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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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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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个人?” 
  “没有女人肯嫁的那个人。” 
  “你他妈就是那个人!”提摩太·费韦说,一面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要把克锐全身和克锐身外,一下都看到眼里;同时阈特大爷也拿眼把克锐下死劲地瞪,好像一个母鸡拿眼瞪它孵出来的小鸭子那样。 
  “不错,俺就是那个人,”克锐说。“俺就是因为这个老害怕。你说这能不能把俺毁啦?俺老是说,俺不在乎这个,俺起誓赌咒地说俺不在乎,其实俺没有一时一刻不在乎的。” 
  “他妈的,天地间有比这个还叫人想不到的才怪哪!”费韦说。“俺原先说的并不是你。这样说起来,有两个这样的人了。你为什么把你倒霉的事告诉人,克锐?” 
  “俺想真是真,假是假。俺这也没有法儿,对不对?”他看着他们说,同时把他那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睁得好像眼眶都要疼起来的样子;眼睛周围就是一圈一圈好像枪靶子的纹道。 
  “不错,没有法儿。这种事真叫人难受。俺听见你那么一说,俺就觉得身上飕的一阵,发起冷来。俺从前本来只当着就有一个,谁知道这阵儿冷不防跑出两个来了哪。克锐,这真叫人心里堵得慌。你怎么知道女人都不肯嫁你?” 
  “俺求过她们么。” 
  “俺真没想到你会有那样厚的脸皮。好啦,顶末了那一个对你怎么说来看?也许没说什么真叫人过不去的话吧。” 
  “那个女人说,‘你给我滚开,你这个活死尸、赛瘦猴①的浑东西。’” 
  ① 后来各版,此处增“二尾子货”。 
  “俺说句实话,这让人听着实在堵的慌。‘你给我滚开,你这个活死尸、赛瘦猴的浑东西。’这还不及干脆说一个不字,反倒痛快些哪。不过这也不难治。只要你有耐性,能下功夫,等到那个骚老婆头上一长出几根白头发来就成了。你今年多大了,克锐?” 
  “到今年刨土豆儿的时候,三十一岁了,费韦先生。” 
  “不小啦——不小啦。不过还有指望。” 
  “照俺受洗的日子算,俺三十一岁,因为教堂法衣室①里的生死簿子上就那么写的。不过俺妈告诉过俺,说俺下生的时候,比俺受洗的时候,还早几天。” 
  ① 法衣室:附于教堂之一室,内放法衣、宗教器皿及记录簿等。此处之《生死簿》即《法衣室簿》,内记区民受洗、死亡、结婚等之年月日。 
  “啊!” 
  “不过她只知道俺下生的那天没有月亮,除了那个,你就是要了她的命,她也说不出准日子来。” 
  “没有月亮?那可不吉利。俺说,街坊们,那可于他不吉利!” 
  “是,是不吉利,”阚特大爷摇着头说。 
  “俺妈知道那天没有月亮,因为她问一个有黄历的女人来着。多会儿养下小子来,她就多会儿去问人家借黄历①瞧,因为‘没有月亮没有人’②这句话,叫她多会儿养了小子就多会儿害怕。你说没有月亮真不得了吗,费韦先生?” 
  ① 黄历:阳历不知何时月圆、月缺,但历书上记载着,所以要看历书才能知道。 
  ② “没有月亮没有人”:英国民俗学家戴尔的《英国民俗》说:“在康沃尔郡,要是一个小孩,在没有月亮的时候下生,那么人家就说,那个小孩,活不到成人的时候就得死。因此有一句俗语,‘没有月亮没有人’。” 
  “真不得了,‘没有月亮没有人’。老人的古语是不会错的。月亮没露面的时候养下来的孩子,老不会有出息。你真倒霉;一个月里头这么些天,你可单拣没有月亮那一天探头探脑地出世!” 
  “俺想你出世的时候,月亮一定圆的不得了吧,”克锐带着对于自己绝望,对于费韦羡慕的神气说。 
  “啊,反正不是没有月亮的时候,”费韦先生眼神里带着毫不自私的神气回答说。 
  “俺豁出去过拉玛节①摸不着酒喝,也强似下生的时候看不见月亮,”克锐仍旧用支离破碎的宣叙调②那种腔调接着说。“人家都说俺就是个活死尸,对自己家里一点儿用处都不会有③。俺想没有月亮就是根由儿了。” 
  ① 拉玛节:从前拉玛节是英国的收获节。日期是旧历八月一日。 
  ② 宣叙调:一种近于朗诵的歌唱形式,半歌半说,用于歌剧中对话或叙述部分,为歌剧四种组成成分之一。 
  ③ 对自己家里没有用处:指生养子女而言。克锐是一个“二尾子”,故云。 
  “唉,”阚特大爷说,只见他的兴头未免去了好些;“然而他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妈还哭了不知道有多少个钟头,生怕他长过了头,一下蹿成了大汉子,当兵去哪。” 
  “唉,像他这样的可就多啦,”费韦说,“骗了的羊也得同别的羊一样地过呀,可怜的东西。” 
  “那么俺也得凑付着过,是不是?你说俺夜里该害怕不该,费韦先生?” 
