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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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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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雅克莲那个女孩,她家里人从中午开始就找她,到处都找不着。”

  “她总不见得在很远的地方吧!这岛并不太大呀。”

  牧场和旷野,土豆田,道路边,悬岩下面的洼地,沙子,岩石,海

  “别担心,”那人眨着眼睛说,“自然有人知道她在哪儿的。”

  现在马弟雅思不敢离开了。他又一次耽搁得太长久。他不得不再度和说话中间的停顿作斗争,这些停顿可能在每一句话后面使谈话中断。

  “原来这样,”他说,“这就是在黑岩村那边谈论的牧羊那回事gB?”

  “是呀!她放羊,可是粮抢走的是牧羊女!’储如此类的话,等等

  其中也有:“十三岁!说起来真可怜!”——“她遭了鬼迷了,这女孩子。”——“有了孩子可真麻烦。”——“应该给她一顿”

  这场谈话没有什么理由可以结束。马弟雅思说一句,那人回答一句,马弟雅思回答一句。那人说一句,马弟雅思回答一句。马弟雅思说一句,马弟雅思自己回答一句。小姑娘雅克莲的可耻的苗条身影在道路上、岩石上和悬岩上路蹑。在风吹不到的洼地里,牧场的草上,矮树丛的树阴下.靠着松树的树干,她停了下来,慢慢地用指尖抚弄她的头发,脖子,肩膀

  她总是回到家里睡觉的——她的家坐落在通向灯塔的那条路上,是镇边上的最末一家。今天晚上,马弟雅思要在她家寄宿,在向母亲和两个长女道了晚安以后,他会右手拿着一极点着的蜡烛,左手拿着他曾经把小绳子小心地放过去的那个小箱子,到楼上卧房里去;只要抬起头,他就能看见前面几级楼梯上一个穿着黑袍子的农家小女孩在黑暗的楼梯上替他引路,那是孩子般的维奥莱维奥莱!维奥莱!

  他推开咖啡店的门。三个水手——一个年轻的,两个年纪较大的——围着一张桌子坐着,正在喝红酒。柜台后面那个模样儿惶恐得像挨打过的狗的侍女,背靠在内室的门框上,两只手腕从腰肢上收拢到背后。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

  他提出要租一间房间。她一言不发地领着他从第二道楼梯的狭窄螺旋形梯级上一级一级走上去,一走上楼梯、周围就突然昏暗起来,她十分轻巧地在堆积着箱子和各种杂物的楼梯上转来转去。他们到了楼梯口,走过狭小的过道,到了那间有黑白铺石板的房间那张床已经重新铺过。床头灯在床头小桌上亮着,发出明亮的光线照着床头的红料子,也照着几块花砖和那张羊皮地毯。梳妆台上,各种大小瓶子中间,放着那个稍向后倾的镀铝金属相架,里面装着那张照片。照相上面,那块椭圆形的大镜子又照出了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

  那个年轻姑娘最后才弄清楚他想租一间房间住三天,房间离港口越近越好。她一告诉他房屋的地点,他马上就到那里去;这所房子其实已经不在镇上,而是在市镇附近,坐落在一块荒地中间,这荒地沿着海,和市镇的最末几家房屋接连,靠近防波堤那边。这地方虽然相当荒僻,却比市镇本身的某些区域离码头更近——例如坐落在旧港口和要塞废墟之间的区域就离码头远些。

  这所房子虽然比旅行推销员所访问过的大部分房子外表上更好些,更干净些,油漆和粉刷的次数更多些,但是它和其余房屋显然是同年龄的建筑物,建筑式样也同样简陋:只有楼下,没有楼上,也没有阁楼;屋子的前面和后面相同,各有两个几乎是方形的小窗户,中间夹着一扇低矮的门。大门在临街的一面——这条街是一条支路,大概就是通向马弟雅思到“群马”海解以前访问过的那个渔民村子去的一条近路——门上也装饰着同样的刺玫花,叶子像金雀花叶,也许花开得更盛些。

  一道直线形的走廊从前门到后门把屋子分成两半,通向四间房间。马弟雅思的房间是里面靠左的一间,因而是向着屋后的——就是说,是面临着悬岩的。

  悬岩并不十分高——不管怎样,并不高于西南海岸的悬岩或海岛两端的两个海呷。它的右边伸向一个海岸凹口,地势更低一点,可以使人看见约在半公里以外的海面。

  从悬岩边沿的顶峰——就在房子对面——到房子之间,只有一片不超过三百公尺的平坦旷野,地势微有起伏,还有一个荒废的花园,园外仍然围着铁丝篱笆,铁丝钉在木桩上。全部景色——低矮的天空,三角形的海面,悬岩,花园——是由灰色的。没有光泽、也没有深浅的色彩构成的。

