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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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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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除了原有的手铐脚镣之外,还在脖子上勒了根儿麻绳。俩警察一左一右,中间的警察用膝盖顶着我的后腰。同时,手里攥着勒在我脖子上那根麻绳。人家就还算客气,事先警告了我,要是敢乍刺儿,就立马给我来个锁咽喉。会场前面多少排,全坐着民兵,手里还拿着半自动。
  人们批判我们的台词,都是当局事先印发下来的。而高喊的口号,那就是实话实说。什么“万里江山万里营,八亿人民八亿兵”,什么“备战备荒,狠狠打击现行反革命!”什么“保卫铁打江山,开除现行反革命分子球籍!”什么什么的。敢情拿我们开刀,还不就是为了打仗么。
  战前用另类来祭刀,那是历来必要程序。古已有之,中外皆然。记得
  战争与和平》那本书里,描写过库图佐夫放弃莫斯科最后时刻,也和北京一样把监牢里某些“莫须有罪”的叛国者,拉到大街上游斗,最后被活活打死。
  虽然在小说看见过这种连兽类都脸红的暴行,对受难者无比同情。谁想到:有一天竟然轮到了自己。
  第一天出场回来,老七就走在我的前面。原来他就关在我的隔壁。进号之后,趁着队长们正为死囚入仓而忙乱的当儿,我就趴在小窗口上对老七说:“看《毛选》。”然后,我就开始轻轻敲墙。我试图用《毛选》当密码本,用分节的敲击声分别代表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以此传送信件。。 最好的txt下载网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15)
敲了半天,他好不容易开始明白了我密码的意思,准备有所回应时,我却忽略了再轻的敲墙声,照样可以传到队长的耳朵里去。正当我全神贯注敲墙的时候,突然,牢门洞开。两个队长抓我一个正着。没话可讲,我被立刻调了房间,同时,把我的手铐改成了背铐。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机密可言,无非来日无多,只是想最后的交流和诉说。
  人,是有预感的。在饶阳县的时候,有一天半夜我从噩梦中惊醒。醒来以后,梦中的画面还在眼前,挥之不去。我梦见和许多朋友,坐着大卡车在黑雾中行进。感觉还是被押送中,但是四周见不到警察。那卡车就走到一条奇怪的街道上。街道两旁有无数的小巷,我们的卡车路过每个小巷前都停一下。为了看清小巷口悬挂着的巨大白幡。那些白幡上,有许多人的黑灰色的影像,如魑如魅,似乎都是注定的鬼魂。我心里明白,这些都是即将执行死刑的人们。怎么会这样呢?突然,我明白了,我们这辆卡车里的人,现在还都五彩缤纷,我们也将进入某个同样的小巷,我们也将化为鬼魅似的照片。这时候,我一身冷汗醒来了。当时还庆幸,还好不过是个噩梦而已。
  如今,这个噩梦几乎是不差毫厘地再现了出来,我想:那一个个的小巷就是一批批被执行的人。而我们就是急匆匆的后来者,而当局印发讨论判处我们死刑的资料,就是那些巨大的白幡。
  进了死刑号以后,每天即使入睡也绝不香甜。每时每刻一种尖锐的肉体痛苦无法停止,如刀割心头。那时的噩梦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那种复杂情节和过程。老是梦见自己漂浮在一个漆黑的地铁里,地铁里似乎发生过地震,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钢铁框架、水泥碎块、石柱木梁,我就被挤在一个狭小的夹缝中。冰冷的地下水一点点漫上来,自己的鼻子紧贴在地铁的穹顶上,清楚地知道很快就会窒息,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性。只在等那冰水最后淹没。
  每天在醒来前一秒钟,似乎心里快乐了一下:哦,原来是梦。可是,立刻又在尖锐的痛苦中醒来。原来,我还没死,可是我就在死刑程序中。人生,多数时间都是非常单调和无趣,只是在无边苦海中挣扎而已。没有什么值得你去回忆,只有两种状态,让你难忘:要么你在苦海里急速下降,随时会被溺毙。要么你从海底迅速上升,将吸到新鲜空气,会看到蓝天白云和阳光,还有你苦海的地平线。