  “你这一辈子打定了光棍儿啦。鬼要是出来,他单找那单人睡觉的,他不找那两口子睡觉的。新近还有人看见鬼来着。一个很怪的鬼。” 
  “别,别说吧,要是你觉得不说没有什么碍处,那你就别说吧。俺听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想起来,身上非一霎霎地起鸡皮疙瘩不可。可是,提摩太,你一定要说,俺知道你一定要说;说了好叫俺夜里成宿做噩梦。你才说,一个很怪的鬼?你心目中那个鬼是哪一种的,你才说它是个怪鬼?哎呀,提摩太,别说,别说,还是别对俺说好。” 
  “俺本来不大信什么鬼呀神呀的。不过人家这回告诉俺的这个鬼,听起来可真有些阴森森的。据说是一个小孩看见的。” 
  “它什么样儿?——哦,别,别说——” 
  “是一个红鬼。不错,平常的鬼差不多都是白的①,不过这个鬼可跟在血里染过了的一样。” 
  ① 鬼是白的:是英国人的概念,可能由于英人尸体都用白殓单包裹而起。 
  克锐听了这句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是却没让身体膨胀;同时赫飞就问,这个鬼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虽然没出这片荒原,可不在咱们这块地方。不过这件事不值得尽着谈论了。俺说,街坊们,今儿既然是朵荪·姚伯和韦狄街坊的好日子,那咱们睡觉以前,去给他们刚结婚那小两口儿唱个歌儿听听,你们觉得怎么样?”费韦接着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比以先更活泼,同时朝着大众看着,他的神气好像觉得,这个提议并不是阚特大爷首先发起的。“对于已经配成了对儿的人,顶好装出喜欢的样子来,因为你不喜欢,也不能把人家拆开呀。你们都知道,俺是不会喝酒的,所以俺并不是图酒喝;可是俺觉得,回头堂客和小孩儿们都家去了以后,咱们很可以往下面到静女店去走一趟,在他们新结婚那两口子门前,给他们来一个歌儿。那位新娘子一定喜欢这一套;俺也很愿意她喜欢;因为她和她大妈一块儿住在布露恩的时候,俺从她手里曾接过好多皮袋酒①。” 
  ① 接过好多皮袋酒:这种皮袋.是整羊皮作的。英文《圣经》里的bottle,就是这种皮袋(通译瓶,误)。酒应为安酒之类的家酿酒,是赠给费韦的。 
  “好哇,咱们就这么办哪,”阚特大爷说,同时身子转得那么轻快,他那一串坠儿都放纵恣肆地大摆而特摆。“俺在风地里站了这半天,嘴唇干得跟柴禾①一样了。俺自从吃了便饭②以后,还没闻到一滴酒味儿哪。人家都说,静女店新开桶的酒,喝着很不坏。再说,街坊们,就算咱们弄得很晚才能完事,那算得了什么?明儿是礼拜,多睡一会儿,酒还不消啊?” 
