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库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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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库0601-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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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我魂魄(6)
孙二水说不是一般的女人呵,是会长的令千金。丘会长的脸早像红布一样了,他怕孙二水说得更加不堪,狠了狠心,把一盒子银洋细软推到程长官的面前,说:“不知长官有无家室。虽然是小地方,弟兄们的饷粮,统统在鄙人身上……”
  程长官心中了然了。他已经有四五个老婆,撤退之前,他想让女人们各自随娘家逃难,没想到话没落音,大老婆就揎臂扬拳的吼起来:自己兔子似的溜了,剩下老娘们谁管哩?女人们又抓又咬,把程长官按倒在地。程长官勘定内乱,着实费了工夫,现在如何敢再搅揽女人?再者,一头毛驴能驮三千现大洋,驮女人只能驮一个,这个账谁也算的过来。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程长官含糊应道,“留或不留,需要请示上峰。”
  众缙绅见程长官没有封口,各自欢喜,便安排下去,叫各庄户筹集军饷。
  村里庄民们直忙乱了一夜。第二天,铜家峡的人抬着肥猪粮草走到半路,只见社首、保长气吁吁的赶来,面如死灰,拍膝打腿的道:罢了罢了!原来,程长官的队伍半夜就溜了,丘会长带着人追到城外,哪见半个人影?社首等人去时,丘会长正在城门口跳脚大骂。社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说着说着,流下泪来,说:回去和大家说一说,有投奔的就寻个活路去,我不信天塌下来能把人都砸死?
  程长官走后十几天,铜家峡人在村口看到了另一支队伍。杨太婆还记得,那是下午时分,这支队伍人不多,大约一百多人,衣服破旧,乌眉黑嘴的,但是精神饱满,模样也和气。他们看见村里人站出来看,就高兴,起来,吆喝着:“乡亲们!我们是来抗日的!”
  带队的是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黑眉毛,模样很秀气。他看见村民们伸着头呆看,脸就有点红,低声说:跟上!队伍走整齐!这几十人踢踢塌塌跑起来,队形一阵大乱,情绪却格外激昂,呼起了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天下工农是一家!
  村里人没见过这形态,都张了嘴瞧。女人们就嗤嗤的笑起来。这一笑,便将几个月来铜家峡的愁云惨雾吹掉了不少。据说,村东头那位算命瞎子已经把老婆遣走,原打算后半夜悬梁自尽的,也把绳子解了下来。
  这支队伍就是后来著名的马自芳爱民模范团,英名远播,可是当初并没有那样风光。太原失守后,阎锡山南逃,太原的铁路和煤矿工人在共产党的组织下成立了工人自卫队,参加了八路军。可是这些工人出身的自卫队员,却从来没打过仗,连枪也没摸过。八路军129师派出了红军主力团的一位军事干部,姓李,给这支队伍做营长,算起来也不过半月的时间。
  李营长和他那支热情高涨、缺乏训练、又雄心勃勃的队伍走入铜家峡人的视野时候,仿佛命中注定,要和铜家峡人产生一段生死与共的情缘。铜家峡的人们是如此期盼一支能抗击日本人的军队,根本没注意到,这支队伍的武器是多么简陋,衣衫是多么褴缕,不但不能和程长官的正规军相比,就连那些到处薅恼的国民党溃兵游勇都比他们阔气些。总而言之,铜家峡人被期望冲昏了头脑,一个有力的证明是:猎户郝玉生放下正剥皮的野兔,走进社首家的堂屋,蹲在地上抽起了烟袋锅儿:打日本的队伍呢,能不管些支应?
  “有了支应,兵们便不跑么?”社首用红红的眼睛看着郝玉生,“我是想明白的人了,蚁民,蚁民,百姓的命,和虫蚁一样哪!”
