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爸爸爸- 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相像的鸽子。湖边还有一片林子,其中靠水的那棵老树旁,有几块构成三角形的大石头。它只要找到那些石头,就可以找到穿过竹林的小路,找到熟悉的屋顶,还有主人圆乎乎的黑脸。而那一切眼下都无影无踪。
  这里离家乡大概太远。
  它越飞越高,想望到更远的天边,哪怕看到一丝家乡的痕迹也好。但它绕飞了一圈又一圈,仍然一无所获。它呼叫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高空中风小了,很宁静,但寒气更重。它已经有点昏眩和疲惫,但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抬头一看,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好,那是什么?穿透云层而来的一个黑点,不正是一只兀鹰么?黑云般的翅翼,阴森的眼光,尖嘴利爪,甚至根根须毛,都已经越来越清晰,如一股无声的阴风迅速逼近……
  它只剩下一个意识——逃!
  他一早醒来,觉得这个早晨少了点什么,想了好一会儿,才知道是少了鸽子的叫声。他看了看窗外屋梁上那个空空的鸽笼,心里很不好受。
  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有什么办法呢?这次鸽子外交同样失败,虽然过五关斩六将,好容易讨得了招工师傅的欢心,但在“公社推荐”这一关仍踩了地雷。他妈的,公社书记明明是想安排老上级的儿子,明明是要做一把人情,却满嘴的漂亮话。先算了他偷狗和偷菜的老账,说他思想改造还不达标,狠狠打下了他的气焰。然后又笑嘻嘻地来拍肩膀,说革命工作行行都重要,山区尤其需要知识青年,需要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一代新人……呸,真是笑里藏刀的老行家呵。
  一个老人喊着他的名字,咳了一声,把光光的脑袋探进房门:“还没吃早饭啦?要吹哨子了。上午在丝瓜冲散凼粪。”
  “队长,我……手痛。”
  “你昨天背痛,怎么今天又手痛?”
  他挪下床,右手腕一弯,好像再不能伸直了,“哎哟哟,哎哟哟,怕是骨折了,怕是生了骨瘤……”
  “那,那你就去看牛吧。”
  “看牛……”
  老队长没注意他的暗笑,吧了口烟,走了。临出门补了一句:“快些搞饭吃吧。我摘了点辣椒和黄瓜,就在门口。你那个菜园子,也要趁天晴上点粪水了。莫懒呵。”
  一把菜蔬又放在门槛边——不知这是队长第几次送菜了。当然,老人的关心还包括讲授各种为人处世的道理,包括给他找一把治感冒的草药,包括给他削一根扁担或补一顶草帽。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养鸽子有什么用,总说应该养几只下蛋的鸡。他也不知道铁哑铃有什么用,总是劝主人把它拿到铁铺去打两把好耪锄……他不知道这个城里伢身上的哪个地方接错了筋。

飞过蓝天(4)
麻雀有点感动,但并不后悔刚才的手腕弯曲表演术。他实在不愿在这个山冲与泥粪打交道了。记得六年前刚下乡时的情景,那时他有多么火热的幻想呵。他是瞒着母亲转户口的,是揣着诗集偷偷溜进下乡行列的。他渴望在瀑布下洗澡,在山顶上放歌,在丛林中燃起篝火,与朋友们豪迈创业就像要建起一座康帕内拉幻想中的“太阳城”。他还想靠自学当一个气象专家或林业专家,登上现代化科学的殿堂。当然,他也要让手上生出那值得自豪的硬茧,让腿上留有那英雄勋章似的伤疤。第一次上山砍竹子,他凭着年少气壮,不顾劝阻砍了百多斤。不料下山时,他逐渐跟不上队伍了,一步一跪,忍受着肩上火辣辣的痛,竟远远落到了最后。在一个急弯处,竹子太长,两端都抵住了岩石,卡得他既不能动,又放不下,加上草丛里沙沙地响,一条蛇倏然逝去,他急得哇哇哭起来……
  后来,是老队长举着松明子来找到了他。
  但这些并不使他泄气。那么是什么使他学会了手腕表演术呢?他想不太清楚。他只知道,第一次招工给人们的震动太大了。地位分化的可能和现实,使朋友们的热情消失得太快,算计增加得太多。关于托洛茨基和德热拉斯的讨论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社会调查记录什么的被人们撕了卷烟,连菜园子也变得荒草丛生。对干部的顶撞,与农民的纠纷,知青户内部为大事小事发生的争吵,使大家在入睡前更多地想起了今后的出路。“光阴飞快地流逝,一去不再来……”一位知青经常唱起这支印度歌。
  一个个都走了。有的是靠爸爸一张字条当兵走了,有的是招工或升学了,有的则公开宣布姑娘和金钱是目标,户口也不要,藏着匕首下山。连山那边那位热情为自己掌管衣服钱粮的姑娘,也不再让鸽子带来纸条,一走就没有音讯……于是,这个一度热闹的知青户,只剩下一只鸽子——就像他的影子。
  现在,他连影子都没有了。
  没有影子的人,还是一个人吗?还是个东西吗?
