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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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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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陶文江摆弄着一只收音机。由于行车方向不定,收音机里传出吱啦吱啦的声音。播音员的说话声时断时续,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陶文江忙于调整方向。
  他收听的是南京的某个电台。这个电台陶文江听惯了,此刻正不厌其烦一遍遍地报道着这次下放的消息。锣鼓口号声萦绕在车厢里,但已不是窗外传来的,而是出自那只收音机。最后,连锣鼓声也听不见了。
  后来传来了当地电台的声音,说的是一种他们十分陌生的方言,语调生硬而突兀。大家意识到就要到了。老陶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窗外的景色此刻也起了变化,开始出现草房、大片大片长着茅草的荒地。天空的颜色也更加灰暗,寒冷的空气通过缝隙挤进车窗。
  本来,这时他们已经达到洪泽县城了。但由于前方兴修水利,车队不得不改道而行。他们从县城的边上绕过,没有经过县城,直接往下面的公社驶去。
  上河工的农民在河堤上列成两队,看着车队缓缓驶过。他们不是组织来的,也丝毫没有欢迎的意思,只是打量着车队,打量着车上的人,表情严肃而呆滞。他们看的时候,车上的人也在看他们(车窗这时已经全部摇了下来)。老陶不禁想起上午的欢送场面,虽然载歌载舞,热闹非常,但那些人的目光根本就没有看被欢送的人。他们沉浸在自己的表演和欢乐之中,正是这点让老陶感到很不踏实。但此刻,上河工的农民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就让人感到踏实了吗?当然不。只是,这两种不踏实是不太一样的。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下放(5)
上河工的人穿得很单薄,衣服破旧,有的还光着脊背。他们中青壮年居多,手里握着铁锹、扁担,一言不发。在他们的身后是已经挖掘成形的河床,既宽又深,只是还没有引水。到处都是灰黄色的新鲜的泥土。散射的夕照使景物变得异常明亮,把眼前的一切(包括伫立不动的民工)都铸成了一个整体。
  车队从临时搭就的木板上通过。随后,水利工地就被抛在了身后。当他们驶上一条颠簸不已的土路时,车队已经大大地缩短了。在几个岔路口,客车和运送家具的卡车按到达目的地的不同被分流。分流是不知不觉的,老陶只是觉得车队的规模越来越小。将近天黑时土路上就只剩下了他们这辆客车。客车后面跟着四五辆卡车。那辆运送老陶家家具衣橱高耸的卡车很容易地就能辨认出来。
  5
  天完全黑了下来,窗外的景物依然依稀可辨。没有灯光,这是星辉映照的结果。此刻,他们驶入了水网密布地区。车窗两侧到处可见闪闪烁烁的水面。由于土路狭窄,根本看不见路基,车辆就像是在水面航行一样,只是那剧烈的颠簸起伏才证明他们实际上是在陆地上。由于光线暗淡,看不清沿途河流的宽窄和深浅。摇晃不已的客车似乎随时可能翻倒在路边的河水里。车上的人变得紧张起来。
  后来,车终于停了。一个披着蓝大衣的人从车门那儿上来,用当地话喊着老陶和苏群的名字。老陶连忙起身,挤过去和那人握手。后来知道,穿蓝大衣的人是三余一队的生产队长,他们到达的地方叫小墩口。
  老陶一家终于抵达了。他们一面和余队长接洽,一面收拾东西,和车上尚未到达目的地的几家人辞别。等来到车下,才发现客车离路边的河道还有好大一截。那河也不很宽,在月光的映照下银白一片。这时他们发现陶文江不见了。
