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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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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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里同时涌出狂乱的打击乐声响。
  我一听到这别致的早安问候,就觉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墙上一把日军指挥刀和一个旧钢盔,只能沉默。
  “你要的民歌磁带,我借来了,但忘在家里。”我没话找话。
  她把半只冷馒头对桌上一摔:“乔眼镜有什么了不起,老娘与他势不两立!”
  我说:“你要民歌磁带做什么?”
  她说:“真怪,床下老是嘣嘣地响。”
  “你这个房子,该装修一下了。”
  “你会不会修洗衣机?我的洗衣机总不进水。”
  我朝那床下瞥了一眼,那里除了几个油画框子和一双男人的臭袜子以外,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我们说了一些话,但没一句可以对接,没有一句自己事后能明白意思。我只能怏怏地回家。
  我只得另想办法。我终于从一位远亲那里打听到,珍媭是幺姑几十年前结拜的一个妹妹,眼下还在老家乡下。我对妻子说,可以考虑把幺姑送到珍姑那里去。当然,这个,就是说,可以这样理解,换句话说,没有什么不好。落叶归根,不正是老人们的心愿吗?乡下新鲜的空气和水不更有利于治病康复吗?乡下的住房不是更宽敞而且人手不是更多吗?……我们可以找出足足一打理由来说服自己,证明这种念头的高尚实质。
  我把苹果削好,给路过我房门前的邻家小孩吃了。我不知道他们父母的眼中为什么会透出诧异,是不是我热情慷慨得有点突兀?
  我当然从未见过珍姑,甚至从未见过老家乡下来的人,以至在我的想象中,老家在一个比月球还要遥远的地方,不知那里的太阳是否逼真得有点可疑,是否就是我们共有的这个太阳。
  乡下回信了,也来人了,是珍姑的两个儿子,用绑在两根竹杠中间的躺椅,拉拉扯扯地把幺姑抬走。幺姑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不肯走,骂我没有良心,骂我们将她卖给人贩子。幸亏这一骂,我酸楚的心情突然变得冷漠和强硬。
  是你有意这样开骂的吗?是你存心要让我变得冷漠和强硬从而不再对你有所牵挂?幺姑,你为何要把我最后一线牵挂也强行剥夺?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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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躲在厕所里大哭了一场。
  后来,听说她在乡下还过得不错。
  后来,我们谈到她的时候越来越少。
  我感激珍姑,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阿婆。我不知道幺姑与她是在什么时候结拜,又出于什么因缘而结拜为手足?这里面是否藏着平淡无奇或惊魂动魄的故事?正如我不知道为什么家乡人总是说祖先是一只蜘蛛,不知道那里的女人名字里为什么大多带有“媭”字,不知道家乡人为什么常常对一切女性统称为“媭”而不区分伦常——有学者说这是原始制度在语言中的遗痕,令我暗暗吃惊与疑惑。
  因为幺姑,我才知道有一个珍姑,曾经能舞马弄枪,参加过抗日游击队,当过妇联会长。因为有这个珍姑,我才有机会回到家乡,看到我身上血液的源头。这是一个坐落在小河边的村寨。一幢幢苍黑的木楼两厢突出,正堂后缩,形成口袋形的门庭,据说可以吞吃和威慑妖怪。家家大门上都悬有一块镜片,据说那代表海,代表远祖的发源地,也可镇服阴邪之气。跨入大门时,眼睛好半晌才能适应黑暗,发现神龛赫然耸立在面前,上面供奉着列祖列宗及一些不见于经传的神鬼。
  很多木楼都左偏右斜,不似砖房那样挺直端正。似乎木材从山里砍伐来以后,还有生命,还能生长,在一段时间的挣扎之后,已让楼房生长出各个不一的形态,生长出五花八门的表情。这些木楼前常有美丽花朵,红艳艳的牡丹或芍药,砰然击穿了绿色的宁静,却不大被山民们注意。
