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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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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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急了,“你有话就直说,别来这一套!”
  “你不是骂我阎王爷吗?我今天要当一回观音娘娘。”他得意地冲我点点头。
  学习资料一直读到深夜,读得我招架不住哈欠滚滚,在他面前的英雄相荡然无存。我只能自认倒霉,再大的罪名也先认下再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早晨醒来以后,发现是在他的床上,而他不知道已经去了哪里。
  十三
  据说场长想不通,为什么我这号人没被刀枪吓住,倒会被糖衣炮弹打中。他百思不得其解,决定对全场进一步严加管理。     在生病吐血的日子里,他还来我们工区抓整风。知青们的日记、书信以及各种书刊都要接受审查。女宿舍窗前的玫瑰也被拔掉,改种场长觉得顺眼的蔬菜。他可以容忍唢呐和胡琴,但对“下巴琴”疑虑重重——这是指小提琴——只是后来听说北京也有下巴琴,才没有真下手收缴。看见一张泰戈尔的画片,他就指着问:“是不是资本家?开什么铺子的?”看见一本诗集封面上有新月图案,立刻发现敌情,跳起来大叫:“土耳其!土耳其!”——因为他在朝鲜战场遭遇过土耳其军队,对方的旗帜标有新月。
  除非家里病人和死人,知青们一般不得请假回城。在场长眼里,城里灯红酒绿,是腐化蜕变的发源地,在那样的鬼地方多混些时日,一个人的骨头不轻几斤才怪,不成“骆驼斯基”才怪。他还经常发牢骚,埋怨中央不把机关学校统统迁到乡下来。
  大家都怕他,但并不会因此而更加努力干活。只要干部不在场,好些人就撑着锄头把磨蹭。看见牛上地吃花生苗,也懒得去驱赶。机耕队两台拖拉机坏在山上,买不到配件,谁也不去想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生锈,都成了老鼠窝。这一年加上旱情严重,花生豆子什么的大多只有一堆空壳。直到冷冽的冬天来了,工资还发不出,每人只领得两斤霉花生过年。看到这个场面,场长也急得吐血。他带着一些人截了三辆粮车,凭着一张蛮不讲理的欠条,算是把大家的度荒粮食保住了。他又带着几个干部出外四处“接头”,就是找关系求助,也不管什么组织程序,冲到县政府的这个局那个局,一屁股坐下就不走,就安营扎寨。县里干部都比他级别低,县委书记也让他几分,一见他就头大。结果,靠了这点老资格的权威,他还真募来两车半新的工作服,不知是矿工的还是劳改犯的,反正每人有一套,虽不合身,也可挡点风寒。 txt小说上传分享

西望茅草地(12)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无尽的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除夕之夜就在这样忧郁的歌声中到来。没有鞭炮,没有欢笑,甚至没有像样的年饭。大家烧着棉花秆,敲打着铝饭盒和洋瓷缸,目光里一片茫然。
  场长带着几个干部来工区拜年。他带来了一壶酒,还有几包好烟,想让大家高兴和活跃一点。他见人就分烟,见人就敬上酒壶,讲了些笑话,什么李瞎子掉到了粪坑里,什么猪八戒到高老庄做女婿。
  有个干部听出笑声太勉强,提起另一个话题:“张胡子,你经常说你小时候练过武打气功,可以刀枪不入,飞檐走壁,怕是吹牛吧?”
  “胡说,我张种田吹牛?”场长喝了口酒,有意逗个趣,“不信我就来两手给你看看。”说着把棉衣一脱,一个马步,全身运气,额上青筋直暴,脸盘子涨出了紫红色,然后是青色,然后是黑色,十个粗短的手指头随之痉挛颤抖。“嘿!”他大喝一声,脚一跺,一掌劈下去,果然劈断了砖块,劈得粉末飞溅桌椅颤抖。
  好哇——有人鼓掌喝彩。
  掌声一落,场长又来了个节目,挑两个气力最大的后生,一人抱住他的一条腿,看他们能不能把他掀翻。
  几个节目下来,他已忙得一身老汗,可惜气氛还是不够热烈。有人不辞而别,火堆边的空座位越来越多。有人不再喝彩,只是搂住双膝瞌睡。李瞎子其实并不瞎,一看这场面就故意闹腾,又是添柴又是添茶,还装装酒疯开口骂人:“李建国你这个王八蛋,我喝一口你怎么只喝半口?看不起我乡下人是么?”
