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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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作品集-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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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相伴,意味了普度的不可完成。既然如此,佛的“普度众生”以及地藏菩萨的大愿岂不是一句空话了?不见得。理想,恰在行的过程中才可能是一句真话,行而没有止境才更见其是一句真话,永远行便永远能进入彼岸且不弃此岸。若因行的不可完成,便叹一声“活得真累”,而后抛弃爱愿,并美其名为“解脱”和“得大自在”——人有这样的自由,当然也就不必太反对,当然也就不必太重视,就像目送一只“UFO”离去,回过头来人间如故。
  还有一种意见,认为:说到底人只可拯救自己,不能拯救他人,因而爱的问题可以取消。我很相信“说到底人只可拯救自己”,但怎样拯救自己呢?人不可能孤立地拯救自己,和,把自己拯救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去。世上如果只有一个人,或者只有一个生命,拯救也就大可不必。拯救,恰是在万物众生的缘缘相系之中才能成立。或者说,福乐逍遥可以独享,拯救则从来是对众生(或曰人类)苦乐福患的关注。孤立一人的随生随灭,细细想去,原不可能有生命意义的提出。因而爱的问题取消,也就是拯救的取消。
  当然“爱”也是一个动词,处于永动之中,永远都在理想的位置,不可能有彻底圆满的一天。爱,永远是一种召唤,是一个问题。爱,是立于此岸的精神彼岸,从来不是以完成的状态消解此岸,而是以问题的方式驾临此岸。爱的问题存在与否,对于一个人、一个族、一个类,都是生死攸关,尤其是精神之生死的攸关。
  

说死说活(1)
1  史铁生≠我
  要是史铁生死了,并不就是我死了。——虽然我现在不得不以史铁生之名写下这句话,以及现在有人喊史铁生,我不得不答应。
  史铁生死了——这消息日夜兼程,必有一天会到来,但那时我还在。要理解这件事,事先的一个思想练习是:传闻这一消息的人,哪一个不是“我”呢?有哪一个——无论其尘世的姓名如何——不是居于“我”的角度在传与闻呢?
  2  生=我
  死是不能传闻任何消息的——这简直可以是死的鉴定。那么,死又是如何成为消息的呢?唯有生,可使死得以传闻,可使死成为消息。譬如死寂的石头,是热情的生命使其泰然或冥顽的品质得以流传。
  故可将死作如是观:死是生之消息的一种。
  然而生呢,则必是“我”之角度的确在,或确认。
  3  无辜的史铁生
  假设谁有一天站在了史铁生的坟前,或骨灰盒前,或因其死无(需)葬身之地而随便站在哪儿,悼念他,唾弃他,或不管以什么方式涉及他,因而劳累甚至厌倦,这事都不能怨别人,说句公道话也不能怨史铁生。这事怨“我”之不死,怨不死之“我”或需悼念以使情感延续,或需唾弃以利理性发展。总之,怨不死的“我”需要种种传闻来构筑“我”的不死,需要种种情绪来放牧活蹦乱跳的生之消息。
  4  史铁生≈我使用过的一台电脑
  一个曾经以其相貌、体形和动作特征来显明为史铁生的天地之造物,损坏了,不能运作了,无法修复了,报废了,如此而已。就像一只老羊断了气而羊群还在。就像一台有别于其他很多台的电脑被淘汰了,但曾流经它的消息还在,还在其曾经所联之网上流传。史铁生死了,世界之风流万种、困惑千重的消息仍在流传,经由每一个“我”之点,连接于亿万个“我”之间。
  5  浪与水=我与“我”
  浪终归要落下去,水却还是水。水不消失,浪也就不会断灭。浪涌浪落,那是水的存在方式,是水的欲望(也叫运动),是水的表达、水的消息、水的连接与流传。哪一个浪是我呢?哪一个浪又不是“我”呢?
  从古至今,死去了多少个“我”呀,但“我”并不消失,甚至并不减损。那是因为,世界是靠“我”的延续而流传为消息的。也许是温馨的消息,也许是残忍的消息,但肯定是生动鲜活的消息,这消息只要流传,就必定是“我”的接力。
  6  永远的生=不断地死
  有生以来,你已经死掉了多少个细胞呀,你早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你的血肉之躯已不知死了多少回,而你却还是你!你是在流变中成为你的,世界是在流变中成为世界的。正如一个个音符,以其死而使乐曲生。
  赫拉克利特说“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是,一条河流能够两次被同一个人踏入吗?同样的逻辑,还可以继续问:一个人可以一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吗?
