼泪的向东,突然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其余10个战士也跟着哭了起来。
  这时,山路上迎面飘来一面红旗,向东定睛一看,“黄继光生前所在团三营八连”几个大字赫然在目。两天了,终于见到了自己连队!向东带着10个战士飞跑过去,与指导员和战友们紧紧拥抱一起,再次流下了滚滚热泪。
  第二天,向东又接到命令,带10个战士到梨园掩埋尸体。这10个人,其中便有金辛和孙冬。向东告诉我说,16号从早上7点,到晚上12点,他们11个人大概埋了300具尸体!有的三具尸体挤压在一起,分不开了,没办法,只好用两个坑,将三个人埋在一起。每具尸体一抬上来,他们就打开尸袋,先为遇难者消毒,然后跪在地上,一手托着遇难者的头部,一手为遇难者擦洗脸部。最恐怖的是晚上,整个红白镇一片漆黑,整个大山也是一片漆黑,但运上来的尸体必须连夜埋掉!特别是遇上没有家属认领的尸体,他们也同样要打开尸袋,露出遇难者的脸部和半个身体,然后打着手电,为遇难者清洗。清洗完后,再把尸体扶起来,右手托住头,左手扶着背,让遇难者有一定的倾斜角度,以方便地方民政人员照相。而最惨的是学生,是孩子,每个孩子的表情都很复杂,脸上留下的好像尽是一个个的“?”。看样子好像在问,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所以面对这些孩子,他很想做点什么,弥补点什么,孩子的遗体一到,他就对家长说,你们自己选一个墓地吧,想把孩子埋在什么地方,我们就埋在什么地方。如果家长选好了墓地还不满意,他们就跳到坑里,按照家长的意思,把墓地重新修整一遍,甚至再挖一次,直到家长满意为止。孩子掩埋完后,他们还到山上采来野花,放在孩子坟前,然后11个人站在一排,为孩子集体默哀。

镜头10 替生者下葬,为死者站岗(15)
最让向东后悔的,是掩埋一位高中生。向东说,那天,天已经黑了,几个战士抬上来一个高个子男生,大概有米还多,而且手臂特别长,后来听说已上高三了,是红白中学的篮球中锋。我们当时挖的坑,只有米长,因为考虑遇难者多数都是孩子,米长就够了。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大个子男孩,把他往坑里放的时候,头放下去了,脚却搁不去;脚搁下去了,头又放不下去。我就让孙冬和金辛赶紧把坑加长,可坑加长后还是不行,男孩的右手臂直直地伸在外面,像是在指挥着什么,又像是在呼喊着什么,总之把尸袋顶起来好高好高,怎么也放不平。我就让孙冬把男孩的手臂往下掰,可孙冬掰了好几下,怎么也掰不下去;我上去掰,还是掰不下去。这时,山下的尸体不断运上来,我的身后已经堆了十几具尸体了。我一看,再不抓紧埋完这个男孩,就来不及了。于是我就对男孩说,兄弟,对不起了!说完,我就让孙冬和我一起,抓住男孩的手臂,同时用力往下掰!只听“喀嚓”一声响,你猜怎么着?男孩的手臂是掰下去了,可我明显感到男孩的手臂被我们掰断了!那一刻,我的眼泪哗地一声就流出来了,双膝忍不住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心里难受极了,也后悔死了!我跪在地上,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捶打着地上的泥土,心好像在叭哒叭哒地滴着血!我想,要是能再给我10分钟,我哪怕再挖一个坑,也要把这个男孩好好安葬下去,绝不会损伤他一根汗毛!可是,我没有办法,当时不停地有人在催促着我,我的身后还有好多尸体等着要埋。后来,等把那天晚上所有尸体全部埋完后,我又回到这个男孩的坟前,跪在他面前,放声痛哭了一场!我一边哭,一边以一个大哥哥的名义,对他说,兄弟,对不起了!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做过一件亏心事,既然做了这么一件对不起你的亏心事,以后我就多为人民做好事、做善事,来弥补我的过错!请兄弟原谅我,好吗?说完,我又站起来,以一个军人的名义,恭恭敬敬地给他敬了一个军礼!