  “唔……”场长其实心里明白,偷偷往左右看了一眼,沮丧地穿上棉衣,摸到了手电筒。“哦,我们也该走了……”
  像个不讨好的演员,他筋疲力尽地退场,轻轻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出门去,佝偻的身子闪入风雪之中。
  这一夜我没有怎么睡着。不知为什么,总想起那个佝偻的背影。唉,场长,太刺伤他也许是不公正的,他的汗水并不比我们少流。那么是怎么回事呢?我们不缺乏手茧,但只得到几把霉花生。我们也不缺乏先进工具,但拖拉机在山头生锈。我们也不缺乏热情,但最终眼前都是一张张冷漠的面孔。那么怪谁?
  好大一场雪呀。
  十四
  小雨调到另一个工区以后,我还是经常到猪场边去,好像那里还有她的余音和气息,她还有可能从哪个猪圈里冒出来。我遥望另一个工区的灯火,想象她现在的景况。她在做什么呢?会不会想念一个什么人?不会是一个劲地在油灯下写思想汇报吧?
  有一位女知青的肚子大起来了,自己还不知道,是医生先把消息告诉场领导的。生米既已煮成熟饭,场里只得赶快揪出孩子他爹,命令这家伙与孩子他娘火速结婚。场长在婚礼上讲了些祝贺的话,还赠给新婚之家两个热水瓶。可以想象,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使恋爱禁令不了了之。不过有意思的是,知青们眼下都认为茅草地非久待之地,不愿背上婚姻的包袱,见到异性反而谨言慎行起来。
  “见鬼,让他们搞对象吧,他们都像阉了似的!”场长经常一见到队长们就打听恋爱动态,在干部会上动员大家都当媒婆,还从附近农村招收了一些青年女职工,平衡场里的男女比例。听队长说,他就是想让大家安心农场,在这里成家立业落地生根,包括给他生出一窝窝小劳动力。

西望茅草地(13)
这天晚上,猴子突然来告诉我,说小雨来找我,在老地方等我。
  “找我干什么?我要睡觉了。”其实我心里已咚咚跳。
  “你就这样对待妇女?就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情?”
  “你讨打么?”
  事情有点可笑。她父亲的号令枪一响,她就开始起跑了,要完成爱情指标了,最近又是找我借书又是向我讨教什么,但我一想到号令枪反而腿软。
  我还是去了,看见她消瘦的身体,还有稍显突出的颧骨。她似乎没什么事,只是说说她去参加州团代会的感受,说茅草地对比兄弟农场的差距,什么三个“不如”,四个“不一样”,五个“没想到”……说到兴致勃勃之际,差一点吓得我抱头就跑。我的团代会大代表,居然要在花前月下给我再上一堂团课!
  “你还没说完?”我伸了个懒腰,喷出哈欠。
  “你累了?那……去休息吧。”
  “再见。”
  我向宿舍走去,但刚起步就听到她呜呜呜,回头一看,是她捂住了脸。天边一道闪电,亮一下又赶紧藏进云里。山坡上有几堆没有烧尽的火土灰,发出忽明忽暗的红色。萤火虫在游动,有时扑到了我的脸上。
  她一直哭着,哭得背脊剧烈地起伏,一拳拳捶打着桑树干。“你知道我找你是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要找你……”
  “为什么事?”
  “你知道。”
  “我能知道什么?”
  “你装蒜!装蒜!”
  “不就是场部墙报的事?你已经说过了……”
  她失神地睁大眼:“不,你就没听说?就没听说那个姓袁的……”
  我当然听说了,知道有个姓袁的转业兵在向她求婚,还知道媒人是一位场党委委员,州里某领导的亲戚。我得抓住机会表现一下清高和大度。我用一种特别诚恳的腔调,夸奖那个姓袁的——他嘛,相貌,才干,家庭背景,各方面都好,一定有远大前途……我说得自己全身暗颤。
  她眼睛越睁越大,眸子里透出惊讶、失望以及愤怒。五秒、十秒、十五秒……我们在对视中交流着一切询问、回答以及倾诉——这里面包含着多少词汇和语法!要是在两年以前,我一定会抓住她大声说:跟我走吧,你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怕。可我已经是两年后的我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向一位团干部,向一位老革命的孝顺女儿,伸出自己的手。
  “你,回去吧……”我费了很大的劲把这句话说完。
  “你说完了?”