  原来陶文江转到车后,想找一个地方解手。可眼前的平原无遮无拦,既没有厕所,也不见有什么草垛。陶文江发现路基下有一条发白的公路,蜿蜒远去,望不到尽头。他以为那是一条柏油路。这条路和他们开来的土路是并行的。陶文江压根儿就没有想,他们为什么没有走这条柏油路,而是走了一条坑洼不已的土路?他看见柏油路的那边有几栋房子,窗口亮着灯。陶文江心想兴许那里有厕所。他试图跨过柏油路,去对面解手,结果一脚踩进了河水里。
  柏油路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路边的一条普通的小河。好在河水不深,陶文江及时收住了脚步,只是把棉裤的裤腿弄湿了。脚下的那双胶鞋从河泥中拔出后灌满了水,走起路来咕唧直响。河水冰冷刺骨。这一变故也有一个好处,就是陶文江暂时忘记了解手的需要。
  老陶决定,他和苏群留在小墩口,等着从卡车上卸家具。陶文江、陶冯氏和小陶,则由村上的妇女护送,先去三余一队。
  小墩口离三余一队还有一里多的路程。这一段连土路都算不上,实际上只是一截高低不平的河堤,自然无法行车。否则的话,运送他们的客车便可以一直开到村头了。
  得到大队的通知后,一队的男女老少几乎倾巢而出,来到小墩口的公路边迎接老陶一家。这小墩口在三余人看来,可是一个不一般的地方。不仅靠着公路,路边还有几栋青砖大瓦房的代销店(就是陶文江隔着“柏油路”看见的那几栋房子),当然现在已经关门打烊了。三余人今晚可不是冲着代销店来的,而是来迎接老陶一家。车下,已经聚集了*十号人。男劳力带着扁担箩筐,是来帮老陶家抬家具的。妇女、孩子和老人则来看热闹。他们居然也带来了锣鼓家伙,此刻敲打起来。但从音调上听,远没有欢送下放的锣鼓来得热烈,大约只有一面铜锣。那鼓声也不像是由鼓发出的,也不知道他们敲打的是什么玩意儿。

下放(6)
尽管如此,老陶还是感到欣慰。一天之中,他们遇见三拨列队路边的人群,只是眼前的这些村民让老陶觉得亲切,没有什么不踏实的地方。
  6
  一伙妇女簇拥着陶文江、陶冯氏和小陶向村子走去。
  陶冯氏缠过小脚,后来虽然放开了,但走路仍不是很利索,加上刚才陶文江落水引起的惊慌,她几乎不会走路了。两个三余姑娘,一边一个搀扶着陶冯氏。与其说是搀扶,还不如说是架着她,就这样脚不点地地向三余村奔去。
  她们走得飞快。陶文江亦甩开大步,一只手牵着小陶跟在后面。月光照耀着河堤,显示出坑坑洼洼的投影,这样反倒有碍于下脚的判断。陶文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几次险些跌倒。说是牵着小陶,还不如说把小陶当成了拐杖。
  临近村庄时传来了阵阵狗吠声。接着,前面出现了黑乎乎的树丛和房屋。零星的灯光透出,但极微弱,在月色清辉的衬托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们来到一座桥头,过了桥就进入三余一队了。
  这桥两尺来宽,是由几根粗细不等的树棍捆绑而成的。桥下流淌着粼粼闪烁的严妈河水。陶冯氏说什么都不肯再走了,任姑娘们怎么劝说拉扯都不肯挪动脚步。大家因此被耽搁在桥头。一位妇女率先过桥,她走得稳稳当当的,刹那间就到了桥那边。此举不仅没有说服陶冯氏,反倒使她更加害怕了。在陶冯氏看来,那妇女简直就像一个走钢丝的演员。
  陶文江和小陶乍着胆子走过桥去,护送他们的妇女也大多到了桥这边。对岸只剩下陶冯氏和搀扶她的那两个姑娘。小陶隔河呼喊着奶奶,后者急得不禁哭了起来。后来有人出了个主意,脱下一件外衣蒙在陶冯氏的头上,这样好歹才把她弄过桥去。
  他们被带到晒场上的牛屋里,养牛老汉燃起一堆火,让陶文江烤裤子。人们围着火堆坐下来,纷纷张开手指,巨大的投影在土墙上不停地晃动着。
  牛屋的顶棚是芦苇秆编扎成的,此刻垂下来一咕嘟一咕嘟灰黑色的东西,像葡萄串一样,足有几百串之多。三余人称为吊吊灰,是由烟灰、尘土附着在芦苇的叶子上形成的。养牛老汉添柴加草,火焰越升越高,眼看着就要碰着上面的吊吊灰了。陶冯氏焦急地呼喊起来。三余人异口同声地说:“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他们继续添加柴草,把火焰升得更高,直到真的碰到了吊吊灰。吊吊灰上燃起一小朵火苗,接着马上熄灭了。上面残留的火星飞舞了一会儿,也都没有了踪影。陶冯氏的焦虑更甚,她听不懂三余人的话,也不理解他们的举动,只好责骂陶文江:“老头子不要命哪!还笑,怎么笑得出来的!”
