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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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曲1976-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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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点,碾子心里有数。你们要是都成了英雄,还要你们下乡来接受再教育干吗?乡下的好姑娘本来就少,再可着你们挑,那我们还活不活了?你愿意赌,你就服输,你不愿意赌,你就是认输。怎么着,你这个脸也是丢了。碾子这么愤愤地想着的时候,是在起自家的猪圈。他发狠地把一锹一锹的猪粪扣到车上,又用铁锨的背面拍猪的屁股,把猪赶得满圈乱跑。他的父母知道他心里憋着火,也不敢骂他。
  碾子的这个逻辑显然有失公平,但他为了草花,已经有些失控了。他只是想着,大家都是一个岁数的男人,管他城里还是乡下的,说别的没用,力气上见。
  插队的知青和当地的女青年好,说起来也还真是不容易。首先,环境和条件就很不方便。实际上,农村的青年,基本上就没有“谈恋爱”这一说。他们不可能像城里青年那样,在结婚前,两个人可以有一段来来往往、花前月下的日子。城里的许多地方为他们提供了这样的机会,比如电影院,比如公园里的草地和长椅,比如大街小巷的人行道,比如工厂里的某个角落,比如学校操场的边上,再比如,家里的大人都去上班的时候,家里便是一个空着的地方,许多慌慌张张但令人激动的甜蜜的事情就在这里发生。
  可是在乡下就不行了。清水河屯几十户人家,农村的房子,大都有后门和后窗,闲着的时候,主妇们大都坐在自家的门前,互相拉话,谁家有些什么大事小情,都会尽收眼底。青年人在村子里“好”,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是当地的两个青年,那么在相亲和下了彩礼之后,两家走动几次,就该结婚了,婚前的来往是谈不上的。
  草花和楚一凡的“好”,倒是个例外。村人们虽也指指点点,但楚一凡大大方方,草花义无反顾,倒令村人们不知怎么面对这一对年轻人。虽然有些人也同情碾子,但又碍于楚一凡是个知青,知青是不能轻易惹的。况且草花为了父母包办婚姻也曾大闹,全村人都听说了。农村的传统虽然根深蒂固,但毕竟解放快三十年了,“包办”是犯法的。草花又说父母要是逼婚,她就去找妇联,所以没人明着站出来反对。他们只想等着看这事的结果,他们知道这是一场大戏,而且结局难料。
  草花和楚一凡的河边约会,其实也没有几次。但就是这不多的几次,也成了清水河屯的一景。曾有小孩子在远处围着看,然后飞跑进村,给大人们通报消息。第二天,村里便流传着五花八门的版本。草花虽不怕,但受不了父亲的吼叫,她就对楚一凡说,河边不去了,他们看咱俩像看演戏的,咱不给他们表演。楚一凡开玩笑说,那我想见你怎么办?草花说白天干活的时候不就见了嘛。楚一凡说有时候咱俩不在一起干活啊,再有,不干活的时候想见你呢?草花看着他,不做声,眼睛水汪汪的。草花心里说那你快娶我,娶了我不就天天见着了。可草花不敢说。草花是个懂事的姑娘,她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她知道别让男人为难。

恋曲1976 八(2)
两个人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在集体户的房后,不避人,大大方方的。草花不敢让眼泪流出来,就在眼里含着。楚一凡见她这个样,心里一阵滋滋味味,又升起一阵阵的冲动,他真想一下就把草花搂在怀里,像他小时候见过的城里边谈恋爱的年轻人那样。但他到底是忍住了,他知道这是在清水河屯,不是省城。就是在城里,他也只是在公园里的树下见过拥抱的,还是在黑天。没人敢在白天里,在众人的目光底下互相拥抱的。他想伸手去为草花抹泪,也还是不敢。他就说这样吧,我想个法子,让你每天都见到我,我也能每天都见到你。
  草花看着不远处的生产队大院,干完了活的牲口正在卸套,卸了套的牲口在地上打着滚。车老板们在大声说着笑话,集体户的两边邻居有的人在喂猪,有的人在忙活自留地。村路上有人背着粪筐在走。没人向这边看,可草花知道,她和楚一凡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人的眼睛里。她装做拢头发,抬手把眼睛抹了一下,说你瞎说吧,能有什么法子?