  好久没打柴了。稻草也潮湿,根本不接火。小收音机里正在播气象预报,说是今后几天内还要下雨。他啪的一声把收音机关掉。
  收音机旁有一封信,是一位老同学写来的:“……老弟,你白长了一个脑袋,要干部推在(荐) 你,实在容易。让他们喜欢你,有这号本事没有?如果没有,就得让他们怕你。专给他们找麻烦,让他们脑壳痛,逼他们甩包付(袱)!我陆大爷的成工(功)(经验)就是这样的……”
  他用信纸点火的时候,把信再看了一遍,脸上冒出恶毒的冷笑。对呀,如今软的怕硬的,硬的怕狠的,狠的怕亡命的。老子破罐破摔,要让他们六神不宁!
  晶晶感谢那只灰鸽。要不是它,自己早被老鹰撕成碎片了。当时自己一个劲奔逃,忽而俯冲,忽而腾空,但那个巨大的敌人紧紧咬住它,始终像一片乌云笼罩头顶。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被刺树挂住,掉了两片羽毛,未感觉到痛,但身体不平衡了,速度开始放慢。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晶晶看到了它。咕嘟嘟——那是召唤还是在声援?晶晶飞过去,跟着它飞越一片枣林,滑过一个麦场,然后钻进一个大石磨下的窄缝里。这里老鹰无法挤进来,而且附近有人影,有狗吠,老鹰果然只敢在高空盘旋,绝望地叫喊一阵,最后丧气地走了。

飞过蓝天(5)
晶晶向灰鸽子拍拍翅膀,发出亲切轻柔的咕咕声。
  灰鸽子走了,不一会儿,又带来一大群鸽子。这是个多么热闹的群体呵。雄的,雌的,大的,小的,白的,灰的,此起彼落地飞翔和跳跃,鸽哨声响成一片。大家都打量着这个浑身雪白的新朋友。几只雄鸽还大声叫唤,蓬松羽毛,显示声音的圆润洪亮,展示宽阔的肩幅和挺健的龙骨。
  咕咕咕——晶晶听出了它们的欢迎和安慰,也尽可能作出了回答,只是它关于湖水和水田的描述,似乎使对*得不可思议。它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但新朋友们还是一个个目光茫然。但不管怎么样,它眼下结束了孤单,重新进入火热的集体。是的是的,它记起了母亲的话,没有集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尽管在集体里也会有不愉快,也会出现争食或争偶的打斗,但群居才会有安全,有交流,有游戏,有欢乐的歌唱。它们扑扑地从一块麦田飞向另一块麦田,从一个屋顶飞向另一个屋顶……在这个过程中,晶晶已经学会了吃麦粒和高粱米。
  它吃饱了,喝足了,但还在东张四望,瞪大眼睛寻找什么。这里的一切使它没法忘记“那个地方”、“那个人”。那里有青山中的湖面,有山沟里的小木屋。它不是应该飞到那个小木屋去,取来小竹筒里的纸条吗?它不是应该在那棵熟悉的老树枝上,等待主人在晚霞中归来吗?它怎么能停留在这里?
  当然啦,这里有食物,有朋友,也有草窝,但好像还少了点什么。是的,这里似乎什么也不缺,唯独没有它日日相守的图景和动静。
  它扶摇直上,又徘徊飘落,引得鸽群追随它求索上下,投来种种惊疑和询问的目光。天色暗了。首先是两只胖鸽发出了疲倦的呻吟,接着是一只麻色雄鸽发出了回家的号召。什么新鲜东西也没发现的鸽子们,渐渐不满意外来者的引导了。咕嘟——咕嘟嘟——它们用嘴梳理羽毛,清洗泥灰,摇着尾巴,恢复了如常的自在和安闲。当它们动身回巢时,发现晶晶还孤零零地立在一个废碉堡上。
  如果附近有人,如果人可以听懂鸽语,那么就可以听到这样一场对话:
  “你还要干什么呢?”有一只鸽子问。
  “我要寻找。”晶晶回过头来。
  “你找什么呢?”