  家里的几个女人,正在进进出出的藏埋东西,连土炕上的席都揭了。社首家是这一带出名的俭省人,老婆和寡媳原本就穿得邋遢,如今除了八十余岁的岳母,老少女人们都用香灰和锅黑将脸涂抹了,又一道道的流下黑色的汗来,样子十分可怕。
  郝玉生便和社首、村中那些年高德韶的长者议定了,将还没有窖起的萝卜、山药送几担过去,一来这东西携带不方便,二来村中也赔送得起。
  这一仗打得日怪。可能连李营长也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快和日本人交了火。那天上午,放羊的羊倌儿出去就看见了日本兵!羊倌扔下了羊,一口气奔,回了村里,刹时间,儿啼犬吠,村里人就乱成了一锅粥,那时侯还没有跑反的习惯,人们能想起来的就是关门闭户,有的把猪崽鸡娃都藏到了炕上。
  李营长带着人就出了村。他们刚隐蔽在一道山梁后面,日本兵就过来了,大约一百多人的队伍,刺刀和膏药旗在阳光下泛着白光。
  那一刻李营长并没有开火的意思。他想观察一下日军的意图,而且,他的新编营也没有实战经验,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主动出击。
  有个队员可能太紧张了,身下的土块咕噜噜的滚下山道,日本兵听见了,用日本话哇啦几句,就向这边开了几枪。队员们一下跳起来,大喊着:打呀!打呀!七手八脚就开枪。李营长按下这一个,又跳起了另一个。日本兵的子弹已经像飞蝗般的射了过来。李营长一面组织他们向山后撤退,一面举枪还击。这一仗来的快去的也快,日本兵开了一阵枪后也没有追来,继续沿着大道向西而去了。
  到了日西时分,这一仗已经绘声绘色传遍全村了。村民们这时并没有任何褒贬意思,只是客观的评述:好像土坷拉惊起一地麻雀,扑楞楞的四下里飞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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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我魂魄(7)
郝玉生一直没说话,沉着脸听人们的议论。不时有小青年来报告李营长他们的动态:
  “……进村了。”
  “那些些萝卜都吃了,带皮吃。”
  “……现在点火呢,要煮山药。”
  “好你们些清水大肚汉哩!”郝玉生怒气勃发了,一阵风似的冲出门,于是,那口刚冒热气的铁锅,跳了几跳就滚下山坡,在李营长他们心里撞出一声巨响。
  铜家峡在惊悸过后又恢复了平静,炊烟开始悄悄的漾出。
  李营长在村口看见了两个女人,社首的妻和童养媳出身的寡媳,她们抱着一只死鸡,蹒跚的走了过来。
  “他叔,”老妇人木木的在李营长面前站住了,“鸡也遭罪哩……”
  她的儿媳有些智障,眼泪在家兔般温顺的眼中滚动:“他叔……”
  她们听到日本兵的消息后,魂飞魄散的逃回屋中,并且把那只下蛋的母鸡也抱到了炕上,鸡吱嘎乱叫,慌乱之下,两个女人用破棉被捂住了鸡,鸡扑腾几下,不动了,待风波过后,鸡已经直挺挺的死在了炕上。
  惊恐又六神无主的两个女人向门外走去,也许,她们只是想找人诉说诉说。村口荒凉的大道上,一动不动的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李营长。
  她们的脸上涂满煤烟,花白的头发随风飘荡,在夕阳下怪异而丑陋。她们令人忍俊不禁又令人热泪盈眶。
  这一幕使李营长永志不忘。王俊说,它碰撞了一个男人最深沉最温柔的情怀,激起了一个军人最壮怀激烈的感觉。
  “你越说我越不懂了!”我对王俊说。
    追我魂魄 三
      如幻如梦谈英灵,王俊追怀当年事——花梨儿这次拒绝当积极分子——黑村长的哲学思考,子弟兵能不能得到爱情信物
  我去见王俊的时候,感觉到我已经推开了这所尘封六十年的大门。
  在我的记者生涯中,这种直觉从来没有骗过我。
  这是闹市中的一处干休所,青砖青瓦,多少有些破败了,可是很洁净。一个白衫白裤的小老头儿,把一盆洗净的黄瓜和西红柿放在我面前。
  “吃吧,”他说,“我种的。”
  他给人很洁净的感觉,包括他的眼神。现在我能在人群中准确的把这样的人分辨出来,这好像你在大海中很难发现一只海螺,可是当大潮已经退去,只剩下丑陋干涸的沙滩的时候,你就很容易发现它们了。
  对我的职业来说,这很运气,这样的人往往会出人意料的坦荡。
  “你想知道什么?”
  “你经历的事。其实我最感兴趣的是你的感受。”
  他注意的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起来。
  “你的要求特别,我正想拒绝你呢。当时我还不到十六岁,入伍刚三个月。对于当时部队的情况啦,日本人的进军路线啦,我完全不了解,这些情况我还是解放后看到有关的回忆文章和史料才了解的,有我们的人写的,也有日本人写的,”王俊静默了一会儿,“看来谁也没忘掉。”
  “你对这次突围战斗的印象特别深刻吗?”