  楚一凡说有法子,你回家,等着明天吧。楚一凡说了这话就转身,穿过了集体户的自留地,进了屋子。
  第三天早上出工,还是进场院。楚一凡趁人不备,不动声色地把一个小纸片塞给了草花。
  楚一凡想的法子,就是每天给草花写一封情书。这对于读过大量小说和诗歌和戏剧的文艺青年来说,不是个难事。更重要的,是他心里对草花燃烧着的那份激情。楚一凡的情书有长有短,各种体裁都有,这要根据他当晚的情况和心情而定。有时候白天干活实在累了,他就简单地匆匆写上几个字,也算不上什么情书。比方说“今天见你干活时甩辫子的样子真是好看,明天再甩一次给我看。”又比如“你塞给我的黄米面饼子太好吃了,我知道是你亲手做的。”有时候,楚一凡很大胆地在情书结尾加上一句“在梦里想你”。
  而在草花,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妹子,虽读了两年初中,但一九七三年和一九七四年那个时候的初中,对草花来说没有任何这方面的陶冶和熏染,那时候的学生甚至羞于说到“爱情”这个词儿。所以,草花面对一封封真正的情书,是什么样的反应便可想而知。她拿到的每一个字都如一个烧红了的铁块,烫手,烫心。对这两个恋爱着的青年来说,楚一凡是在燃烧,而草花,她是被彻底地融化了。
  情书在从秋到冬的日子里悄悄传递着,传递情书的地点遍布山村的各个角落——上工的路上、豆腐房、场院、拉粮食的大车上、生产队开会的大炕上、碾房、牲口棚、地头、搓包米的屋子里、大队供销社、公社的集市上、吊桥的桥头、集体户的障子边、小学校的墙边、谷草垛下面——竟然一次也没有被人发现。那段日子,注定要成为两个人一生中最幸福、最温暖、最浪漫、最充实的日子。
  楚一凡在某一天的信中,鼓励草花也给他写情书。他说你不是初中毕业吗?这没什么难的。你就把你想说的话如实写出来,这样我们不就像对话一样了吗?草花犹豫了几次之后,终于写了,她写的第一封情书是“我的字不好看,不好意思写”。楚一凡仍然鼓励她,她也就写了起来。不过草花没有楚一凡写得那样热烈,有些一本正经。她把一个姑娘对恋人的情意,都隐到一本正经后面去了。比如“你的军装该洗了,明天黑了的时候,我去房后拿”。又比如“碾子阴阳怪气的时候,你离他远点,别理他”。

恋曲1976 八(3)
在收到楚一凡一封特殊的情书以后,草花决定自己去退碾子的彩礼。
  楚一凡这封情书写道:今天去公社,听说明年的招工指标快下来了,都是大工厂,工种也不错,我估计我爸能给我托人。等一拿到招工指标,我就回城,跟我爸妈说我们的事。我也去派出所打听一下,像咱们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转户口的事情。然后也给你找个工作(城里的工作很多),等咱们都上了班,就结婚,你就是我妻子了。
  读了这封信的草花,两个耳朵嗡嗡地响,还发涨,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是楚一凡这个男人给她的最明确的承诺了。她知道楚一凡已经是个就要过二十岁生日的男人,已经抱得起沉重的石头磙子,是条汉子了。一个男人,不可能轻易地做出这样的承诺,他一定已经想得很明白了。草花没有想任何其他相关联的事情,她只记住了楚一凡的这几句话。她知道有了他的这几句话,她将和这个男人一辈子在一起,不会分开。
  二十岁的楚一凡虽然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些,但更单纯的草花却被巨大的幸福感深深地包裹着。草花不是一个贪图进城的女孩,她对城市没什么概念,她也没觉着清水河屯有什么不好。她唯一的心愿,是能和楚一凡结婚。不管在哪,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觉着这就是老天爷赏给她的最大的好事了。