  7  永恒的消息
  但是,总有人在踏入河流,总有河流在被人踏入。踏入河流的人以及被踏入的河流,各有其怎样的尘世之名,不过标明永恒消息的各个片段、永恒乐曲的各个章节。而“我”踏入河流、爬上山巅、走在小路与大道、走过艰辛与欢乐、途经一个个幸运与背运的姓名……这却是历史之河所流淌着的永恒消息。正像血肉之更迭,传递成你生命的游戏。
  8  你在哪儿?
  你由亿万个细胞组成,但你不能说哪一个细胞就是你,因为任何一个细胞的死亡都不影响你仍然活着。可是,如果每一个细胞都不是你,你又在哪儿呢?
  同样,你思绪万千,但你不能说哪一种思绪就是你,可如果每一种思绪都不是你,你又在哪儿呢?
  同样,你经历纷繁,但你不能说哪一次经历就是你,可如果每一次经历都不是你,你到底在哪儿呢?
  9  无限小与无限大
  你在变动不居之中。或者干脆说,你就是变动不居:变动不居的细胞组成、变动不居的思绪结构、变动不居的经历之网。你一直变而不居,分分秒秒的你都不一样,你就像赫拉克利特的河,倏忽而不再。你的形转瞬即逝,你的肉身无限短暂。
  可是,变动不居的思绪与经历,必定是牵系于变动不居的整个世界。正像一个音符的存在,必是由于乐曲中每一个音符的推动与召唤。因此,每一个音符中都有全部乐曲的律动,每一个浪的涌落都携带了水的亘古欲望,每一个人的灵魂都牵系着无限存在的消息。
  10  群的故事
  有生物学家说:整个地球,应视为一个整体的生命,就像一个人。人有五脏六腑,地球有江河林莽、原野山峦。人有七情六欲,地球有风花雪月、海啸山崩。人之欲壑难填,地球永动不息。那生物学家又说:譬如蚁群,也是一个整体的生命,每一只蚂蚁不过是它的一个细胞。那生物学家还说:人的大脑就像蚁群,是脑细胞的集群。
  那就是说:一个人也是一个细胞群,一个人又是人类之集群中的一个细胞。那就是说:一个人死了,正像永远的乐曲走过了一个音符,正像永远的舞蹈走过了一个舞姿,正像永远的戏剧走过了一个情节,以及正像永远的爱情经历了一次亲吻,永远的跋涉告别了一处村庄。当一只蚂蚁(一个细胞,一个人)沮丧于生命的短暂与虚无之时,蚁群(细胞群,人类,乃至宇宙)正坚定地抱紧着一个心醉神痴的方向——这是唯一的和永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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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死说活(2)
11  我离开史铁生以后
  我离开史铁生以后史铁生就成了一具尸体,但不管怎么说,白白烧掉未免可惜。浪费总归不好。我的意思是:
  ①先可将其腰椎切开,到底看看那里面出过什么事——在我与之朝夕相处的几十年里,有迹象表明那儿发生了一点儿故障,有人猜是硬化了,有人猜是长了什么坏东西,具体怎么回事一直不甚明了。我答应过医生,一旦史铁生撒手人寰,就可以将其剖开看个痛快。那故障以往没少给我捣乱,但愿今后别再给“我”添麻烦。
  ②然后再将其角膜取下,谁用得着就给谁用去,那两张膜还是拿得出手的。其他好像就没什么了。剩下的器官早都让我用得差不多了,不好意思再送给谁——肾早已残败不堪,血管里又淤积了不少废物,因为吸烟,肺料必是脏透了。大脑么,肯定也不是一颗聪明的大脑,不值得谁再用,况且这东西要是还能用,史铁生到底是死没死呢?
