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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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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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香吓得赶紧尝了一口,“哦,锅里可能多了点水。”
  丈夫又吃了一口菜,更气了。“你要我吃烂布巾?”
  二香吓得再尝了一口,“丝瓜可能是老了点……”
  “丝瓜?这也叫丝瓜?”
  “我另外给你做……”
  “做什么做?做猪潲么?”
  “你是馆子里的口味吃惯了。要不,你就到镇上去……”
  “你怕我今天还没跑够?你以为我的血压还不够高?你看你这个堂客,脔心好黑!”
  “对不起,对不起……”
  “一顿饭都做不好,你只有去死,去死呵!一个猪婆也要给我长几斤肉吧?一只鸡婆也要给我生几个蛋吧?你能做什么?你以为我吴家的钱用不完,要请你白吃饭是吧?”
  德成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看看手表,夺过饭碗又吃了两口,大概吃得火气冒,筷子一丢,把碗砰的一声砸到地下,骂了一阵娘,带上手电筒出门去了。几只鸡跳过来,抢吃散落的饭粒。
  二香呆若木偶,好半天才低下身子去,一块一块捡起碎瓷片。躲在隔壁房间的哑巴看见,她捡到最后一块时,一颗泪珠落到了手上。
  这天晚上有个附近的村庄唱大戏。山里好久没唱戏了,好久没有见过县里的大班子了,据说这次还是村长亲自带人去硬把人家几箱行头抢来的。锣鼓敲得好欢,灯火照得好亮。戏台下有卖米花糖的,卖瓜子的,卖炒板栗的,卖甜酒和米粑的。莫说去看戏,就是到那人群中挤一圈,嗅一嗅扑鼻的香味,也是山里人的享受。但哑巴今天没有去赶热闹,悄悄来到厨房里,看着缩在灶脚头发呆的女人,看着那张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
  他给嫂嫂倒了半茶碗水,但嫂嫂没有接。
  他给嫂嫂一条毛巾,但嫂嫂也没接,只是撩起衣角,擦了擦泪眼。
  他们静静地守着一堆余火。
  远远的鼓乐声隐约飘来。聋子当然没有听到,但他接地的两只脚似乎有所感觉。他取来唢呐,咬住气嘴,深深叹了一口气,放出一道呼啦啦的长音。这也许是好听的吧?也许可以替代邻村的演出吧?也许可以让嫂嫂开心一点吧?他拿出最高超的手段,一仰一俯地吹起来,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时而嘹亮,时而微弱。他仍然吹得有点乱,把欢笑吹得像哭泣,把美丽吹得像丑陋,把倾诉吹成了争吵,把爱慕吹成了仇恨。只有从他闪闪发亮的眼里才可以看出,他其实在吹着祖先和孩子,吹着古老的山和世代耕耘的土地……呵呵,土地呵,谷米呵,山寨呵,多么好呵多么好。一个个音符像鲜花绽放和星星闪烁,像满山的杨梅红透欲滴。
  不知为什么,二香脸色发白,慌忙捂住双耳。
  哑巴戛然而止,有点手足无措,大概对自己的无能心怀愧疚。他终于收起了唢呐,悻悻地提着木桶去潲锅边取潲。
  “你回来!”嫂嫂好像怕他消失。
  他没有听到。
  嫂嫂冲着他的背影更大声地喊:“你回来!”