  “好困呀……”我假装再喷出一个哈欠。
  “你——你去死!”她一咬嘴唇,扭头跑了,消逝在一道闪电里。
  美丽的小雨就这样去了。她的心我明白了,我的心她也该明白了吧。她走了,没有告别,只有暗夜里的放声诅咒“你去死——”。
  十五
  小雨最终死于一次烧荒,一同遇难的还有三女一男。最可悲的是,场长对这次事故负有重大责任。他不知道南线隔离带还没砍好,仓促下令按时点火。结果没料到风势突然转强,荒火呼啦啦轻易越过了隔离带,扑向林木丰茂的另一片山坡,也扑向了前来打火的一些青年……
  各个工区几天来死一般寂静,食堂里总是剩下很多饭菜,没法让人咽下去。连油嘴滑舌的猴子也揪着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扑到我身上,在我肩头狠狠咬了一口。我后来才知道,他也一直暗暗喜欢小雨,在梦中还喊出她的名字。
  可怜的朋友。我没有同他说什么,也流不出泪来。悲伤使我反常地平静,只是独自朝外面走去。前面是蒙蒙细雨,亮滑滑的路。我不知道哪里是她走过的路,哪里是她锄过的地,眼下到哪里还能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小辫子和宽大光洁的额头。说起来,我算不上她的什么人,只是几页诗撕碎了,雪片般飘落甘溪——这是关于她的诗,最终应该交还给她。我希望它变成白色的蝴蝶,去追赶匆匆离去的身影;或者变成白色的玫瑰,永远开放在一个人的心里。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西望茅草地(14)
这个世界有多少东西值得用白色花朵埋葬?天地是这样广阔,好像使劲喊你也听不到回声。远山看起来是一座座巨大坟墓,随着你的前行而一步步远退,好像要与你永远分隔,不让你走近它们的秘密。
  场长一下子老得白发飘飘。有人看见他傍晚时骑马狂奔,顺着甘溪跑过去,又顺着甘溪跑回来,朝着天边静静的红霞大喊:“丫头——你回来——丫头——”
  叭叭叭,驳壳枪朝天响了。
  枪声像破竹之声,惊飞几只野鸟,尖锐地升入寒冷的高空,最后消逝在一抹暗紫色的晚霞中。
  谁也不敢去劝他,只有他两个儿子追着马屁股喊:
  爸爸——
  爸爸——
  十六
  场长很快病倒了,农场乱得更加没有头绪,到第二年只好作为长期亏损单位解散。省农垦局一个工作组来了。中央一个副部长也来了,据说就是当年给场长取名“张种田”的某位老首长。场党委开了七天会,会后又召开职工大会,传达了全面整顿精神,在肯定了全场员工几年来的功绩以后,宣布农场将由附近几个公社分区接管。清理财产和安置人员也马上开始,大部分知青将转到一个铁路工地去筑路。
  据说可望转为铁路建设公司的职工,大家当然高兴。我们杀鸡,打狗,吃掉种籽,劈掉板凳和箱架烧火,连门板有时也难幸免。一些附近农民先下手为强,来偷铁丝,偷砖瓦,偷锄头粪桶。菜地上吃不完的菜,我们就把猪和牛赶去吃。大家要离开了,也不再怕场长,场部出现了一些大字报,意见五花八门。群众说他瞎指挥。干部说他独断专行。一个会计说他那次募来寒衣是破坏财经制度,截粮车更是耍特权,目无法纪,土匪作风。
  人们吃饱肚子以后就可以骂他“土匪”了。
  我清理书籍和行李,发现那双已经破了的胶鞋,不觉心里一动——场长呢?这个茅草地王国的酋长,已经四面楚歌的“土匪”,这些天来在哪里?
  听人说,几天来他经常在地里走走,到天黑也不回家。那匹马被人们开枪打死。他将要调到某个农业学校去当书记,不需要马了,不能骑马了。食堂里吃马肉那天,人们看见他没尝一片,只喝了整整一壶酒。
  我去看过他。房里乱糟糟的,人不知在何处。他可能还在地里游走?还在雨雾中寻找自己的女儿?他将要去领导一个学校了,是否还将重复茅草地的欢乐和痛苦?
  雨滴泼打在窗子上,拉出了很多流痕,模糊了窗外的一切。我等了好一阵,扫净了地,抹净了桌子,给主人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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