  面临着这片景色的窗户有一公尺宽,高度也几乎不超过一公尺——一共包括四块面积相等的窗玻璃,毫无装饰,既没有窗帘也没有挡风布。窗子又是深深地嵌在墙壁里的,房间很大,门上又没有气窗,因而光由这扇窗子透进光线,实际上便使得整个房间陷在黑暗中。只有嵌进壁龛里的那张结实的小桌子上有足够的亮光,可以在那里写字算账、或者绘画。

  房间的其余部分都处于昏暗状态。屋内的装饰更突出了这个缺点:糊壁纸的颜色很深,家具又高又笨重,木料是深颜色的,互相挤在一起。沿着四堵墙壁所堆放的家具多得叫人怀疑这间房间到底是用来住人的卧房,还是用来堆放多余家具的杂物间。特别触目的是三只巨大的衣柜,其中两只并排放在一起,在那扇通向走廊的门的对面,几乎把屋里的墙全部占满,只剩下一点地方刚好可以放一张小小的梳妆台——这张梳妆台坐落在最昏暗的屋角里,在窗户的左边,中间有两张紧贴着糊壁纸的长背椅子把它和窗户隔开。在窗框的另一边,放着另外两张椅子,和这边的两张椅子相对称。四张椅子中,只有三张是同一样式的。

  因此,从窗户开始,沿着左边数起(就是沿着反时钟方向),房间里的全部家具是:第一张椅子,第二张椅子,梳妆台(在屋角里),第一只衣柜,第二只衣柜(一直占到第二个屋角),第三张椅子,一张樱桃木床(床头紧贴着墙),一张小圆桌,圆桌前面放着第四张椅子,一只五斗柜(在第三个屋角里),通向走廊的门,一张桌板折起的写字台,然后是斜放在第四个屋角的第三个衣柜,最后是第五和第六张椅子。最后的一只衣柜最为庞大,柜门始终锁着,他收藏小绳子的鞋盒就是放在这只衣柜最下面一层的右角里。

  小女孩的尸体是第二天早上退潮时分发现的。是捕捉大蟹——这种蟹的蟹背是光滑的,又称为睡蟹——的渔民,在两公里转弯角下面的岩石上偶然发现的。

  旅行推销员是在“希望”咖啡店的柜台上喝开胃酒的时候知道这个消息的。叙述这件事的那个渔民仿佛对尸体的发现处所、尸体的姿势和情况十分清楚;不过,发现尸体的人们之中并没有他,他也没有说后来他曾亲眼看见过尸体。他对他所叙述的事似乎一点也不激动,仿佛在海岸上发现一具糖制的人体模型似的。他说话很慢,很详尽,提供了一切必要的具体细节——虽然有时叙述的次序不很符合逻辑——甚至还对每一项细节加上一些仿佛十分合理的解释。一切都是清楚的,明白的,平凡的。

  小雅克莲浑身赤裸地躺在一片褐色的海草上面,躺在那些圆形的大岩石中间。一定是波浪把她身上的衣服冲光了,因为在这种季节,在这么危险的岸边,她不可能由于沐浴而淹死。这里的悬岩很陡,她一定是在悬岩边上玩的时候失去平衡而跌下去的。也许她曾经踏着左边的那块突出的石头想走到海边去,这块石头很陡,多少还可以踏脚。她可能踏空了,或者滑了一下,或者踏在岩石的太不牢固的突出处。她跌下去——有几公尺高——跌死了,她的瘦削的脖子跌断了。

  正如沐浴的假定不能成立一样,在涨潮时分一个无声的巨浪把她卷走的假定也是不能成立的;事实上,她的肺里只有很少的水——如果她是在水里淹死的,肺里的水就要多得多。此外,她的头部和四肢都有伤痕,这更像是跌下来的时候撞在岩石的突出处因而受伤的,却不像是一具尸体被海水冲到岩石上因而受伤的。不过——这也是意料中事——身体的其余部分也有一些表面伤痕很像是死后擦伤的。