  我采访向东,是在晚上,我住的帐篷里。当时,已近12点,四周极静,连一点风声也没有,整个红白镇除了帐篷里战士们的呼噜声,便只有我和向东的谈话声。向东讲到这里时,我已泪流满面,难以自抑。但我万万没想到,向东接下来讲到的一个遇难者,更让我心跳加快,震惊万分!
  向东说,在大概300具尸体的掩埋中,最让我震撼的,其实是一位女老师。当时,尸体运上来后,后面跟着好几个亲属,有遇难者的父母,还有几个,不知道什么人。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了这是一位女老师。我问遇难者的妈妈希望埋在什么地方?阿姨说,埋得高一点吧,女儿才看得见我们!我就去给工作人员讲了一下,因为当时按规定只能一层一层地埋。工作人员同意了,我们就把女老师抬到最高的一层。叔叔阿姨一看,说这个坑不好,太浅了,坑坑洼洼的。我和金辛就跳下去,重新把坑挖了挖,修整了修整。之后,叔叔阿姨自己还进到坑里,亲自用手把坑的四周抹了一遍,又抹了一遍,这才说可以了。我把尸袋的拉链拉开后,这才看见,女老师的胳膊没有了,腿断裂了,身体压扁了,半个脑袋也压得完全变形,头发和血肉搅在一起,盖住了剩下的半张脸,样子非常惨!但女老师很年轻,大约只有二十五六岁。看着这个样子,我的心都受不了了!阿姨看了一眼,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很想再看一眼,却又不敢看,不忍心看。当时为女老师“洗脸”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孙冬,另一个是九班班长温前前,在旁边帮忙的,还有金辛。他们三个一边为女老师“洗脸”,一边也在哭。大概过了二分钟,温前前和孙冬突然神色慌张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对我说,排长,这个人,好、好像还有呼吸!我一听,吓了一大跳!埋了几百具尸体,从没见过还活着的,怎么可能!我慌忙跑过去,蹲下一看,女老师的胸脯确实有轻微的起伏,看样子,心脏还在作最后的挣扎!我简直惊呆了,也吓坏了,两手发抖,额头冒汗!我急忙过去告诉叔叔阿姨。叔叔阿姨过来一看,立即嘴唇发抖,两手发颤,特别是阿姨,哭得都快晕厥过去了!我一边安慰叔叔阿姨,一边说,叔叔,我去找医生来看看吧!叔叔再次伏下身去,细细看了又看,并拿起一瓶矿泉水,为女儿喂了喂水,然后站起来,向我摆了摆手,说,不用了,任何人来,都没一点希望了!阿姨也哭着说,与其让女儿没手没脚地活着,还不如让她赶紧痛痛快快地走吧!我急忙拿起一瓶矿泉水,伏下身去,想为女老师喂上一口水,哪怕一小口。这时,我发现,女老师的胸脯已经看不见一点起伏了,刚刚还在挣扎的心脏,完全平息了,再也没有一点动静了。可我还是想为她送上最后一口水。可水刚一喂进去,又流出来了,不管怎么喂,都喂不进去。我仔细一看,原来女老师早就没有一张完整的嘴了!这时,我听阿姨在说,解放军同志,你们赶紧把我女儿埋了吧,她太痛苦了,让她快点解脱吧,求求你们了!我站在那里,却呆若木鸡,除了流泪,不知该怎么办是好。虽然我和三个战士都看见女老师确实没有一点呼吸了,也认为确实没救了,可当时没有法医在场,也不可能有法医在场,我们无法从医学的角度对女老师的生死,做出科学的准确的判断。尽管从12号到16号,四天过去了,女老师已四肢残缺,面目全非,但生命却如此顽强,万一还活着呢?万一还有最后一丝气息呢?这时候,我听见下面传来家长的喊叫声,回头一看,下面两层的坟坑前面,已经摆放着十多具尸体了,而且尸体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上运。叔叔一看,也着急了,拉着我的手说,小解放军同志,不要再犹豫了,赶紧动手吧,我已经看过了,我女儿确实已经停止呼吸了!你们看,后面还有那么多人排队等着呢,大家都是不幸之人,不要因为我的女儿影响了别人!可我还是有些犹豫。而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叔叔突然一狠心,抹了一把眼泪,走过去,自己把女儿的尸袋的拉链拉上去,然后和阿姨一起,把女儿抬进了坟坑;把女儿搁好、摆平、放正后,又为女儿盖上一件衣服,放上一束鲜花。