  在死刑号的日日夜夜,我都被压在铅一般沉重的水底,像终极前的苟延残喘。
  每天,在两场批斗之间,我们在分局吃午饭、喘喘气儿。田树云大夫小声告诉我:“别灰心,马队长告诉我了:对咱们是批判从严,以后处理从宽。”他那双眼睛里居然还充满着生的期望。
  另一次我遇见了社科院近代史所的才子沈元,他问我:“你说会怎么判?”我说:“死刑。”他微微一笑,说:“没那么便宜吧?多半儿得去长年苦役。”我说:“不可能,遇罗克说了,上一批都挺了。对咱们这批就特别宽大?别做梦了。”他默默看着我,什么都没说。回号以后,他就开始发疯了,有人说是装疯卖傻,有人说是真疯。反正最后的日子,你打算如何扮演这个角色,也是一种选择。
  有一次,在重型机械厂礼堂的后台等候出场的时候。孙秀珍进来了,和我打了个照面。她已然不像在学习班那样——仪态万千,甚至还不如在冀县上车的时候,她那会儿还那么精神,那么从容。这时候,她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看到我,微微一愣。眼圈儿顿时就红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16)
在队长的命令之下,我们俩都坐在地下。
  她的肩膀开始抽搐,哭了。
  一个女队长轻轻踢了踢她,说:“哭什么哭?今儿怎么了?你不是挺豪横的吗?”她似乎无知无觉,自己继续啜泣。
  多年以后,我遇见了她当年的同屋——北京医学院的学生李世。她告诉我,孙秀珍家里是个小康人家,姐妹三个。1949年前父亲是个小业主,很早就过世了,三个姑娘都心灵手巧,特别能干。
  老二孙秀珍骨子里是个爱情至上的弱女子,却也是个典型“红颜薄命”。她温柔多情,从骨缝里透出来妩媚秀丽,可她命苦,先嫁给了一个每天下班后先到母亲和大姐那儿去报到的卑微男士。她就咬牙忍着,过着乏味的日子。她是从北京医士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挑花厂当厂医,那是一个集体所有制的小厂。没想到在那儿遇见了复员回来的厂医田树云,老田顿时就展开了疯狂地追逐,海誓山盟一定要娶她。她后来对小李说:女人一辈子就是在等一个人全身心的爱。
  为了老田,在那个时代,她毅然决然和丈夫提出离婚,整个就轰动了,从里到外骂声四起,不言而喻。最后,居然被她离成了。可是,老田这时候却没接她这个茬儿,和一个出身好的姑娘结婚了。孙秀珍这时候才知道:爱情再浪漫也抵不上现实的分量。
  *”爆发了,田树云在厂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也许家里的日子渐渐没意思了,他又卷土重来,告诉小孙自己发现真正爱的人还是她。在中国现实社会中,他没钱没势,也没有前途。他们的爱情是没有结果的。他还说,他已经和苏联联系好了,只要孙秀珍帮他一把,定期把他写的信件投到指定汽车里,建功树业以后,他们可以比翼齐飞,一起到苏联去过神仙日子。
  孙秀珍压根对政治一无所知,也从来不关心。这时候,她对他的感情也半信半疑。可是,看他一脸真诚,就决定赌一把,万一是真的呢?就这样,变成了这个案件的胁从犯。
  进了监狱以后,她一直和李世同学同屋,也和吴世良女士同屋。经过多少次提讯,她才知道田树云讲故事,不过是天方夜谭,还是在利用她对爱的向往。在监号里,她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所以,平时温柔可爱的她面对刁难她的女队长,顿时横眉立目、异常勇猛。难怪吴世良女士说:小孙,天生一个美人坯子,漆黑的头发,水汪汪的大眼,窈窕的身材。没想到,面对强势从不低头。她外表是貂蝉,骨子里却是猛张飞。
  李世告诉我,其实听老吴这样说,她也不以为然。那时她只是被逼到那份儿上了。她原本一心想就当一个小女人,等待有人来疼爱。可是命运捉弄了她,让她面对铁窗,她只能刚烈。
  在学习班里,我们之间交换的书信,我写的那些类似波特莱尔的忧伤情书,给了她瞬间的喜悦和安慰。或许,那只是她暗夜中的一缕微光。我写的那些信,她只给小李一个人看过。
  一次她们嬉笑着看完以后,小李说:“他这么动心动肺地喜欢你,将来,出去以后,没准你们俩还真有戏。”她苦笑着说:“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了,而他不过是个学生,是个孩子。他哪儿知道我呀,等他了解我了,还有什么戏?我们只有此时此刻,哪儿有什么将来。”
