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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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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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墟场,暗中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大概是树干,或是伙棚的柱子。我瞪大眼睛仔细搜寻,终于看清了残月,还有月下一道黑森森的陡岸——那当然是小镇的连绵屋脊。
  不知为什么还不见灯火,不闻鸡鸣与狗吠,以及人们开门时的吱吱呀呀,莫非现在还是深夜?是我的手表欺骗了我?我摇摇表,喘喘气,继续向前摸去。忽然,一脚踩着了个软乎乎的东西。在迅速缩脚的一瞬间,我感到它是个肉溜溜的活物,忽地一下蹿走了,想必是一条蛇。我退了一步,可另一只脚又同样踩到了软乎乎的东西,那东西大概出于惊慌,一扑腾,从鞋底下挣脱,竟顺着我的裤腿往上蹿,小爪子细细碎碎地一路扎上来直至腰间,幸亏我手忙脚乱地扑打,它才通的一声回到黑暗中。我冷汗大冒,背脊发凉,两腿软软的再也不敢移步。
  憋住呼吸细细听去,似地面发出隐隐约约的潮涌之声。我低头一看,发现一团团黑影飞掠而过。天哪,老鼠!这么多老鼠!这么多老鼠在列队飞奔!
  我记起来了,这些天上面来了一些人,抄着三角架水平仪一类,寨前村后地一个劲忙碌,又召集群众大会,问大家是否发现了鸡飞树丫、井水升涨等异兆,同时嘱咐乡民们统一警号,轮流放哨守夜,住砖房的尽可能搬进木房等等,于是人们便纷纷议论地震这件事。那么眼下莫不是要地震了?不然为什么有这么多老鼠跑出洞穴?它们是不是已经预感到地表以下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正迫在眉睫?
  很久以后,我才想到幺姑曾预言过这场地震。她生前常常觉得头晕,还一再说到“地动山摇”这个词——那当然是暗指地震了。她眼下已经消失。那天的葬礼上鞭炮叭叭炸响,在空中绽开一簇簇瞬时生灭的金色花朵,把白日炸得千疮百孔,炸出一股股焦糊味。唢呐沉沉地起调,又沉沉地落下去,飘滑于身前身后不可触摸的空处,缓缓地锯着颤抖的阳光。吹唢呐的是几位汉子,有的驼背,有的眼瞎,有的瘸腿,脸上都毫无表情,或望着眼皮下一块石头,或盯着路边一棵小草,埋头互不搭理,甚至目光也从不交遇。只是听到锣鼓默契的启导,便悠悠然各自舔一下嘴唇,腮帮鼓成半球形状,抱起唢呐锯将起来。他们随着前面摇摇晃晃的棺木,随着扑扑翻卷的招魂旆幡,缩头缩脑登山而去,在一片油菜地里踩出凹凹凸凸的脚印。更有意味的是,幺姑的棺下垫了一层密密的鼠尸,就像我后来在镇街上看到的那种,不知是出于什么习俗。
  地震?地震啦——我终于发现,自己的喉管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我把自己的手捏了一下,看是否在梦中。我还发现,小镇到处都是房门紧闭,对我的叫喊毫无反应。只有很远的一栋楼房迟迟亮起了一星灯光。不知那是学校还是镇公所。我着急万分,听出窸窸窣窣的声浪越来越大,看见一串串老鼠从门缝里、树洞里、小巷里以及菜园里蹿出来,汇成巨流,盖满一街,漫向墙基和水沟,此起彼伏你蹦我跳,形成遍地的朵朵黑浪。我想提脚让开它们已经没有可能。一路走去,脚脚都踩着老鼠,软塌塌的,滑溜溜的,人就像踩在棉垫上摇摇晃晃,又像踩着一片散木滑滑溜溜。无论我怎么跳跃和怎么选择,也踏不到一个稳定落点。更奇怪的是,被踩的老鼠既不叫唤,也不反击,只是从鞋底扑腾挣扎而出,继续它们慌乱的奔跑。它们顶多是被踩晕了头,在你的腰间或者肩头盲目地蹿上一圈,又跳下去追随自己的队伍。它们比肩接踵,一往无前,庄重地信守着一个你无法知道的计划。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女女女(22)