然后,叔叔这才转身对我说,请解放军同志帮帮忙,让我女儿入土为安吧!说着,叔叔双手捧起一捧土,轻轻盖在女儿的身上;阿姨随后也双手捧起一捧土,轻轻盖在女儿的身上……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慢慢扬起手中的铁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把泪水打湿的土一锹一锹地盖在女老师的坟上。我们的动作很慢,很细,想快一点糙一点,都不行。我们把女老师安葬完后,又为她采来几束野花,然后站在她的坟前,一边为她敬礼默哀,一边为她流泪……

镜头10 替生者下葬,为死者站岗(16)
后来我采访到,这位女教师叫郑海鹰,27岁,是红白中学的一位老师。红白中学的钟副校长告诉我说,郑老师的专业是数学,但她英语很好,学校缺英语老师,就让她了教英语课。她很尽责,对学生要求非常严,也很关心人;李碧老师告诉我说,郑老师是个眼镜,长得很文静,很瘦小,说话很幽默,许多学生都喜欢听她的课。她喜欢爬上,喜欢唱歌,特别喜欢小孩。她有一个女儿,5岁了,她非常爱她的女儿……
  7月26日傍晚,我来到郑海鹰老师的坟前,以一个军人和作家的名义,为这位年轻的女教师烧了一炷香……
  短短几天时间里,黄继光团在洛水镇和红白镇共挖出遇难者237人,挖掘坟坑700个,埋葬尸体690具,坚持做完了一件从未做过的善事!
  但还有一部分战士,却依然还要坚守在墓地旁。干什么?为死者站岗!因为,尸体埋葬后,必须保证每座坟墓、每具尸体的完整性,真正彻底做到让死者安心,让生者放心!由于地震刚过,方方面面都很混乱,坟场的情况同样也很复杂。比如,有的灾民自己上山埋葬尸体,或把别的地方的尸体移迁过来,挖坑下葬时,只考虑自己,容易损伤旁边的墓地,负责坟场站岗的战士就要提醒或制止,帮助解决处理;有的野狗因饥饿至极,有可能跑到坟场偷吃尸体,一旦发现,战士就必须把狗撵走;有些亲属要到坟场看望孩子,由于过于伤心悲痛,当场晕倒,战士们就要及时负责送往医院;有的人据说为了讨个说法,要挖出学生的尸体,抬到当地政府门口*,甚至还有人不怀好意,企图破坏坟墓,制造混乱,战士们就必须守好墓地,看好尸体;此外,地震后山上只有一个水源,为防止有人破坏,投放毒品,战士们必须保证水源的绝对安全。
  因此,从5月13日晚到5月27日,黄继光团的部分军人一直坚守在坟场,从一个扛枪的战士,变成了一个为遇难者站岗的守灵人;而陪伴他们的,除了孤独与寂寞,凄凉与清冷,便是悲伤与泪水,墓地与死魂。尤其是夜半三更,坟场一片死静,偶尔有风掀动草丛,或从远山传来一声狗叫,都会让人心里渗得慌!
  2008年5月的一个傍晚,我走进红白镇西山梨园坟场,亲眼见到并走访了这些为死者站岗守魂的战士。我问一个战士,怕吗?战士说,怕!尤其是第一天晚上,怕得尿尿得尿不出来。我在家的时候,晚上从来都不敢走夜路。可到了灾区,看到这么多人在受苦,在遭难,我觉得帮不了他们什么,很惭愧。现在,他们家的孩子遇难了,我能在这儿帮他们守着,心理也就好受一些。我说,在坟地里站岗,谁都不知道,值吗?战士说,这个,不好说。不过我们团长说了,在灾区,老百姓的要求,就是军人的追求!
  老百姓的要求,就是军人的追求——说得多好啊!望着眼前的战士,我想起欧洲医学奠基人、被西方尊为“医学之父”的古希腊著名医生希波克拉底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医生的岗位,就在病人的床边。
  那么军人的岗位的呢?是不是至死也该在老百姓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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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1 地震震出的问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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