  12  史铁生之墓
  上述两种措施之后,史铁生仍不失为一份很好的肥料,可以让它去滋养林中的一棵树,或海里的一群鱼。
  不必过分地整理他,一衣一裤一鞋一袜足矣,不非是纯棉的不可。物质原本都出于一次爆炸。其实,他曾是赤条条地来,也该让他赤条条地去,但我理解伊甸园之外的风俗,何况他生前知善知恶欲念纷纭,也不配受那园内的待遇。但千万不要给他整容化妆,他生前本不漂亮,死后也不必弄得没人认识。就这些。然后就把他送给鱼或者树吧。送给鱼就怕路太远,那就说定送给树。倘不便囫囵着埋在树下,烧成灰埋也好。埋在越是贫瘠的土地上越好,我指望他说不定能引起一片森林,甚至一处煤矿。
  但要是这些事都太麻烦,就随便埋在一棵树下拉倒,随便撒在一片荒地或农田里都行,也不必立什么标识。标识无非是要让我们记起他。那么反过来,要是我们会记起他,那就是他的标识。在我们记起他的那一处空间里甚至那样一种时间里,就是史铁生之墓。我们可以在这样的墓地上做任何事,当然最好是让人高兴的事。
  13  顺便说一句:我对史铁生很不满意
  我对史铁生的不满意是多方面的。身体方面就不苛责他了吧。品质方面,现在也不好意思就揭露他。但关于他的大脑,我不能不抱怨几句,那个笨而又笨的大脑曾经把我搞得苦不堪言。那个大脑充其量是个三流大脑,也许四流。以电脑作比吧,他的大脑顶多算得上是“286”——运转速度又慢(反应迟钝),贮存量又小(记忆力差),很多高明的软件(思想)他都装不进去(理解不了)——我有多少个好的构思因此没有写出来呀,光他写出的那几篇东西算个狗屁!
  14  一件疑案
  在我还是史铁生的时候我就说过:我真不想是史铁生了。也就是说,那时我真不想是我了,我想是别人,是更健康、更聪明、更漂亮、更高尚的角色,比如张三,抑或李四。但这想法中好像隐含着一些神秘的东西:那个不想再是我的我,是谁?那个想是张三抑或李四抑或别的什么人的我,是谁呢?如果我是如此的不满意我,这两个我是怎样意义上的不同呢?如果我仅仅是我,仅仅在我之中,我就无从不满意我。就像一首古诗中说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如果我不满意我,就说明我不仅仅在我之中,我不仅仅是我,必有一个大于我的我存在着——那是谁?是什么?在哪儿?不过这件事,恐怕在我还与史铁生相依为命的时候,是很难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以正视听了。
  但是有一种现象,似对探明上述疑案有一点儿启发——请到处去问问看,不肯定在哪儿,但肯定会有这样的消息:我就是张三。我就是李四。以及,我就是史铁生。甚至,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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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树
十岁那年,我在一次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母亲那时候还年轻,急着跟我说她自己,说她小时候的作文做得还要好,老师甚至不相信那么好的文章会是她写的。“老师找到家来问,是不是家里的大人帮了忙。我那时可能还不到十岁呢。”我听得扫兴,故意笑:“可能?什么叫可能还不到?”她就解释。我装作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话,对着墙打乒乓球,把她气得够呛。不过我承认她聪明,承认她是世界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的。她正给自己做一条蓝地白花的裙子。
  二十岁,我的两条腿残废了。除去给人家画彩蛋,我想我还应该再干点别的事,先后改变了几次主意,最后想学写作。母亲那时已不年轻,为了我的腿,她头上开始有了白发。医院已经明确表示,我的病目前没办法治。母亲的全副心思却还放在给我治病上,到处找大夫,打听偏方,花很多钱。她倒总能找来稀奇古怪的药,让我吃,让我喝,或者是洗、敷、熏、灸。“别浪费时间啦!根本没用!”我说。我一心只想着写小说,仿佛那东西能把残废人救出困境。“再试一回,不试你怎么知道会没用?”她说,每一回都虔诚地抱着希望。然而对我的腿,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最后一回,我的胯上被熏成烫伤。医院的大夫说,这实在太悬了,对于瘫痪病人,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我倒没太害怕,心想死了也好,死了倒痛快。母亲惊惶了几个月,昼夜守着我,一换药就说:“怎么会烫了呢?我还直留神呀!”幸亏伤口好起来,不然她非疯了不可。
  后来她发现我在写小说。她跟我说:“那就好好写吧。”我听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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