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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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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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答应你,只要我作得了比较好一点儿的工作,那我马上就不斫常青棘了。我想你不至于诚心愿意叫我整天价在家里闲待着吧?” 
  “不过那太可怕了——一个斫常青棘的!而你本是见过世面,能说法语和德语,能作比这高得多的事啊!” 
  “我想,你头一回看见我,头一回听见人说我,你眼里的我,是笼罩在金色祥光里的——是一个见过灿烂事物、见过辉煌世面的人物——简单言之,一个使人崇拜、使人爱慕、使人心醉的英雄,是不是?” 
  “不错,”她啜泣着说。 
  “现在可变成了一个束着棕色皮裹腿的可怜虫了。” 
  “得啦,别挖苦我啦。这就够瞧的啦。我今后不再愁眉苦脸的啦。你要是不十分反对,我今天下午就出一趟门儿。东爱敦·有一个乡村行乐会——他们管它叫吉卜赛①——我要到那儿去一趟。” 
  ① 吉卜赛:原文“gipsying”,多塞特郡一带方言,行乐会之意。 
  “去跳舞吗?” 
  “为什么不哪?你都能唱啊。” 
  “好,好,随你的意好啦。用我去接你回来吗?” 
  “要是你的工作完得快,回来得早,那你就去接我好啦。不过你要是因为那个添麻烦,就不必了。我回来的时候自己认得路,荒原上又没有什么叫我害怕的。” 
  “你就能这样一心无二,追欢寻乐,一路步行,到一个村野行乐会,去凑这个热闹?” 
  “你瞧,你这是不愿意我自己一个人去了!克林,你不是嫉妒吧?” 
  “不是。不过我很想和你一块儿去,要是那样能给你任何快乐的话;其实按事实看来,你也许就早跟我过腻了。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愿意你去。不错,我这也许是嫉妒;像我这么一个半拉瞎子,有你这么一位太太,还有比我更该嫉妒的吗?” 
  “你别那么想啦。你让我去好啦,别把我的兴致都打消了!” 
  “我宁愿把我所有的一切全都不要了,也决不肯那样啊,我这甜美的太太呀。你去吧,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好啦。谁能拦阻你,不叫你随心所欲哪?我相信,我整个的心还都在你身上哪;再说,你有我这么一个丈夫,实在是你的拖累,而你却还将就我,我实在应当感激你才对哪。不错,你自己去出出风头吧。至于我哪,我是认了命的了。在那种集会里,人家一定都要躲着我这样的人的。我的钩刀和手套,就跟癞子拿的圣拉撒路铃铛①一样,本是用来警告大家,叫他们躲开那种令人凄惨的光景的。”他吻了她一下,扎上裹腿,就出去了。 
  ① 癞子拿的圣拉撒路铃铛:《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二十节,“……有一个讨饭的,名叫拉撒路,浑身生疮,……。”因为有“浑身生疮”一句话;所以从前都认为他是癞子。欧洲中古时代,癞子都隔离起来,出门时拿着一个铃铛,叫人老远就知道他们来了,好及时躲开,因为癞是传染的。习俗认为癞子受圣拉撒路的保护。 
  他走了以后,她用手捧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两个白白废掉了的生命①——他的和我的。我竟落到了这步田地!这岂不要叫人发疯吗?” 
