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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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画记-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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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把这问题说得透彻一些,可染老师说到画人物的衣纹问题。他说:“要画好人物的衣纹,你就要知道人体的结构,掌握了基本知识,甚至知道某个细节在哪个位置上,这个衣纹就能画对了,为什么讲这个呢?这是辩证法,就是要了解事物的内在因素。至于技法问题,要集中精力突破一点。具体地说,你画树,画树枝,画得很慢,很仔细,观察得也很认真,把明暗,大小,树枝的影子,同时要把不同季节树的特点,局部都刻画出来,等等,这就是集中突破一点。”
  按照他的要求,我就开始画我家院里的枣树。我家是个四合院,前院有一棵小枣树,后院有一棵大枣树,也是老枣树,要两个小孩才能抱过来,有上百年的树龄了,我就画这棵老枣树一年四季的变化。可染先生教我画好这棵树的局部变化。春天,枣树开了密密麻麻的淡黄色的枣花,夏天树的叶子浓绿一片,秋天,枣树结了红红的果子,冬天,枣树的枝条稀稀落落。通过画不同季节的这棵老枣树,我了解了树干的特点,不同季节,不同时间光线,结构的变化,这对于我后来拍摄景物在不同季节表现同一事物,打下了基础。
  后来,我从电影学院毕业,当了老师,我去颐和园对着佛香阁的一个景,看着换季的四时季节,用同一个机位,同一个地点,同一个角度,表现不同的光线,结构,表现不同的色彩,表现雨、雪、雾、晨曦、傍晚等不同的空间关系,完成了一个系列作品。这就是得益于可染老师让我画我们家院子里的老枣树。他对于我的教导,总是让我从小处着眼,画树,就画一棵树一年四季当中的变化。我后来当老师给学生布置一年的作业,学生嫌时间长。那时候可染老师从来不限制我时间,我学的心安理得,心里没有感到困难,就是一个劲,一门心思去画。
  1976年7月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北京也受到波及,学校停课了。那时候,到处搭的都是防震棚,连颐和园里也都搭好了。住的全是人,没法写生了。老师对我说,“你不要荒废了学业啊!你回去跟你父亲商量商量,看是不是能到外地去写生?〃我跟我父亲商量以后,家里给了我一些钱,我去了山西大同,内蒙古呼和浩特,山东的泰山,7,8,9三个月时间,我画一些铅笔速写,素描,还有毛笔画的对景写生。回来后我就把作业交给可染老师看。他一张一张,看得非常仔细,他看我画的“泰山十八盘”,批评说,“你这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把泰山画成了一块石头。”当时我还觉得这一张画得还不错。可染老师却说,“自然山景,要画得大”,他在“大”字的下面特别点了一个粗粗的点子。又说,“大,就是有气魄,山势有连绵起伏的感觉。路,要画的小而陡峭,巧陡而长。松,要画得乱。”当时我尽管是个中学生,但老师对我的要求很高。
  可染老师又看了我画的大同云岗石窟。他问我信不信佛?我摇了摇头。他说,云岗石窟里的那些石佛雕像,有一千五百多年历史了,你注意没有,那些佛像的眼睛都是向下看的,为什么?那是谦虚。他说我画的大佛的外形有动势,线条也有变化。他要求我今后再画的时候,要注意把比例画准,现在是准为第一,准是造型基础。你画泰山,就应该像泰山,画云岗大佛,就应该是云岗大佛。
  他明确了画画的三个步骤,一是简单。二是把对象画够,画得复杂,就是要表现得具体要深入细致的刻画,需要用时间,气力。三是创作。特别讲到“画够”的时候,他看了我去呼和浩特乌塔寺、西克图昭,画的那些昭庙,塔与塔之间的转折的砖缝,我画得比较松,他在我的画上用笔把线续上,他说,“不要把这些线断掉,断与不断的气韵,对你还谈不上,不过就是要画够,越具体越好,越详细越好,越交待的细微越好,这就叫刻画。”可染老师全是手把手地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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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查字典,读《留侯论》
1976年的冬天,人们还在防震,可染老师借居在香山的东宫村6号。我要是去看老师,要赶60路公交车,一个小时才能到。
  快过年了,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天上飘着雪花。7点多钟,我又准备去香山了。临行前,父亲要我给可染老师带去一些国光苹果,那是父亲的一个朋友给我们家捎来的大连的特产。东西挺难得,全家人都没舍得吃。我于是拎上苹果,还带上了我写的字和写生画稿。
  到了可染老师那里,我从窗口看见他正在写字,我怕惊扰他,没敢进去。还是李老师无意中一抬头,望见我正站在院子里,浑身上下都是雪,连忙出来,帮我掸掉身上落的雪,拉着我进去说:“你这孩子这么傻!怎么不进屋呢?”我说:“您正在写字,我怕打扰您。”
  跟老师进到屋里后,他说,“我给你喝点热的吧。”说完,他拿起一个杯子,到另外一个吃饭的屋子倒了一杯开水过来,他让我先别喝,先用手焐一焐,暖和暖和。又给了我一句,“你傻呀!”