  不管怎样,对于非专家来说,即使见惯了这一类事故,也很难有把握确定年轻姑娘的尸体上所发现的各种伤口和血斑的来源;尤其是因为蟹或者某些大鱼已经开始损坏了身体上某些特别软嫩的部分。渔民认为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成年人——对这些袭击可以抗拒得长久些。

  他还认为,即使一个医生,对这件事也不会再说些什么,因为照他看来,这件事是够清楚的。旅行推销员从他的嘴里又知道了岛上并没有医生,这位用权威的口气说话的水手过去是海军里的一个护土。这里只有一个老保安队员,按照习惯他只填发一份死亡证明书就算了。

  尸体已经送回去给老母亲,二三块散落在附近海草里的衣服碎片也捡起来一起送回去了。照这位护士说,勒杜克太太知道了她的最小一个女儿的下落和她昨晚不回家的主要原因以后,倒十分平静。听众中对这一点谁也不感到惊异。

  听众——另外五个渔民,店主人和年轻的特女——从头到尾听着这段叙述,没有插过嘴,只在听到关键性的段落时点了点头。马弟雅思也照着他们的样子做。

  叙述完了以后,停顿了片刻。然后护士又把故事中的前前后后某些段落重说一遍,用的是同样的词汇和同样结构的句子:

  “那些螃蟹已经开始啃食最软嫩的部分:嘴唇、脖子、手、还有别的地方不过仅仅是开始,几乎没有什么损坏。或者也可能是一条红鳝,或者一条白鱼。”

  又沉默了片刻,最后有人说:

  “魔鬼终于惩罚了她!”

  说话的是一个渔民——年轻的一个。他的周围马上响起了一阵哺前的说话声,声音相当低,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然后大家又沉默下来。玻璃门外,超过铺石马路和泥泞,就是海水;这天早上港口的海水是灰色的,没有光泽,色彩也没有深浅。太阳仍然没有出来。

  马弟雅思的背后一个声音说:

  “也许是有人推她——嗯?——她才跌下去的否则,这女孩子的动作是非常灵活的。”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旅行推销员回过头来察看堂座里的听众,想从他们的脸色看出来刚才说话的人是谁。

  “任何人都可能失足的。’护士说。

  马弟雅思一口喝干那杯苦艾酒,把酒杯放在柜台上。

  他看见自己的右手放在柜台边沿空酒杯的旁边,他马上把手缩过短袄的口袋里。那只手在衣袋里碰到了那盒打开过的香烟。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根,放在嘴上,点起来。

  他提圆嘴唇,喷出一口烟,那烟在卖酒柜台上面构成一个大圆圈,然后在平静的空中慢慢地变幻,仿佛要变成两只同样大小的环。马弟雅思要尽快地向女主人借一把剪刀,铰去过长的指甲,他不想把长指甲再保留两天。这时候他才第一次想起他曾经把三根香烟头遗留在悬岩的草地上,在两公里转弯角下面。

  走一点路对他没有什么不好,何况他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一来一去要一小时,最多也不过一个半小时——他可以赶得及回来吃午饭——一来一去是指到他的老朋友马力克家里,昨天他到他们家里没有见到他们。

  他又到了那个小山谷底下,就是那个风吹不到的洼地里。他认为自己认得这地方,可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和眼前的实际样子有点不同。少掉羊群还不足以说明这个变化。他尽力想像他的那辆闪闪发亮的自行车怎样横放在平坦的草地上,被斜射的阳光照耀着。可是现在太阳也没有出来。

  他也没法子找到任何香烟头。他的那三根香烟只吸了一半,很可能在昨天晚上或者今天早上被过路人捡了去。过路人!谁也不会走到这荒僻的地方来——除非恰恰是那些来找寻小牧羊女的人们。

  他又瞧了瞧脚下的草,现在他已经认为遗忘这几根香烟头没有什么大不了:无论在岛上还是在别的地方,大家全吸这种蓝牌子的香烟。可是马弟雅思的眼睛并没有离开地面。他看见那个小牧羊女躺在他的脚下,身子向两边扭动,进行微弱的挣扎。他把她的衬衣卷成一团塞进她的嘴里,使她不能叫喊。他滩头来的时候,发觉已经不是他单独一个人在这儿。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抬起头来的。悬岩顶上,离他十五或者二十公尺的地方,一个苗条的身影显现在灰色天空的背景上;这身影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一刹那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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