  ① 白白废掉的生命;比较英小说家专浦令的《山中平常故事》里《奔去》中所说,“他写到某些他无法忍受的耻辱——‘洗不干净的羞愧’——‘犯罪性的愚蠢’——‘白白废掉了的生命’等等。” 
  她左思右想,想找一找任何可以把现状改善一点的办法,但是并没找到。她自己就琢磨,那些蓓口人,要是知道她现在的情况,一定要说:“你们瞧一瞧那位没人配得上的女孩子吧!”据游苔莎看来,她现在的地位对她的希望所开的玩笑,只叫她觉得,老天爷要是再和她玩笑下去,那她只有一死,才能得到解脱。 
  于是她蹶然奋起,大声喊道:“但是我要振作起来,排遣愁烦。不错,我要振作起来,排遣愁烦!我不能叫别人看出来我在这儿受苦。我要皱着眉偏行乐,含着泪反寻欢,我.要白眼看世人,以取快而开颜!我今天上青草地跳舞就是开端。” 
  她上了卧室,开始精心细意梳妆打扮起来。一个旁观的人,看了她那样美貌,差不多就要觉得她那种心情是合理的。她陷到这种阴惨的角落里,固然是由于自己的不小心,却也是由于出乎意料的事故。看到这一点,就是并非热烈拥护她的人,也要觉得她有很充足的理由,去问苍天,问它有什么权力,把她这样一个精美的人物,弄到这样一种环境里——竟至于使她的美貌,不但不是福,而反倒成了祸。她从家里出来,准备好了要出这趟门儿,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在这幅画图里,就凭她这副胎子,再使人倾倒二十次,都有余裕。在屋里不戴帽子,她那种怨天尤人的郁闷,就未免太明显了;但是她出门的服装,却能把她这种郁闷掩饰,使它变得柔和,因为出门的服装,总有一种暧暧的情态,像雾濛濛、云霭霭,无论哪一部分,棱角都不十分明显;因此,她的面目,从那样一簇衣饰里露着,就仿佛从云雾里露着一样,分不大清楚哪是肉皮儿,哪是衣服。那时白天的热气,还没怎么低减,她顺着那些日光暖暖的小山,慢慢往前走去,因为她有的是工夫,作这一趟悠闲的远征。一遇到她的路径要经过凤尾草中间,那些草就把她埋到万丛绿叶里面;因为那时那些凤尾草,简直就是一些小型的森林,虽然它们里面,没有一枝一干,明年能再发芽。 
  选作乡村舞会的地点,是一块沙漠田一般的浅草地,那本是只能在这片荒原的高亢地方上偶尔遇到,而不能常常遇到。丛生的常青棘和凤尾草,到了这块地方的四周,就都划然中止,而一片绿草,却平铺芋绵。一条青绿牲口路径①,在这块地方的边界上通过,不过却没离开凤尾草的障蔽。游苔莎想要先观察观察场里都是些什么人然后再加入,所以她就顺着这条路径走去。东爱敦的乐队那种生动起劲的声音,早已毫无错误地给她指引了方向了;现在她看见那些奏乐的本人了,他们坐在一辆蓝色大车上,车轮子是红的,擦得跟新的一样,他们上面架着一些杆子,杆子上绑着花朵和树枝。大车前面是十五对到二十对舞伴的中心大跳舞,他们两旁,是一些次等人物的小跳舞,这一般人旋转的节奏,老不大和乐声相合。 
  ① 牲口路径:只为赶牛羊等赴“庙会”时所走,平日无人走,故长草而青绿。 
  青年男子们,都戴着蓝色和白色的绸花儿,满脸通红,和那些女孩子们一同舞着;那些女孩子们,也都因为兴奋、用力,脸腮比她们戴的那些无数的红绸带子还红。有长鬟发的漂亮女孩子,有短鬟发的漂亮女孩子,留着“垂鬟发”的漂亮女孩子,编着发辫的漂亮女孩子,都在那儿舞来旋去。既是附近只有一两个村庄供人选择,那么一个旁观的人,很可以觉得纳闷儿,怎么会有这么些姣俏动人的年轻女子,在身材年龄和性格各方面都相似,聚在一起。人群后面有一个怡然自得的男人,自己单人在那儿跳,他把眼睛闭着,把其余的人完全忘掉。几步以外,有一棵秃头的棘树,树下面正生着火,火上有三把水壶平排儿挂着。紧靠火旁,有一张桌子,几个快要上年纪的女人在那儿预备茶水。但是游苔莎往那一群人里面看的时候,却不见那个牛贩子的老婆,因为就是那个人的老婆叫她去的,并且说要叫人客气地欢迎她。 
  她本来打算,要在那天下午,拚命乐一下,现在没想到她唯一认识的那个本地人并不在那儿,这对她的打算,是很大的挫折。参加跳舞如今成了一桩难事了,虽然她要是走上前去,一定会有满脸含笑的女人,手里拿着茶杯,迎上前来,同时把她看作是一个仪态和文化都比她们高超的生客那样尊敬。她站在一旁,瞅着他们跳过两套之后,就决定再往前走一走,去到一个住小房的人家,在那儿弄点东西吃了,然后再趁着暮色苍茫,走回家去。 