  陶文江咧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嘿嘿地笑着。他坐在火堆边上,翻转着棉裤湿透的小腿,丝丝的白气从裤子上冒出来。
  烤完棉裤后,陶文江、陶冯氏和小陶被带到一户村民家吃晚饭。这时,老陶和苏群也随运送家具的男劳力进了村。家具被抬往老陶家新居前面的空地上,他们这才来到村民家与陶文江他们汇合。
  他们吃饭的时候屋子里围了几圈人在看,看他们吃饭。没有人作陪,这时已经过了三余人吃晚饭的时间。户主吕素英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正在小锅屋里忙活着。小桌子上放着四只菜碗,里面盛着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做的菜肴。一盏墨水瓶做成的小油灯,当真是油灯如豆,照耀着桌上的四只菜碗和老陶家人手上捧着的饭碗(里面的稀饭也不知道是什么粮食做的)。寂静中,只听见一片希希嘘嘘的吸食的声音。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下放(7)
饭后,由余队长率领,后面跟着三余村的村民,老陶一家前往他们的新居。经过一个桥口,他们就到了。老陶家的新家,或者说一栋房子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这房子很奇怪,泥墙草顶不说(三余的房子都是这样的),屋脊明显的起伏不平,西边高东边低,有一个很大的弧度。到了东边的边缘处,又有些上翘。一看就知道这是大梁不直造成的结果。天亮后老陶家人去村上的各家走动,再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房子。
  月光下,房子的地基下陷,整个墙体几乎已陷入地下。倾斜的草顶像灰白的长发般披挂下来,遮住了门窗。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老陶家人又看见了那久违的衣橱,在草垫蒲包的捆扎下坚定地伫立着,投下一个分明的影子。看上去,那衣橱甚至比房子还要高。当然,这只是一个幻觉。其它包扎严实的家具散落在空地的四周。余队长吱地一声推开了房门。
  房子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经询问,才知道这房子原先是养牛的,是生产队的牛屋。后来盖了新的牛屋(就是刚才陶文江烤棉裤的地方),牛才被从这里牵了出去。虽然它们已经离开一年多了,那股气味还留在这里。
  老陶问余队长:“队上有几头牛?”
  余队长说:“五头。”恰好与老陶家的人口相等。
  在进门的地方散落着一些土坯,另有一个砌了一半像池子一样的东西。原来,队上准备帮老陶家人砌一个灶台,但他们来得实在太快了,所以只砌了半截。房子西边的角落里,三余人为老陶家人准备了一张床铺,也是用土坯砌的,上面铺了一些稻草。床铺很宽大,足够老陶一家睡在上面了。由于天黑,又没有电灯,把从南京带下来的棕绷床从包装里拆开再装上,过于麻烦。因此老陶家人只打开了一只箱子,取出几条棉花胎和被子,一家人就这么在土坯床上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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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老陶一家就起床了。当他们推开嘎吱响的木门走出去,就置身于一个崭新的世界里了。清晨的阳光照耀着一望无际的苏北平原,雾气还没有散尽,浮动在附近的小河上。不远的地方,树叶落尽的枝杈间露出了三余村深浅不一的草房房顶。地面有一些湿滑,乃是夜露和霜冻所致。面对一堆不知是谁堆放的山芋藤,套了四件毛衣的小陶开始练习冲锋。看来他很兴奋,老陶何尝不是如此?在凛冽的空气中,老陶不由地做起了扩胸运动。
  这一天,老陶一家走访了三余一队的村民。
  这里的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独立的园子,四面小河环绕。正南,有一个桥口通向村道。桥口实际上是一截土埂,下面埋了水泥涵洞,以便让河水通过,因而河沟里的水都是活水。园子里面,伫立着村民的房子,一概是泥墙草顶的。房屋前后是自留地,上面种了庄稼和蔬菜。几乎每家屋后都有一个苍翠的竹园。
  老陶家的牛屋也建在一个园子里,不过屋后没有竹园,门前也没有庄稼。房子前面是一块踩实的硬地。这里原先是生产队的晒场。一年多前,晒场迁到村西的一个园子里,老晒场就荒废了。和晒场同时迁走的还有牛屋,以及牛屋里养的五头牛。无论是老晒场还是新晒场都在村子的一头(老晒场在东边,新晒场在西边),离村子有一百多米远。因而老陶家的房子(老牛屋)显得孤零零的,加上没有竹园的掩映,于初冬时节越发地荒凉了。

下放(8)
此刻,散落在屋前空地上的家具、物品开始从包装里拆出来,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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