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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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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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上几颗冷峻的阴麻子,不敢催促他。
  “汽车算个卵。”他说,“卧龙先生,造了木牛流马,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只怪后人太蠢,就失传了。”
  他还说:“先人一个个身高八尺,力敌千钧,日行三百。哪像现在,生出那号小杂种,茄子不是茄子,豆角不是豆角。”
  大家知道他是说丙崽。
  “先人真有那么高大?”有个后生表示怀疑,“上次我们挖坟砖,挖出来的骨头同我们的差不多,没长到哪里去呵。”
  “晓得什么!”仲满哼了一声,“人死了,骨头就缩了。”
  “那年千家坪唱戏,诸葛亮还是个矮子。”
  “书真戏假,戏台上的事能信么?”
  他越这样崇敬古人,越觉得日子不顺心。摇着蒲扇,还是感到闷,鼻尖上直冒汗——呸,妖怪,先前哪有这么热呢?那时候六月天的夜里也要盖被子呵。他觉得椅子也很不合意,吱吱呀呀叫得很阴险——妖怪,如今的手艺也真是哄鬼呵,哪像先前一张椅子,从出嫁坐到做外婆,还是紧紧实实的。想来想去,觉得没有了卧龙先生,这世道恐怕是要败了,这鸡头寨怕是要绝人了。
  眼下,听人们都在议论天灾,议论杀人祭谷神,听得让人烦。他坐在家里不知要如何才好。好像出了点问题,仔细思量,才知是自己肚子饿。近来很少有人接他去做衣,即使接他去做上门工,主家的饭食也越来越稀软——此事最不可容忍。人是铁,饭是钢么,人吃饭怎么成了猪吃潲?如果米饭不是粒粒如铁砂,他情愿不摸筷子。当然,更让他寒心的是,今天是什么日子?是他五十岁大寿。想想看,寿星佬居然饿着,这日子还能过?
  “仁拐子!”他叫喊。
  没有人回答。
  “仁拐子,要舂米啦!”
  他又喊了一声,上楼去找找,还是没有找到米,只有半箩瘪壳谷,充其量只能拿来喂喂鸡。还有去年攒下来一担包谷和几十个南瓜,竟然也不翼而飞。他往儿子的房间看看,发现那铺盖上全是灰土,还有老鼠屎,看来很久没有人睡过,使他不免吃了一惊。
  他明白了什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啪啪两下,狠抽自己的耳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呵。老子前世作了什么孽?……”
  他看见墙边几个大瓦坛子,很久没有装酸菜了,倒立在那里,像几个囚犯受着大刑,永远倒栽在那里。他还看见一具棺木,不知是仁宝为谁准备的,横霸中央,不可一世。有一只老鼠钻出棺材,在墙根一晃即逝,更让他明白了什么。妖怪!对了,就是这个妖怪——他梦见过的,这家伙眼红足赤,抹了胭脂一般,拱手而立,眼睛滴溜溜地转,还同情地冲他一笑。这不就是古书上说的红眼媚鼠吗?不就是德龙家那妖婆附体的精怪吗?仁拐子一定是被它媚住的,是被它勾了魂魄的。
  仲裁缝气喘吁吁,下楼找到铁尺,回头找媚鼠算账。一铁尺打过去,咣地破了个坛子,老鼠尾巴又缩进壁缝去了。他跑到另一房间,撬破一个木柜,捅烂两只篾篓,还是没有成功捕杀。他咚咚咚地蹿到楼下,对可疑之处一律给予惊天动地的检查。一瞬间,碗钵烂了,吊壶也倒了,桌椅板凳都苦苦地跪倒或趴下,尘灰到处飞扬。当他引火大烧鼠洞的时候,一不小心,黑油油的帐子又接上火,燎起热爆爆的一片金黄色光亮。

爸爸爸(11)
幸亏老黑狗前来相助,媚鼠总算被他找到,被他戳死,六只肉溜溜的乳鼠也被他斩首,拿到火塘中烧出了一股奇臭。他听见地坪中有脚步声,回过头,没看见儿子,只有丙崽娘蓬头散发,半掩胸襟,朝这边瞄了一眼。
  大概是闻到了奇臭,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更加冒火,一咬牙,把老鼠的尸灰泡在水里,喝了下去。
  他脸发黑,感到丹田之气已尽,默坐一阵之后出门而去。此时公鸡正在叫午,寨子里静得像没有人,只有两只蝴蝶在无声飞绕。对面是鸡公岭一片狰狞石壁,斑斓石纹有的像刀枪,有的像旗鼓,有的像兜鍪铠甲,有的像战马长车。还有些石脉不知含了什么东西,呈深深赭色,如淋漓鲜血劈头劈脑地从山顶泻下来,一片惨烈的兵家气象。仲裁缝突然觉得,他听到了来自那里的轰隆隆声浪,听到了先人们正在对自己召唤。
  路过瓜棚时,见绿叶丛中冒出一张老人的脸。
  “仲爷,吃了?”