就这样,我一直在鼠河上踏浪而行,在鼠群的包围中左冲右突,在鼠群的腥臊味中差点晕了过去。我东偏西倒地跑一阵,又走一阵,又跑一阵。我捶打着每一张门:地震啦——
  前面是一段石阶。鼠流到了这里以后就形成鼠瀑,顺着石阶滚下去,滚成一个个鼠球和一个个鼠筒,直到滚落阶底才溃散开来,露出一些灰白色的小肚皮。鼠瀑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已经把前面一伙棚冲倒,一块门板,几根木头,还有木桶和稻草什么的,都在鼠河上旋转一圈,漂荡而去。遇到前面街口的狭窄小巷,鼠流便陡然增厚,淹至居室的窗口。有几只黑鼠甚至跳上屋顶,继续朝预定的目标奔行。我已经看见了码头与河流,看见河面反射着残月的薄光,透出潮润的寒意,扬起丝丝缕缕的白雾。但鼠流没有在河岸停止,也没有折回,竟沙沙沙地一直向河里倾泻而去。整个鼠流如一匹长卷地毯,一直铺下码头,被河水毫不费力地收束,溅起浪花声如同广场上的欢呼。前面的老鼠沉没了,后面的老鼠还是踏着沉没者向前。后面的老鼠又没顶了,再后面的老鼠踩着没顶者继续向前。从水里翻出来的黑鼠湿津津的,水淋淋的,乱抓乱跳,拼命挣扎,以至不少黑鼠递相咬尾,五六只连成一串,在水中浮动翻腾如一条黑鞭。遇到木船的黑鼠则争相攀高,顷刻间船篷、船杆、船舷、船桨上都立刻驻满黑鼠,宛若一座河中的鼠岛。
  但那不是鼠岛。我看清了,它是一只盛满炭屑的草编提篮,幺姑的提篮。
  大岭本兮盘古骨,
  小岭本兮盘古身。
  两眼变兮日和月,
  牙齿变兮金和银。
  头发变兮草和木,
  才有鸟兽出山林。
  ……
  招魂师唱起来了,你们也跟着唱起来了。我感谢你们眼中的泪水以及义重如山的一程相送,更感谢你们原谅我的两眼干干。我给你们下跪。你们将一把把白米抛撒,让它们纷纷落向墓坑,跳动一下就不再动弹。在你们的歌声中,远山变得模糊而柔软,倾斜的岩层在缓缓起伏蠕动,如凝固了的汹涌浪涛又开始了汹涌,要重演洪水滔天的神话。一切音响都被太阳晒得透明,晒成静静的盐,在浩荡的波涛上闪耀。
  气化风兮汗成雨,
  血成江河万年春。
  在你们的歌声中,有大地震晃,山岩崩塌,远古突然迫至眼前。地震啦——天书已翻展,弓弦已张开,血淋淋的牛头高悬于部落的战旗之下,你将向哪里去?苦蕨似的传说遍布整个世界,惊醒每一个时间黑洞之梦,在大漠,在密林,在月色清秀斑驳的宫廷,我究竟在哪里?远古一次划出天地界限的临盆惨叫,使炎黄之血浸入墙基和暗无天日的煤层,浸入阴谋般纠结厮咬并嗡嗡而来的象形文字,你将向哪里去?呵呵,洪水滔天洪水滔天,一个人死了,地震了,墙垮了,谁也不能救她。太阳终是遥远,流星落入彩釉,以眼还眼悄声碎语终是须臾,唯时间在年年的谷穗上昭示永恒和太极之圆满那究竟是为了什么?一次次死亡结成人类的永生,指向玉树琼宫,香花芳草,粮山棉海,鸾凤和鸣,善男子善女人携手连袂人面桃花欢歌如潮,那无比实在的辉煌你将向哪里去?从来就有高原,从来就有星座和洞穴,从来就有剑戟相拔和野渡空舟,从来就有枯涩的儿童之眼和不孕妇女的老镜而蝼蚁般的人流你将向哪里去?墙垮了,地震了,纵使每一页日历都是千万人的忌日,纵使每一条道路都没有终点,纵使禁锢和放纵都行将变质,但难道不因此而觉得岩层中渗出的回答甘之如饴?善男子善女人在残碑上历历在目以沉默宣谕万世之箴言:一切播种都是收获不是收获,一切开始都是重复不是重复,金木水火土那长出了青苔的隆隆人类之声你将向哪里?

女女女(23)
小岭本兮盘古身,
  两眼变兮日和月。
  人们还在唱着和唱着。
  终于地震了,后来人们说连山上的边墙都震得全无,最后一点残迹也被扫荡干净。我去看过,是真的。
  八
  老黑刚从派出所回来,没落个刑事拘留已是万幸。为了帮一个姐儿们出气,她用酒瓶把一个男人砸得头破血流,是英雄还是暴徒,没人能说得清楚。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刚出浴室,头发湿乎乎的,全身鲜润热气从衣领里溢散出来,乖态可掬地蜷缩在沙发里。随着一转头,她脖子上一根什么管子挺突得很厉害。“哥们儿,刚才你递鞋子进来,没想到要把门推得更开一些吗?”