  我不好意思地埋下了头,他也没再说我,也没有再写字,就是在那里坐着。我们爷俩坐了好长时间,他说,“你跟我出去走走吧。我想去买几张邮票。”我说外面路滑,我要替他买,他说,不,想和我一起出去看看下雪时候的香山松树。
  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中带着刺骨的寒意。小邮局在香山的东门,我们从东宫村要走一站的路程才能到。出了可染老师住的大门,都是上坡路。我怕老师摔着,就在前头引路,我让他踩着我的脚印走,他要我使劲踩。踏实了,有时他还用手扶着我的肩,我们走得很慢。他说,他本来想给我讲几个小故事的,现在不行了,脚底下太滑,一紧张就讲不出来了。到了小邮局,他买了两块钱的邮票,还给了我几张。没停脚,我们又往回走,回去是下坡路,老人还是那样紧张,我也生怕他滑倒,紧张得连雪中的松树也来不及看了。
  回到家和他一起吃了中午饭以后,老师说,吃完饭就回家吧,太冷了。下雪天,天黑得早。我这才想起带来的苹果,他说什么也不要,让我一定再带回去。我坚决不拿,他急了,说,你要是给我苹果,以后就别来了。我看拗不过老师,也不能让他再急了,就把苹果又提回去了。那天回到家,我还被父亲说了一顿。
  下一个礼拜天我又去了香山。老师刚吃完早饭,看我来了,很高兴。他说要教我一段古文。我一听,心里暗想,老师总是这样,经常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我从来没有学过古文,就好奇地问今天学什么呢?
  可染老师说,今天学《留侯论》这是宋朝大文学家苏东坡写的一篇文章,主要是评论汉朝丞相张良的。
  他把原文先读了一遍,我懵懵懂懂的,听不懂。他就讲了桥黄石公向张良赠书的故事:第一次天刚亮,张良就去了桥见黄石公,结果黄石公已经坐在桥上了,让他第二天再来,第二天张良又去晚了。第三天张良干脆晚上不睡觉了,跑到桥上去等。黄石公就给了张良一部兵书。可染老师说,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人做事情要守信用,要遵守时间。老师的这个教诲使我终生受益。后来我拍摄中国名人巴金、矛盾、丁玲等,再后来我又拍摄里根、布什、克林顿等世界名人的时候,正是因为我和人家约定从不迟到,守信用,诚实,所以使得拍摄任务得以完成。
  可染老师呷了一口茶,停了片刻,像私塾里的教书先生那样,慢慢地摇着头,一字一句地背诵《留侯论》第一段里的几句话:“……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深远也……”看着老师那种带着情感陶然自得朗诵的神态,我震惊了,心想,老师肯定是早有准备给我上这一节课的,不然的话,他的普通话今天为什么说得这样标准?平时说话急了,有时还有点口吃,今天一点都没有了,而且说得这样标准?每一个字都念得清清楚楚,我屏着气静听,不敢大声呼吸。
  然后,可染老师又用钢笔把这几句话写在一张纸上,又一点一点地给我讲。他说,天下有大勇者,大勇就是英雄,因为他是英雄,就有别于一般人的气度。什么叫卒然?就是大祸突然来了,比如有人无端无故诬陷你,找你麻烦,你一点也不震惊,不害怕,也不恼怒,为什么呢?因为你既然是“大勇”是英雄,身上就有很重要的使命,有远大的志向,所以才能有超过常人的自控力。
  我听到他读的“卒然”的卒字读成“猝”,就说,这个字不是读“足”么,老师怎么读成“猝”了呢?他身边已准备好了字典,在“卒”这一页里夹了一小片宣纸,他说,在这个地方不能读“足”要读“猝”音,突然的意思。他又用毛笔在纸上写了一个烟盒大小的“卒”字,写的是颜体,端端正正的楷书。