  “吃了。”他淡淡一笑。
  “要祭谷神了?”
  “要祭的吧?”
  “轮到谁的脑袋?”
  “听说……摇签。”
  “摇签?”
  “摇到我就好了。”
  “活着是没什么意思。”
  “我都活过了五十,该回去了。”
  “谁说不是呢?”
  “省得饿肚皮,省得挑担子。”
  “还省得蚊子蚂蟥咬。”
  “省得日晒雨淋。”
  “省得受儿孙的气。”
  双方不再说话。
  山上的树漫天生长。从茶子坡过去,大木就多了。有些树上扎了篾条,那都是寿木。寨里的人很小就要上山给自己看寿木,看中了,留个记号,以后每年检查一两次,直到自己最终躺进寿木做成的棺材。但仲裁缝很少进山,也一直没选过寿木,而且憎恶这一棵棵居心不良的鸟树。君子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死也要有个死威,死得顶天立地,还用得着准备什么?他提着弯刀进山来,就是要选一处好风景,砍出一个尖尖的树桩,然后桩尖对准粪门,一声嘿,坐桩而死,死出个慷慨激昂。他见过这种死法。前些年马子洞的龙拐子就是一个。他咳痰,咳得不耐烦了,就昂首挺胸地坐死在桩上。后来人们发现血流满地,桩前的草皮都被他抓破,抓出了两个坑,翻出了一堆堆浮土,可见他死得惨烈、死得好,不仅上了族谱的忠烈篇,还在四乡八里传为美谈。
  他选定了一棵松树,用裁缝的手,不熟练地砍削起来。
  五
  为什么祭谷神不用猪羊而要用人肉,为什么杀人得杀个男人,最好是须发茂密的男人……这些道理从来无人深究。
  有些寨子祭谷神,喜欢杀其他寨子的人,或者去路上劫杀过往的陌生商客,但鸡头寨似乎民风朴实,从不对神明弄虚作假,要杀就杀本寨人。抽签是确定对象的公道办法,从此以后每年对死者亲属补三担公田稻谷,算是补偿和抚恤。这一次,一签摇出来,摇到了丙崽的名下,让很多男人松了口气,一致认为丙崽真是幸运:这就对了,一个活活受罪的废物,天天受嘲笑和挨耳光,死了不就是脱离苦海?今后不再折磨他娘,还能每年给他娘赚回几担口粮,岂不是无本万利的好事?
  听到这消息,丙崽娘两眼翻白,当场晕了过去。几个汉子不由分说,照例放一挂鞭炮以示祝贺,把昏昏入睡的丙崽塞入一只麻袋,抬着往祠堂而去。不料只走到半道,天上劈下一个炸雷,打得几个汉子脚底发麻,晕头转向,齐刷刷倒在泥水里。他们好半天才醒过来,吓得赶快对天叩拜,及时反省自己的罪过:莫非谷神大仙嫌丙崽肉少,对这个祭品很不满意,怒冲冲给出一个警告?

爸爸爸(12)
这样,丙崽娘哭着闹着赶上来,把麻袋打开,把咕咕噜噜的丙崽抱回家去,汉子们也就没怎么拦阻。
  重新商议,重新摇签,杀了另一个短命鬼,是后来的事。不过像很多寨子一样,鸡头寨这次祭过谷神以后还是灾厄未除,地上依然大旱,下种的秋玉米没怎么出苗,稻田里的虫子也没退去。人们更恐慌了,不仅把周边山上的野菜挖了个遍,不仅把镯子耳环都拿去换粮食,而且鬼鬼祟祟张皇失措摩拳擦掌准备炸掉鸡头峰——这是一位巫师的主意。据这位巫师一边揪鼻涕一边说,流年不利,年成不好,主要是叫鸡精在作怪。你们没看见么?鸡头峰正冲着寨子里的田土,把五谷收成都啄进肚子里去啦。
  巫师抓狂时发出的大声鸡叫,给人们印象很深。
  风声传出去,七里路以外的鸡尾寨立刻炸了锅。道理是这样:若斩了鸡头,鸡尾还如何出粪?没有鸡尾出粪,鸡尾寨还拿什么丰收五谷?要知道,鸡尾寨是个大寨,有几百号人口,在寨前的石头大牌坊下进进出出,全靠叫鸡精一个粪门的照顾,近年来比较富足。那寨子出了一些读书人,据说有的在新疆带兵,回乡省亲都是坐八人大轿。每逢过年,那寨子里家家宰牛,牛叫声此起彼落,牛皮商也最喜欢往那里钻。
  不仅鸡头吃谷鸡尾出粪的说法,一直在暗暗流传使两寨生隙,而且鸡尾寨去年一连几胎都生女崽,还生了什么葡萄胎,也是两寨不和的原因。有人说,鸡尾寨路口的一口水井和一棵樟树,就是保佑全寨的阳根和阴穴,是寨子里发人的保障。一年前有鸡头寨的某后生路过那里,上树摸鸟蛋,弄断一根枝桠,不就伤了鸡尾寨的命根?那后生还往井里丢了一只烂草鞋,不就是闹出什么葡萄胎的根由?……眼下,旧恨未消新仇又起,贼坯子们还要炸掉鸡头峰,也太歹毒了吧?