  我笑了,“你要调戏我,也得用点新招吧?”
  “臭王八蛋!”她两眼一瞪,“别他妈假正经。哪天我叫上一两姐儿们把你*了,废了你的假牌坊。”
  “那你多有面子?不是更加惨透了?”我笑得更厉害。
  她这次没有笑出来,肯定被我说着了,说痛了,只是朝我背上一拳狠捶。她已经有了灼灼白发,脸也像干裂土地正分布皱纹——想象她还经常向别人表演气功,昏昏灯光下一定很有巫婆风采吧。她为什么还要那么颠来颠去地逛时装店?为什么还那么喜欢在男人面前作痴作娇作高深作刻薄同时不失时机地媚笑?笑一经过设计,就会有问题,过早绽出皱纹是自然的。何况谁都知道,她那张薄唇小嘴通向一套被烟草熏得焦黑的肺叶,还有过多杂食散发出恶臭的肠胃。
  这确实有点惨。人总会老的,很难无往不胜。而且胜了又怎么样?有一次她自言自语地溜出一句:“真没意思,男人一关门都说同样的话,怪不怪?”
  当时她正在擦皮鞋,望着鞋尖凄婉一笑。
  于是她打电话把我请来,大概想让我填补她周围的空白。她一定是看准了我正被单位上的改革弄得灰头土脸疲惫不堪,相信我已虚弱得不堪一击。如果是这样,那就更惨了,我竟然用手抹了一把脸,轻轻拍了拍沙发的扶手,“该走了,我还有事去。”
  大概男人们溜走时也说着同样的话,借口有同样的可疑。
  “走吧,你们都滚,滚远点!”她气概非凡地一甩下巴,但停了停又嘀咕着该去买点方便面。其实她不这样嘀咕,我不会认为她送我一程是如何卑微。她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不必太花心思研究自己的理由。
  “今天的天气真好。”我说。
  “他妈的,我要买安眠药。”她说。
  “你晚上多梦?”
  “床下老是嘣嘣地响。”
  “没查出什么原因?”
  “有什么原因?肯定是干妈找上门来了。”
  “你也信这一套?教师同志。”
  “什么信不信?这是事实呵。我欠了她的,她不磨我还磨谁?我都花钱给她做了超度,她还是不满意……”她说起和尚与道士的超度,还有昂贵的法事费用。
  “你也许该去外地散散心,或者换个工作,你比较感兴趣的工作。”
  “算了,我早把一切都看透了。”
  “包括把看透也看透?”
  “不要对我上哲学课。你不觉得可笑?”
  “你一直在享受着很多人的好心,这并不可笑。”
  户外的阳光如此强烈,使我微微眯眼。一回头,看到她夸张蓬松的发型,我突然觉得她头重脚轻,再加上两只大眼泡——她居然也像一条鱼。
  我没敢说出来,匆匆告辞走了。摩托车的后视镜里,闪过一辆辆卡车和繁忙的大街。一栋栋大楼正待竣工,好像要从脚手架和安全网的蛹壳中挣脱出来,伸展美丽的翅膀腾飞而去。一座大桥仍然紧张地拉开弓弦,使我驶向桥顶蓝天时不无担心,担心顷刻间弦响弓颤,大桥会把我弹入太空。万吨万吨的金光,此时正从太阳那一孔捅开的炉门中涌出来,咣当咣当地浇泼给城市。
  一个小伙子不知为什么又叫又笑,蹬着一车水果以及一位少女,被我甩在后面。他上身那铜浇铁铸般的肌肉,鼓起一轮轮一块块的,令我忍不住羡慕地回头,盯一眼他的脸。我觉得这一身生气勃勃的肌肉是个好兆头,也许能使我在前面的路口遇见什么人——我从不相识但一直等待着的一个人。
  我正逼近那个平凡的路口。
  我将要看见什么?曾经等待过什么?
  我终于避开那个路口,朝另一条街道驶去。
  时间已经不早,回去首先是吃饭,吃了饭就洗碗。生活就是这样。生活就应该这样过。记得幺姑临死前咕哝过一碗什么芋头,似乎在探究人生的某种疑难。这句话在我胸中梗塞多时,而现在我总算豁然彻悟,可以回答她了:
  吃了饭,就去洗碗。
  就这样。
  媭。
  198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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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行条例(1)

  商店里已经在出售塑料手铐,据说这种塑料手铐既可当玩具,又给父母们管教孩子提供了方便。这件事足以证明玩具业隐患太多,成立玩具管理局十分重要。为了保护孩子们的身心健康反对手铐,反对今后可能出现的玩具老虎凳和玩具绞刑架,当然得重视玩具的管理,当然得有一个局。就是说,得有一个患高血压或慢性支气管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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