  这天下午我要走的时候,老师问我,刚才讲的那一段故事能背下来吗?因为是反复背诵,熟悉了,我立即说好,摇头晃脑地一句句背了下来。他看我背书的姿势不对,就说,你这样不对,你是学生,不是先生,不能这样,你赶快站好了,再背一遍。按照他的要求,我又规规矩矩地背诵了一遍,他很高兴,一直把我送到门口。
  可染老师给我讲《留侯论》的情景,使我不能忘怀。后来很多次去香山,我都不敢去东宫村 ,总是绕着走过去,怕想起当年老师讲课的情景,使我从难忘的怀念中走不出来。
  多年后我才知道,可染老师那时候为什么要给我讲《留侯论》。殊不知,老师当年正经历着无端的诬陷,把他的作品批成是黑画,受到多次批判。特别是他和吴作人一起接受著名记者赵浩生采访的时候,讲了老师齐白石的许多事情,又受到了“四人帮”的陷害。在那黑白颠倒的日子里,有理也说不清楚,更何况可染老师又是一位当众不善言表的人呢。
  “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用《留侯论》开头这几句话来讲给我听,也安慰自己,实际是一种最好的情感宣泄。在那种时候、那种场合,向一个能够恭恭敬敬听他训教的十几岁的中学生宣泄,这中间的痛苦谁又能理解呢?
  可染先生教我《留侯论》也是教我如何做人,遵守时间,守信用,是一个人本应具备的最起码的道德品质。记得可染老师当时说黄石公三次才把兵书赠给张良,是因为黄石公看到张良有一定的才能,将来能成大事,所以故意难为他。张良出于对秦暴政的不满,他单枪匹马,在搏浪沙用椎刺秦没有成功,幸而没有被逮住,就隐居跑到了下邳。黄石公用三次赠书的傲慢态度难为他,就是要张良能够经得住磨砺,有了容忍的度量,将来好把大事做成。
  我又联想起可染老师文革中受到的那些灾难,侮辱,如果他不是用忍的态度去面对现实,保护自己又怎么能好好地生存下来,为自己热爱的山水画艺术奋斗终生呢?
  

六、云龙山色
1977年过完元旦的第二天,也就是1月2号上午,我又去香山。我带去了我临的字,还有几张山水画。
  可染老师看我画的是一张雨中的景致,就问我,北京经常下雨么?像江南那样经常下雨么?他说,你将来长大了,可以到江南看一看江南的雨,好好看一看江南春天的雨。他又看了看我的画,略微一停,说,“你烘染得太多,不好。我的名字里的染字不是烘染的意思,和烘染的染字没关系。我如果是一个演奏家,也可以叫李可染,你不要以为我叫李可染,就拼命往纸上烘染。再说,好画是画出来的,不是染出来的,更不是涂出来的。绘画要倾注人的情感,要表现一种艺术境界,渲染仅仅是一种表现形式”。老师这一天对我画的那些东西不太满意,他似乎有些生气,说,“你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那些‘染’出来的东西。”
  我觉得有些委屈,心想,好不容易加水画出来了雨气、湿气、水气的感觉,老师却生了气,这可能是因为我没到现场去写生,只是在屋里造景的缘故。他批评我,实际是希望我到真实的大自然中去画,不要闭门造车。过去他看了我的画,都是按我折叠的原样叠好,然后再找一张旧报纸给我包好。这一次不了,他把我的画往桌子上一放,说,你收起来吧!我问老师,你桌子上的旧报纸可以给我一张吗?他看了看我,“嘿”的一声笑了。爷俩之间的紧张空气这才和缓起来。
  这时老师让我坐下,指指桌子上的茶杯说,“你今天用我的杯子喝一口吧。”于是,我端起老师的茶杯,喝了一口,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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