  “我……要寻找。”
  鸽子们耸耸肩,发出杂乱的咕咕声:奇怪,奇怪,它们劝晶晶不要胡思乱想——是的,它们什么也不缺少,什么也不必去寻找。咕咕,它们吃了就玩,累了就睡。咕咕,在满足之后,它们是慷慨大方的。在饥寒面前,它们并不缺乏勤劳。但它们这些菜鸽从不幻想,只有刚出壳的乳鸽才幻想啦。咕咕,它们有祖先,也有后代,有自己的窝巢。它们虽然一旦长得肥满就会死于人类的刀下,但谁又能免一死呢?它们虽然飞不了多远,但谁又能逃出天地的大限?既然如此,那么大家就安于现状,至少赚一份舒适,不必自寻烦恼和自找苦头吧?
  不,我要寻找。晶晶低下头去。
  菜鸽们终于扫兴地飞走了。大地寂静下来,冷冷的夜雾漫淹过来。地头冒出一个金闪闪的圆,记得它有时像一个钩,有时像一个桃,今天怎么变得这样又大又亮?记得有一次晶晶向它飞去,想啄一啄它,但飞了好久好久,它还是远远的。现在,晶晶要去寻找心中的一切,会不会也像那次一样无功而返?。 最好的txt下载网

飞过蓝天(6)
它完全没有把握。
  它突然听到身边有扑扑的声音,回头看,是一只灰鸽——哦,它没有回去。
  他开始了新战略。那天,燕子低飞,水缸出汗,蚂蚁筑坝,明明是要落雨的征兆,而且收音机里明明有大雨的预报,但他作为气象员偏偏不去通报消息。眼看一场暴雨喊下就下,晒的一坪油菜籽全被打湿了。刚下田的千多斤碳氨,被山水一盖,只怕肥水跑走了一半,急得老队长跺脚喊皇天。
  公社秘书下来检查工作,他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耍赖,口口声声说没衣服换了,要借秘书身上那件中山装。衣服虽没借到,但衣袋里一包烟却被强行“借”走了。秘书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好发作,只得拔腿就走,怕他又来搜钱和粮票,说不定还要抢手表。不几天,秘书的话就风传下来了:“那个叫麻雀的,什么知识青年?简直是城里的街痞子。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打,先把他捆起来!”
  看牛当然也不能太老实。一上山,他就一个大字躺在地上呼呼睡觉,要放牛伢给他打扇,摘杨梅来供奉他。结果牛吃禾,牛打架,闹得队上鸡飞狗跳。那天收工点数,发现少了一头黑牛。
  “我的娘,何得了!”队长在禾坪里急得团团转,“那只牛婆刚抱福,万一跌到山下,出手就是千多块呢。”社员们也惊动了,围拢来叽叽喳喳,对他投射埋怨的目光。
  “我一双眼睛,哪里管得那样多?鬼知道它到哪里去了。”他坐在地上满不在乎。
  “你是一个人,你要拿工分的呀!”
  “我根本不稀罕工分。”
  “那你吃什么?要你喂头猪,你懒。要你出粪平田,你又说做不了。看牛也当好耍?你你……”
  “我怎么样?我早就不想在这里干了。你们讨厌我,谢天谢地。我就是希望你们讨厌我。快去给公社进一言,把我送走吧。”
  队长的胡子都翘起来了,一跺脚:“你枉吃了二十多年的谷米哟!”转身就急匆匆找牛去了……
  老饲养员甚至急得呜呜地哭了起来。
  深夜,队长带着几个人找牛还没有回来。山上有松林的呼啸和竹林的喧哗,间或有野猪叫或野鸟叫,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声音。唉,他们找到牛没有?他们会碰上野猪或者毒蛇吗?他们肚子饿了吗?会摔跤吗?他们的老婆孩子还在门边等待吧?……麻雀有点六神无主,终于提着马灯出门。高一脚,低一脚,四野黑森森,只有点点萤火飘忽不定。他后悔自己不该故意怠工,惹下这一场大祸。
  但他捶捶脑袋,又停止了脚步。不行,他不能中止自己的战略战术,做事得做到底。他要咬牙关挺住,要继续表演下去。这个世界上强者生存,是蜂得有刺,是狗得有牙,是牛得有角,自己怎么能这样心肠软?对,应该回去,喝酒,睡大觉……
  他挠挠脑袋,把一包香烟塞进队长家的门缝,然后跑回家了。
  它们飞向南方。
  脚下有波浪撞击的声音,大概是一个大湖,或是一条大江吧?到处弥漫着浓雾,浓得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