  沿着小河一路下来,两岸经常可以看见山上错错落落的寨子,如停息山头的三两黑蝇,一动也不动。丰沛的河水漫江横涌,下行的篷船飞滑如梭。突然,船两旁的水声变得激烈,水面开了锅一般暴出狂乱水花。不用说,船正在“飙滩”了。船家十分紧张,瞪圆两眼选择水路,把艄的和撑篙的都手脚暴出青筋,互相吼着一些船客不易听懂的行话。水面形成了陡峻坡面,木船简直是在向下俯冲,任大片大片的浪帘扑进船舱,溅湿船客的衣服。但在船家大声呵斥之下,船客暂时不得乱动,也怯怯地不敢叫唤,因为船头正向一个池塘般大小的旋涡撞去。哗的一声,小船居然没有倾覆,而且把旋涡甩到了身后。待耳边水声逐渐敛息,船客们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船已过滩,刹那间把苔迹斑斑的孤塔甩下了好几里。
  遇到水势更猛的险滩,船老板就必定放空船下滩,请船客们上岸步行一段,这样比较安全。顺着残堤一路走去,船客们可闻采石建桥的叮当声,大概公路不久就要伸入这片群山了。船客们可闻伐木扎排的笃笃声,山民们正准备将黄柏木和楠木一类解成木板放出山去。有时,还可在沙哑的唢呐声中撞见一队少年,各捧一个木盘,盘中有红纸,红纸上或是玉米,或是稻谷,或是一张张铺排齐整的纸钞,却不知是什么意思,在进行何种仪式。
  船进入碧透长潭,则水平似镜。前面的两岸青山缓缓拉开,撕出一道越来越宽的天空。而后面的数座屏峰正交相穿插,悄悄把天空剪合。这就叫山门吧。船至门开,船离门合。一座座不动声色的山门,把人引向深深的远方,引向一片绿洲或一片石滩,似乎有一个人曾经在那里久久等待的地方。
  船家请船客们抽烟和喝茶。要是你愿意,还可爬进篷舱,钻入船家黑油油的被子里睡上一觉。船家说起同行们捞沙的好收入,说起自己少年时的种种奇遇,还指着右边山头,让我们看边墙。他说他祖爹当年曾经被招募去修墙,当时筑墙一丈可得银一钱二分哩。他说那时候营哨林立,兵丁不论晴雨日夜都要接替传签,沿墙巡视。有一年又闹土匪,游兵每人揣一颗熏烤干制的人心,用以壮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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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身摇晃,船客都争着探头去看小长城,欢呼看见了看见了。
  但我颈脖扭得酸酸的,眼睛盯得干干的,却什么也没看见。真是怪事。眼前明明只有一片青翠山林,一些黄色的蝴蝶明明灭灭于草浪当中。不仅没有边墙,甚至不像有任何大事曾经在这里发生。
  看见了——他们看见什么了?他们的眼睛莫非和我的不一样?
  我登上岸,拾级而上,看见前面几个伙棚,两个白光闪闪的银匠挑子,还有老墙上的一些布告。有熙熙攘攘的家乡人,三两聚集低声言语。其中伙棚里几位老人,又瘦又黑,言语腔调都酷似我父亲,不由得我心头一震。他们或吮着竹烟管,或端着小酒盅,胸有成竹地盯了我一眼,又嘀咕他们自己的事去了。从他们的神色来看,他们是在嘀咕多年前游兵们巡墙的事?
  我总觉得身后有人叫我,回头看,是一个黑脸汉子喊他的丫头。一位店老板笑了笑,问我是哪里来的,要办什么差事。听过我的自我介绍,他眼光发直地呵了一声,立刻猜出我是谁家的公子,并熟练道出我父亲的姓名——看来乡下人对我的家族了若指掌。几位老人也立刻冲着我露出黄牙,点点头,向座中一位外乡人,慢条斯理介绍我父亲是谁,介绍我幺姑是谁——据他们说,幺姑曾是这里有名的美人。
  在小店的对面,在一条干枯水沟的那边,是一个大操坪和低垂欲跪的篮球架,还有一栋青砖平楼以及砖墙上的石灰标语。孩子们正玩得很快活,叫叫嚷嚷,跑得热灰扬起来,使墙根都糊上一层黄乎乎的尘垢。店老板告诉我:这里原来就是我家的大宅,三进三出,跑马楼,后花园,老照壁,画栋雕梁,十分威风。老房子是建学校时推倒的,只留了旁边几间杂屋。以前佃户送租谷,上了岸以后都走后门进仓,现在右边杂屋旁边那条光滑滑的小径,就是由佃户们踩踏出来的。
  我确实看见了那光滑的小径,很凉,很轻,很薄,镶有青草与绿苔,让我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我当然从未见过这条小径,但这条小径曾吸走河里一船船的稻谷,养活了我的家族,包括一直活到现在的我。我明白了,父亲以前一直不让我回老家,一定是害怕我看见它。
  店老板接着谈起我的五叔爹。我知道,那个玩枪玩马玩麻将的老手,确实是一枪被起义农民给崩掉的。跪着陪斩的还有好几位,祖父就是在一声枪响之下吓聋了。而这种聋,后来竟传给了幺姑。当然,也许聋史还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上一代,上两代,上三代……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你跟我父亲熟么?”我突然问。
  老板笑了笑:“哪能不熟?不是乱说,他上省里念书,还是坐吾的船,船上几天都是吃吾的饭。那时候,你家里败啰,成天只能喝粥了。你幺伯不是还被李胡子一索子抢去了么?不就是当了人家的小妾么?你家父还是八字硬,有次去打老鼠洞,在夹墙里三戳两戳,嘿,戳出了两筒光洋……”
  “戳老鼠洞?”