  她就那么办了,等到她第二次朝着跳舞场走去的时候(回到爱得韦非重经此地不可),太阳已经快要西下了。那时的空气非常沉静,她老远就能听见乐队的声音,好像比她离开那儿的时候,奏得更起劲儿(如果还能更起劲儿的话)。她走到那座小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不过那于游苔莎和跳舞的人,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一轮黄色的圆月,正从她背后升起,虽然它的亮光,还压不下西方太阳的余辉。跳舞仍旧跟以前一样地进行;不过那时却来了许多生人,围成一圈,站在舞场外面;因此游苔莎就也能站在这些人之中,而不至于有被人认出来的可能。 
  整个村子的官感情绪,本来四处分散了整整一年了,现在在这儿聚成了一个焦点,汹涌洄漩了一个钟头。那婆娑舞侣的四十颗心那样跳动,是从去年今日他们聚到一块同样欢乐以后,一直没再有过的。异教的精神,一时又在他们心里复活了,以有生自豪,就是一切一切了,他们除了自己。一概无所崇拜了。 
  这些热烈而暂时的拥抱,有多少命中注定,能变成永久的呢?那大概是有些身在局中的人和身在局外的游苔莎,同样要问的问题吧。她开始嫉妒起那些跳舞的人来,开始渴想他们心里那种好像由于跳舞的魔力而生出来的希望和快乐。游苔莎本是爱跳舞爱得要命的,她想要到巴黎去的原因之一,就是她认为,巴黎能给她机会,使她尽量满足她对于这种娱乐的爱好。不幸得很,那种盼望,她现在是已经永远不能再存之于心的了。 
  她看着那些舞侣在越来越亮的月光下回旋舞动,正看得出神儿,忽然听见肩后有人打着喳喳儿叫她的名字。她吃了一惊转身看去。一个人正紧靠她身旁站着,叫她一见立刻连腮带耳都红起来。 
  那个人正是韦狄。他结婚那天上午,她在教堂里面徘徊,以后又揭去面幕,让他吃了一惊,跟着走上前去,在簿子上签名作了证人,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游苔莎没再跟韦狄见过面。但是为什么她一看见他,她的血液就立刻沸腾到那种样子呢,她却说不出来。 
  还没等到游苔莎说话,韦狄就先开口低声说:“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地喜欢跳舞吗?” 
  “我想还是吧,”她低声答。 
  “你愿意跟我跳吗?” 
  “那于我很可以新鲜一下。不过别人看着不觉得怪吗?” 
  “亲戚们一块儿跳舞有什么可怪的?” 
  “啊——不错,亲戚。也许没有什么可怪的。” 
  “不过,你要是不愿意别人看见,那你就把面幕放下来好啦;其实在这样的月亮地里,没有什么让人认出来的危险。这儿生人可多着哪。” 
  她照着他的话办了;这样一来,就等于她默认了他的要求了。 
  韦狄把胳膊伸给游苔莎挽着,领着她从围着看跳舞那一圈人外面,走到舞场的下手儿,在那儿加到舞队里。两分钟以后,他们两个就已经卷进了舞队,慢慢朝着上手儿转去了。他们到了往上手儿去的前半途了,那时候,游苔莎心里还后悔过好几次,认为原先不该答应他的要求;从后半途到上手儿的时候,她就转念道,既是她出来为的找快乐,那么,她现在作的正是取得快乐的自然行动。他们旋到上手儿了,当了第一对舞伴了,在那种新地位上,他们就得一时不停地回旋滑动,所以游苔莎的脉搏也开始加快了速度,叫她没有工夫再作任何比较长久的思索。 
  他们穿过二十五对舞伴,天旋地转地舞去,那时游苔莎的形体上,可就露出一种新的生动活泼来了。黄昏时候那种淡淡的光线,给了这样的经验一种魔力。光线之中,本来就具有某种程度和色调,能叫人失去感官的平衡,危险地惹动较温柔的感情;这种光线再加上动作,就使感情变得猖獗狂野,同时理智就在相反的比例下,变得朦朦昏沉,什么也看不见了;而那时候,就是这种光线,由月亮的银盘上,射到他们两个人身上。所有在那儿跳舞的女孩子,没有不感到这种征候的,但是游苔莎感觉得比谁都更厉害。他们脚下的青草,都叫他们踩光了;草地被践踏而变硬了的地面,冲着月光斜着看去,都像光滑的桌子一样地亮。空气变得十分沉静,奏乐的人待的那辆大车上挂的旗子,都贴在旗杆上;奏乐的人,都仅仅有一个轮廓,界着天空黑乌乌地出现,只有长号、弯号和法国号的圆嘴子,从奏乐的人背着光线的黑暗人影中,像巨大的眼睛一样闪烁发亮。那些女孩子们漂亮的衣服,都失去了白天能辨出来的细致颜色,而或多或少地显出一片迷迷蒙蒙的白色。游苔莎挎在韦狄的胳膊上,轻飘飘地转了又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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