  她说得也对,在那个时刻,外面的世界和我们无关,我们已经属于了另类的人群。以前喜欢我或者我喜欢的女孩子,我那时候已然不抱任何幻想。知道将来绝对不会有什么旧梦重温。孙秀珍——库里娃,就是我黑狱中娇柔的花朵。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17)
那天,哭泣的她就坐在我旁边,几天的批斗之后,我们都已经是蓬头垢面,手腕脚踝全都血丝乎拉。她嘤嘤地哭着,似乎是在回答队长们,其实我知道她是在对我说:“我这辈子,过得太不值了。来都不知道为什么来,走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刚想好好活下去,才发现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几个女队长厉声呵斥她:“别胡说八道,宣判你了吗?你只有老老实实接受批判,才有出路。”她停止了呜咽,说:“什么希望不希望,我清楚得很。我不是和你们过不去,只是为自己的一生伤心。”
  这场会我们俩是主角。起立准备上场的时候,我们有机会对视了一下,我努力对她微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她透过泪眼望着我,依然那么楚楚动人。我想,她也是在为我伤心,她读懂了我。
  那时候,我们每天至少出去批斗两场。几十场里有两场,我永生难忘。
  一次是,把我拉回自己的母校——中央美术学院,把我拉回那个熟悉的舞台。我曾经在这个舞台上扮演过古希腊的寓言家——伊索。在全剧结束的时候,我曾站在这个舞台上,这样高呼过:“人们啊,听听伊索最后的一个寓言:狼问狗:是谁把你喂得这么肥胖?狗说:我的主人!狼高喊到:我与其饿死,也不戴上那条锁链。人们啊,让我作为一个自由人而死去吧!”没想到,今天,我居然会回到这里,重复这千年前同样的故事。
  那天,激动发言要求政府枪毙我的老师、同学,并没让我伤心。我知道,他们一定是迫不得已,他们只是期望好好生存下去。人们在生死这个关口,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我想,作为演员,我比他们演得更为真切。
  另一次,把我拉到我父亲任教的学校——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同时把我父亲和我年幼的弟弟寥寥押在台下陪斗。那天,我看到老父的头发全都白了,他为我如此担忧,更让我难过。很久以后才知道,当他得知我被判处死刑后,一夜白发。这和古代伍子胥的故事一样。我看到幼小的弟弟长高了,他那么无助、瘦弱。希望他能走出我这晦气的阴影。我期望他们能理解我,可是我却无法说出一个字。
  为了让父老弟兄知道我依然身心健全,在走入会场的时候,放稳了自己的脚步,铿锵有力地趟着我的重镣。这道具很质朴,你趟好了,那声响相当沉着。我老爸和弱弟,也都不含糊,他们和我一样平静地面对群众的疯狂。淡然处之就是把持一种心态。
  当批斗者第一次喊“现行反革命分子张郎郎”的时候,中间的警察扯住我的头发,往后一拉。让我在群众面前亮相。从第一次批斗开始,我就知道了这个程序。从第二次开始,每当我将被动亮相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平和、友善的面孔。让人们知道,我没有被粉碎,也没有被打垮。我不是你们心中的假想敌。这次,我给这场戏,准备了一个微笑的亮相。参加过这个批斗会的人,应该是记得的。
  同一天,居委会主任和两个警察赶到我们家,他们要找我妈妈谈谈。他们知道我们家孩子多,万一有人想不开,会有更恶劣的后果,所以我妈妈首先得想得开。妈妈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望着远方。警察走上前来,说:
  你孩子犯了大事了,又赶上点儿了,你可得想开了。这会儿谁都没办法,你们家的人,可别胡思乱想,别出了岔子。”妈妈平静地说:“我小时听说过车尔尼雪夫斯基他们,因为写东西被判处死刑,那时候他们就是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没想到我儿子也成了这样的人,我没什么想不开的,我为他感到骄傲。”主任连忙对警察说,老太太疯了,快走,快走。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18)
有时候,批斗回来我想:过去常听见“生不如死”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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