  “是戳老鼠洞。他喜癫了,抱着就跑。你大伯二伯也不晓得是哪么回事,赶也赶不上。”“后来呢?”
  “后来,不就是搭伴那两筒光洋,他哪么能念上书?哎哎,还是你家祖坟位置好。修路迁坟时,挖开坟一看,里面净是蛇,尺把长一条,足足装得半箩。”
  “他后来回来过没有?”
  “回来过的。吾只听说。”他转向屋里的那一圈人:“覃六爹的老三后来回来过吧?”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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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光头老汉咳了一声,毫无表情地咕哝:“回来过的。那年他好革命呵,把六爹亲自押回来,交给农民协会。”
  现在我的瞳孔已经适应阴暗,把几位长者看得更清楚了。他们全身油光光地黝黑,而这种黝黑一直深入到指缝、耳背以及头发根的深处。他们如同刚出大油锅,坚硬,精粹,滑腻,紧实,小疙小瘩,沉甸甸地打手。他们审视着我,目光在我脸上刻着,剔着,划着,要掘出一个他们熟悉的人影。这种目光太尖锐,差点掘得我的皮肤嚓嚓响,差点要把我的脑盖骨掘得粉碎,一直掘进脑髓那糊糊涂涂的深处。我想,只有看惯了枭首、剥皮、活埋、寸割、枪毙的人,他们和他们的后代才会有这种你不堪久遇的目光吧。
  我悄悄地为他们祝福,为这里所有陌生的人祝福。我是来看望家乡,看望幺姑的,可怜的幺姑,曾经身为小妾和劳模的幺姑,已经死了。我前天刚刚收到电报,这次可是真的,不像前一次,珍姑的大媳妇没弄清楚便误传噩耗。也许有过了那一次荒唐的悲痛,这一次我心里平平实实,没有预期中的嚎啕,似乎嚎啕不合适进入预期,而悲痛也是定量物品,付出一份就会少一份。收到电报以后,我只是马上请了几天事假,马上去借钱。想到乡下那种丧事的繁文缛节,我不能不多准备一点钱。
  我离开杂货小店,走进一片柳树林。路边杂草摇着尖尖的叶片。
  小路这样寂静,仿佛有个人刚从这里离去。
  六
  幺姑的味觉很灵敏也很精细。她想吃兔肉,珍姑的老大一早就摸黑骑着自行车往镇上赶,蹦蹦跳跳十几里,看能不能碰上一两个卖兔的猎手。她想吃黄鳝,珍姑的老二就扎脚勒手,提着木桶下田,踩得泥浆呱嗒呱嗒,有时踩倒了人家的禾,免不了还要挨咒。兄弟俩弄回了美食,全家人都不吃,只是熏的熏,腌的腌,留给幺姑匀匀地吃。可她吃不了多少,戳几筷子就沉下脸,头扭到一边去哎哟哎哟。
  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呢?是不是闷得慌?兄弟俩又商量了一下,一个去找竹床,一个来搓麻绳,在竹床两头各扎一个绳圈,权当简易担架。他们抬着老姨子出门去散心,看禾场,看河水,看鸭群和蝴蝶,看寨子里某一户养的长毛兔。
  天天收工之后,都得陪老人这样玩上一趟。竹床吱吱呀呀地响,麻绳往肩头的皮肉里扣。兄弟俩总是玩得背上汗湿一大块,汗湿的衣又沉又凉,在背脊上扑打扑打。他们弯曲的食指连连刮去脸上的混浊汗珠。
  “呜呜——”幺姑终于高兴了。
  她尤其喜爱货郎挑子,见了就要凑上去,脸盘被琳琅百货所反射的日光抹得飞光流彩。她冲着一个彩纸风车轮眯眯笑,又撮起尖尖的嘴唇呜呜。“大毛,买一个咧,莫舍不得钱,我有钱,买咧。”
  于是就买了。
  她确实有钱,除了退休工资和我们寄给珍姑的辛苦费,还有一百元,压在她的箱底。她对此记得十分清楚,有时把钱摸出来,要兄弟俩给她一个接一个地买风车轮。有一次,珍姑从那笔钱里借走了几十,买粪桶和猪崽。她发现后很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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