  “当然,”他看了我一眼,“许多年后还会梦到,有时候觉得像昨天的事一样。”
  我们的谈话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这是徐缓的、轻松的、漫无边际的交谈,我关闭了录音机,也不再记录,我知道这会使人更加放松,我吸起了一支香烟,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在采访对象面前吸烟的。“吸烟不好,”王俊告诫说。
  王俊好像一直在沉吟着什么,后来他果断的站起来,找出一个旧的,大牛皮纸口袋,掏出一迭稿纸。题目写的是:《怀念李营长》。
  我看这篇文章的时候,王俊一直坐在院中的小凳子上,慢慢的咬着一个西红柿,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李营长:
  你想不到吧,我在离休之后,年年都回南艾铺。我一直有那么个愿望,你还活着,我们会碰上。有一点很可惜,我那时侯不认字,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营长,你是叫李应呢,还是英或者颖?你在八路军战伤医院学会的那四十八个字,都教给我了,可是每次打完仗我就全忘了,我对你说我一紧张脑子就变白了。你为这事还狠狠的训过我,就又教我一遍。可最后一次突围咱们再没见过面,现在我只记得:农工农工,镰刀斧头,为我农工,谋求幸福。如果不算重复的,你教我的四十八个字里,我还记住了十二个。
  另外,我知道有一件事你还会惦记着,就是会唱《清水河》的那个姑娘。我在解放后打听过,也问过原先在鲁艺剧团呆过的同志,有一位大姐说,记得记得,这首歌我记得,是从红四方面军那边传过来的,可是会唱《清水河》的演员那么多,是哪一个呢?红四方面军是从大别山区出来的,那是你的老家,你说过你的老家没人了,都让白崇禧杀光了,就剩下一首歌了。
  李营长,我告诉你鲁艺剧团的全冲出去了,我说得是假话,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你问我的时候,我看见你用手捂着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我想让你高兴一点儿。我一生就骗过你那么一次,原谅我吧,营长!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这次战斗,它甚至在我的梦境里出现。我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和黄色,地面在爆炸声中不断的颤抖,还有那么多鬼子兵,一定有几万人吧,黑压压的,漫山遍野的拥过来,可我们这支被总部临时发现的作战部队,还不足三百人。
   。 想看书来

追我魂魄(8)
我们的阵地就像海面上的一叶孤岛,我看见日本兵在追杀我们手无寸铁的同志,我们的兄弟姐妹,我分不清我的脸上流的是汗还是眼泪,我紧紧跟在你的背后,鼻子都快戳在你的背上了。你对我大喝一声:王俊!这时候,我看见整棵炸飞的树从你身后飞过去了,我不由自主的闭了一下眼睛。你肯定看见了,可是你只对我吼了一声:来点精神!
  营长,我感谢的是你一直看出了我的胆怯,但你没骂过我一声“胆小鬼”,你给了我足够的时间成长。后来我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多次立功受奖,我敢说我是很称职的一个战士了,我没给你丢人,营长!
  说说我自己的事吧。我后来结婚了,是战友介绍的。当时想考虑考虑,战友说女方已经看上了,你还想满世界挑呀!正碰上入朝参战,我想营长连个老婆还没有呢,你挑什么挑!嘎吧一声就答应了。
  我老婆人也不算差,就是心眼儿窄点儿,前些年还没什么,现在这么个大环境么,就经常跟我闹上一闹。
  主要问题是,我当了这么些年领导干部,既没有多挣钱,也没安排好家里人的事。我大儿子是国企的干部,厂里效益不好,厂长径直来找我,要和我合计一件事儿。这件事,这么说吧,就是国家吃点亏,部队吃点亏,然后个人能捞一大笔。他早算计好了,捞完了钱,两手一拍就走人,把烂壳子扔给国家,把几千工人扔在马路上。他的哥儿们早给他注册了一家私企,他摇身一变又是老总。他还说:你有关系,我有钱,老哥,一起干吧!我心里气得发怔,他怎么敢?怎么敢?这是内奸呀!可我还得客客气气把他送走,这样的人太多了,用机关枪也扫不过来呀。再说,儿子在人家手里攥着呢。果然,没多久,大儿子就下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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