  双方初次交手,是在两寨交界处吵了一架,还动起了手脚。鸡尾寨有人受伤,脑袋上留下一条深沟,嘴里大冒白色泡沫。鸡头寨也有人挂彩,肠子溜到肚皮外,带血带水地拖了两丈多远,被旁人捡起来,理成一小堆重新塞回肚囊。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寨子里锣声大震,人人头上都缠着白布条,家家大门上都倒挂着一条长裤,祖宗牌位前还有人们咬破手指洒下的血迹。这都是决一死战的表示。看着大人们忙着扛树木去寨前堵路设障,或是在阶前霍霍地磨刀,丙崽倒是显得很兴奋,大概把热闹当成了过年的景象。他到处喊“爸爸”,摇摇摆摆地敲着一面小铜锣,口袋里装有红薯丝,掏出来一两根,就撒落了三四根,引来两条狗跟着他转。他对仲裁缝家的老黑狗会意地一笑,又朝两棵芭蕉树哇地叫嚣了一声,看见前面有一条牛,又低压着脑袋,朝那边一顿一顿地慢跑。
  几个娃崽也在路口疯玩,看见了他。
  “视,宝崽来了。”
  “他没有叔叔,是个野崽。”
  “吾晓得,渠是蜘蛛变的。”
  “根本不是,渠的妈妈是蜘蛛变的。”
  “要渠磕头,好不好!”
  “不,要渠吃牛屎,吃最臭最臭的!啊呀,臭死人!”
  ……
  丙崽朝他们敲了一下锣,舔舔鼻涕,兴奋地招呼:“爸爸爸——”
  “哪个是你爸爸?呸,矮下来!”
  娃崽们围上去,捏他的耳朵,把他揪到一堆牛屎前,逼他跪下去,鼻尖就要顶着牛粪堆了。“张嘴,你张嘴!”他们大喊。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爸爸爸(13)
幸好来了一群大人,才使娃崽们停止胡闹,遗憾地一哄而散。但丙崽还在那里久久地跪着,发现周围已无人影,才爬起来朝四下看看,咕咕哝哝,阴险地把一个小娃崽的斗笠狠狠踩上几脚,再若无其事地跟上人群,去看热闹。
  大人们牵来了一头牛,牛身上的泥片已被洗刷干净了,须毛清晰,屁股头的胯骨显得十分突出。湿滑的牛嘴一挪一磨,散发出来自胃里的一种草料臭。
  一个汉子提着大刀走过来,把刀插在地上,*上衣,大碗喝酒。那刀也令丙崽感到新奇。刀被磨得铮亮,刀口一道银光,柔顺而清凉,十分诱人。有花纹的刀柄被桐油擦得黄澄澄的,看来很合手,好像就要跳到你手上来,不用你费什么气力,就会嚓嚓嚓地朝什么东西砍去。“吉辰已到,太上显灵——”随着有人一声大呼,锣鼓齐鸣,鞭炮炸响,那汉子已经喝完酒,叭的一声,砸了酒碗,拔起刀来,一跺脚,一声嘿,手起刀落,牛头就在地动山摇之间离开了牛身,像一块泥土慢慢垮下来。牛角戳地之时,牛眼还圆圆地睁着,牛颈则像一个西瓜的剖面,皮层裹着鲜鲜的红肉——没有头的牛身还稳稳站了片刻。
  娃崽们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当牛身最终向前扑倒的时候,大人们都会一齐欢呼起来:
  “赢了!”
  “我们赢了!”
  “我们赢定了!”
  “拍死姓罗的那些臭杂种——”
  ……
  其实这是一种战前预测方式。据说当年马伏波将军南征,每次战斗之前都要砍牛头问凶吉,如牛向前倒,就是预示胜利,若牛向后倒,就得赶快撤兵。
  人们的欢呼太响亮了,吓得丙崽上嘴唇跳了一下,咕咕哝哝。他看见有一缕红红的东西,从大人们的腿下流出来,一条赤蛇般地弯弯曲曲急蹿。他蹲下去捏了捏,感到有些滑手,往衣上一抹,倒是很好看。不一会儿,他满身满脸就全是牛血。大概弄到嘴里的牛血有些腥,小老头翻了个白眼。
  丙崽娘也提了个篮子来,想看看牛肉怎么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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