  背影仍然没有听到,在潲锅那边舀出呱嗒呱嗒的声音,然后提着潲食去了猪栏屋,走入门外的黑暗。
  “你这个聋子,你帮不了我,帮不了我呵。我就是说了,你也听不见呵……”女人忍不住放声大哭,“我是受苦的命,做牛做马的命。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人家最丑的女子,最穷的人家,也生男生女一个个。我偏偏没有。我吃过药,我烧过香。香灰都够捏成个人了。可我还是没有。你说我怎么办,怎么办呵……你给我说一句。你哪怕就给我一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风吹唢呐声(9)
她哭得气绝,一声声卡在喉头,好半天没有放出来。但门外的黑暗里还是没有回应,只有此起彼伏的猪叫,还有聋子用木勺刮桶的哗哗声。
  九
  哑巴半夜里大叫一声,醒了过来,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打开电灯,手忙脚乱去嫂嫂那边看看,发现女人果然呼吸粗重,面色苍白。
  他嗷嗷地叫着,给嫂子加了床被子,又打来一盆热水,洗去嫂嫂的眼泪。嫂嫂的内衣汗了个透湿,看来得找一套赶紧换上。
  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忙碌,女人却无力劝阻,只能一手抓住对方的手。哑巴被这只手咬了一口似的,浑身一震,两膝发抖,有一种全身中毒的僵硬。但他越是想抽手,对方就把他的手抓得越紧,紧到了咬筋锁骨的程度,好像不光是要劝阻他了。
  “你摸摸……我的话。”女人把他的手拉向自己胸口,让手摸到自己的心跳,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哑巴摸到滚烫的体温,更吓了一跳,好容易挣脱女人的手,去捶响了邻居的门,捶响了队长家的门,捶得满村都是咚咚咚的震天响。人们来到二香的床头,都大吃一惊:怎么病成了这个样?他们找的找郎中,打的打电话,还有人卸下门板作担架,要把二香直接往卫生院送。在队长的安排下,哑巴去找德成回来。
  哑巴用手电筒寻找田埂上的摩托车胎痕迹,一旦没发现痕迹,就使劲缩缩鼻子,狗一样寻找汽油的味道,寻找哥哥的发油味、烟垢味以及特有的汗气。还真靠了这只狗鼻子,他走过小桥,穿过竹林,绕过坟地,一举把德成找到了。这是邻村一个小寡妇的家,门口停着德成的摩托车,窗子里冒出笑闹。哑巴从门缝往里一瞄,果然看见了德成那肥大的脑袋,还看见桌边另外三四个男女,桌上的纸牌,酒杯与剩菜,烟盒与散钞……
  他推门进去拍德成的肩,指指屋外,比划出长头发,做出病痛缠身的神态。
  德成白了他一眼,吐掉一个烟头:“你来做什么?去!回去!”
  嗷嗷嗷——哑巴急得直跺脚。
  “死聋子,起什么鬼飙?”
  有一个男人看出了哑巴的意思。“德成,他是说你堂客病了吧?莫打了,跟他去吧。只怕你还要去医院呢。”
  德成大为不快,“妈妈的,人倒霉鬼就上门。好好好,我就回去。”说着又拍出一张牌,笑着大叫:“调主!这回你们的酒罚定了哈哈哈……”
  “德成……”女主家也注意到哑巴的神色。
  “打吧打吧,打完这一轮。”德成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她那是老毛病,死不了的。”
  话未落音,他突然整个身子沉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哑巴不但抽走了德成的椅子,而且提起桌面一掀,把纸牌酒盅什么的掀得四处飞溅,吓得女主人尖声大叫。人影晃动之际,电灯泡摇来晃去。
  德成爬起来,恼羞成怒就是一拳。
  哑巴一动不动。
  德成再给他一掌,响亮无比地扇在他脸上。
  哑巴既不避让,也不招架,看来也没准备还手,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对方,看对方是否准备出门。
  “滚——”德成抹抹头发,整整衣襟,又在桌边坐下,“今天见了鬼不成?老子偏不回去!来,洗牌,再来!”
  哑巴肯定看懂了对方的口形。他现在开始还手了,哗啦一声再次掀翻了桌子,然后随手抄起一张条凳,铺天盖地打将过去,不但把德成打翻在地,还把刚才同情他的男人也扫倒在墙角——完全是打红了眼,气昏了头。“妈妈的你瞎了眼呵?”墙角里的男人委屈地大叫。但哑巴不知道他叫什么,嗷嗷声中又一凳子扑向窗台,把镜子和暖水壶也当成妖怪,拍了个稀里哗啦。要不是有人拦腰抱住他,女主人也可能在他面前见血。

风吹唢呐声(10)
他是一座爆发的火山,完全没法控制。他甩开一个个拦阻者,发现手里的条凳断了,便丢了条凳,一眼看准靠墙的土车,抢上前去,哗啦一声,把整个土车提起来,举起来,举过了头顶,力拔山兮气盖世,眼看就要把砖墙瓦盖统统扫荡。
  所有在场的人一齐惊呼着四散。
  他找不到目标,只得停下来,嘴唇在轻轻抖动。
  “好,你疯了,你疯了,你竟敢打老子,你找死……你这个黄眼畜生!”德成抹着脸上的血,慌慌地闪到大门外去了。
  门外有狗吠。
  十
  德成与哑巴终于分家了,哑巴只分到一张床,一担脚箱,几件农具。队上人都说德成太厉害,德成就愤愤然地算了笔细账:关于哑巴在他家里的吃穿用,关于哑巴的吃里扒外,关于这次打伤人的医药费,关于当年他给哑巴治耳朵的钱……最后还搭了句:“要说我揩了他的油?那好,现在让他单打鼓独划船,发大财去呵!”