  ① 干得跟柴禾一样:意译,原文为方言。亦见《苔丝》第十七章。 
  ② 便饭:原文为方言,指上午或下午中间农田工人吃的便饭而言。 
  “俺说,阚特大爷,凭你这样一个老头儿,老说这种说,真太随便了,”那个胖女人说。 
  “俺本来就什么事都随便;俺实在太随便了——俺没有那些闲工夫去讨娘们儿的欢心。喀勒喀①!俺只乐俺的!一个没能耐的老头子要把眼都哭肿了的时候,俺只唱俺的歌儿,唱俺的《乐呵呵的一伙》②,唱俺的这个,俺的那个。俺不管那一套。他妈的,俺不论干什么都行。 
  ① 喀勒喀:只是一种声音,表示高兴、喜欢。也见于本书第二卷第三章及《马号队》第二十三章。 
  ② 《乐呵呵的一伙》:《爱琳王后的忏悔》的另一种叫法。 
  国王扭转头,从左往后看, 
  满腹的怒气,满脸的怒颜, 
  若非我誓言已经说在先, 
  卿家你难免绞架身高悬。①” 
  ① “国王……往后看……”:《爱琳王后的忏悔》的末一节。末句指绞死身悬绞架。“国王扭转头”二行,亦民歌里经常说法。 
  “不错,咱们正该那么办,”费韦说。“咱们得给他们唱个歌儿,上帝听着也喜欢。朵荪的堂兄克林等到事情完了才回来,还有什么用处?要是他要拦这门亲事,想自己娶她,那他就该早回来呀。” 
  “也许只是因为姑娘出了门子,他妈一个人觉得孤单的慌,所以他才回来,跟他妈一块住几天吧。” 
  “俺要说起来,又是怪事了。俺从来就没觉得孤单过——从来也没有,一点儿也没有,”阚特大爷说。“俺到夜里,简直跟水师提督一样地勇敢。” 
  那时候,雨冢上的祝火已经微弱起来了,因为他们用的材料并不很坚实,所以不能耐久。同时往四外看去,所有天边以内的祝火,也都大半微弱了。要是把祝火的亮光、颜色和着的时间都仔细观察了,就能看出来烧的材料是什么性质;根据这种结果再推测下去,还能多少猜得出来点祝火那些地方都出产什么东西。大多数的祝火,都发出一种又大又亮的光辉;这是表示,那些地方,也和他们这儿一样,长的都是石南和常青棘;本来这种地方,非常广阔,有一方面,绵延到无数英里地以外;另一些地方的火,着的快,灭的也快;那是表示,那一方面的燃料,都是最不耐烧的,只是麦秆、豆秸和庄稼地里普通的废物。有些顶耐久的祝火,都好像行星一样地稳定①;那是表示,他们点的,都是榛树枝子、棘树捆子和别的坚实耐烧的劈柴。这一种燃料,本来很稀罕,它们和那些不久就灭了的熊熊火光比起来,虽然显得亮光不大,但是现在因为它们能耐久,却比无论哪一种都占上风。原先着得旺、看着大的祝火,现在都已经灭了,但是这些祝火,却仍旧存在。它们占据的是北方矮树林和人植林②茂盛生长的地方上负天矗立的峰峦;从雨冢上看来,那算是视线以内最远的部分;那儿的土壤和这儿不同,像荒原这种情况,那儿是稀少的,看不见的。 
  ① 行星和恒星的区别之一,为行星不眨巴眼,恒星眨巴眼。 
  ② 矮树林和人植林:前者专植小树,以时砍伐,供薪柴用。后者则由人工栽植,作建筑、家具材料。 
  所有的祝火全都微弱了,除了一个,而这一个离他们最近,它跟所有别的祝火比起来,就好像是众星闪烁里一轮明月。它占的方向和下面山谷里面那个小窗户恰恰相对。它和雨冢离得实在很近,所以它的本体虽然并不很大,但是它的亮光,却把雨冢上的祝火比下去了。 
  这个稳定的亮光,先前就已经惹得雨冢上的人时刻注意了;现在他们自己的祝火既是越来越微,越来越暗,那个亮光更惹他们注意了;就是有些烧木头的祝火,点得比较晚一会儿的,这阵儿也都光焰低微了;但是这个祝火,却始终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 
  “俺说实话,那个祝火离得真近!”费韦说。“俺觉得仿佛都能看出来有人在它四围走动。那个祝火只管小,咱们可不能不说它好,实在地。” 
  “俺都能把石头子扔到那儿,”一个小孩说。 
  “俺也能!”阚特大爷说。 
  “办不到,办不到,小伙子。那个祝火看着只管很近,实在可至少差不多有一英里半地远哪。” 
  “那个祝火倒是点在荒原上面,不过它的材料可不是常青棘,”那个掘泥炭的说。 
  “俺看是劈柴;不错,是劈柴,”提摩太·费韦说。“除了光滑直溜的劈柴,没有别的东西能这样耐着。它是点在迷雾岗①老舰长门前那个小岗子上的。那个老舰长真得算古怪;在自己的土堤和壕沟里面点祝火,叫别人一点儿也玩赏不着,一点儿也近不得!这种老头子真是糊涂虫,要不,怎么会没有小孩儿,可点祝火玩儿?” 
  ① 迷雾岗:赫门·里说,“迷雾岗被假设为离雨冢不远。现已无物可确证那所住宅所在。但有一野塘,与书中所写相符,可在雨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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