  队上也不太好管这桩兄弟官司。
  哑巴没有地方栖身,借了一间队上的公屋。乡亲们给了他一套桌椅,凑齐了锅盆碗碟,还放了两丘田的土砖,准备秋后给他做屋。但哑巴的日子还是过得不怎么好,失去了嫂嫂的经常关照,他的衣服显得有些破旧和邋遢。
  二香去看过哑巴几次,偷偷送去新鞋新衣,还送了糯米、干鱼和瓜菜。一旦这些事被丈夫发现,免不了招来他的打骂。有一次德成还站在大门口,拍着大腿放出一通不干不净的话,引得几个长舌妇交头接耳。
  二香后来去哑巴那里的次数就少了。公屋门前有口荷花塘。人们看见,二香嫂经常舍近求远去那水塘边洗衣,每次都洗得人前来人后走,有点拖延磨蹭的味道。在洗衣女的笑闹声中,她跪在石板上,低着头默不吭声,把一件淡红色杏花点子衬衣细细搓揉。清清的水流顺着青石板一溜溜回到水塘。水中那个凝神的女子被水花打散了,又聚合拢来。
  第二年春天,她知道德成在外面有了女人,终于与他离婚。那天,娘家的弟弟来接她回去,邻家的女人们心里不好受,来她家送别。她们鼻子酸,手巾湿,偷偷地抹眼泪,一古脑忘记了往日的小恩小怨,恨不得抱头痛哭永不分离。连小把戏们也像懂事了很多,不再吵闹,紧张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二香的头发一丝不乱,脸色平静如水。她向姐妹们鞠过一躬,然后目光在人群中寻找。“德琪呢?”
  她说出那个人们不常用的名字,坦然,大方,坚定,还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老队长怔了一下。
  “德琪呢?他怎么不来送我?”她提高声调。
  老队长慌忙朝四周打望,帮着她寻找。
  二香整整衣角,理理头发,朝队上的公屋走去。她今天穿着那件淡红色杏花点子的衬衣,虽然已经褪色,虽然已经打了补丁,但还是洁净如昨,散发着清泉和阳光的气息。人们看着这一把闪烁的杏花过了沟,上了坡,穿过禾坪,走近那个窗口。
  公屋里没有哑巴的人影,只有他的蓑衣和胶鞋,还有他的油灯和火柴,以及不知道有什么用的一堆空瓶子。
  队长赶紧帮着找,对着上边垄里大喊:“你们看见德琪没有?……”
  周围的人都帮着喊:
  “德琪……”
  “德琪……”
  山山岭岭发出阵阵回声。
  还是没有人影。二香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她走到队长面前,“有几样事,想拜托你老人家。我走了,请队上多多照看德琪。他鼻子容易出血,到三伏天,请你们莫让他晒得太厉害。他喜欢吃粑粑,分谷的时候,请你们多给分几斤糯谷。他那件袄子已经不能穿了,我早就要给他做新的,没来得及,今年入秋分了棉花,请你们记得给他请个裁缝……”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风吹唢呐声(11)
“好的,好的……”队长慌忙点头。
  “他下田干活的时候,喜欢喝生水,你们莫让他喝。他热天贪凉,晚上喜欢在禾坪里睡通宵,你们莫让他睡。”
  “好的……”队长声音哽塞了。
  “他好管闲事,容易得罪人,其实他是豆腐心,糍粑心,是为队上好,为大家好。你们一定要宽待他,莫怪他……”
  几位妇女发出抽泣,已经哭成了一片。
  二香倒出奇地镇静和硬朗,抹抹头发又提到德成:“……我不恨他,总归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吧。等他新人进了门,请你们多劝劝他,还是把弟弟接回去。有个嫂嫂持家,日子会好过一些。”
  孩子们围抱着二香,拉扯着她的衣袖:香婶婶,你不要走。你走了,我们会想你的。香婶婶你为什么要走?香婶婶,你还会来看我们吗?……
  她蹲下去摸着孩子的脸,“会来的,我会来的。你们在这里要听大人的话,好好地读书,好么?你们不要再气德琪叔叔了,好么?”
  “我们再不了!再也不了!你相信我!”
  “我们摘杨梅给他!”
  “我们抓螃蟹给他玩!”
  “我们给他看连环图……”
  二香说不出话,失神地抱住孩子们,泪水一涌而出。这泪水不光是感激,还有伤别和依恋。她不知该用什么来感激这些泥猴式的孩子,感激他们神圣的诺言。
  她终于还是走了。
  她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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