  草花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决定去碾子家退彩礼的。她先是瞒着爸妈,偷偷地把放在柜里的彩礼包拿了出来,又在爸妈住的西屋房顶上第二根檩子边,找到了放彩礼钱的油布包,一共二百元钱——这些都是她已经在事先打探好了的。一切都拿到之后,草花就去了碾子家。她选了一个碾子不在家的时候,她想面对碾子的父母,有些话还好说些。
  当推开碾子家柴门的时候,草花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是个十足的大人了。这是她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自己决定、自己处理的一件事,还是件大事。她为自己今天的行动感到自豪,她心中充满了勇气,她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挡住她和楚一凡在一起这件事。
  草花退彩礼的行动导致了两个后果。一个是草花爸第一次动手打了她——草花爸重重地抽了草花一个耳光之后,又暴怒地拽住草花的辫子,要把草花拉倒。要不是草花妈在草花的尖叫声中发狠地在丈夫的胳膊上重重地咬了一口,迫使他放开手,草花就更惨了。草花妈抱着草花爸的胳膊对草花喊,你跑!你快跑!跑啊——
  第二个后果是,碾子对楚一凡的敌意和仇视彻底公开了。他本来还没有想好什么时候实施那个逼迫楚一凡“上跳”的计划。草花退彩礼后,他定下了日子。
  天气阴沉着,秋阳早就没影了。似秋似冬的日子,凉意袭人。
  场院上早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这是因为碾子已经公开在生产队的大院里向楚一凡下了战书。早上派活的时候,碾子站在生产队大院的正中,大声地奚落着楚一凡,用听上去不是太过分的话进行着挑衅。话虽不是太过分,但也足以让一个热血青年奋起应战。楚一凡大声地说,好!不就是上跳吗?走!走!上刀山我也陪着你!
  楚一凡抱着赴死的决心。他根本没想到是为别人而战——父母、全体知青、甚至自己——他不为这些,他只想着草花。他只为草花而战。 txt小说上传分享

恋曲1976 八(4)
结局可以预见。楚一凡掉下来了。
  正如许多抄了衣袖,抱着膀子,嘴上叼着卷烟围在边上看热闹的农村汉子们预料的那样。因为他们干惯了农活,知道轻重。他们有的是经验,知青小楚必败无疑。
  平心而论,楚一凡能把一百八十斤的麻袋扛到“跳”上,还走了几步,已经是极不容易了。他毕竟是第一次干这个活儿,腰背上的筋骨到底没有长到那么硬实,加上不会掌控平衡,失败就是必然的。麻袋倒下去的时候,他张着双臂,还想保持平衡,可是脚下颤动的跳板已经不容他站稳了。一百八十斤的大豆哗啦啦地从张着口的麻袋中泄下去,先于他落在场院的地上,也是好大的一堆。楚一凡毕竟是年轻,身体的协调性不错,他没有让自己倒着下去,而是下意识地往起跳了一下,借着跳板的弹性,让自己立着掉下来。双脚踩到了地上的黄豆,人就像坐了滑车一样,打了两个趔趄,便重重地仰面摔倒了。事后,有经验的老农说,是地上的豆子救了小楚,要是落在平地上,最轻是崴了脚脖子,重就难说了。楚一凡也觉着说得有道理,豆子一滑,缓冲了下落的重力。
  楚一凡躺在场院的地上,身下是滑溜溜的大豆,他觉着浑身像散了架子,却挺舒服。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说草花,我尽力了,为了你,我什么都敢做。碾子还有什么招,就让他来吧。
  人群在惊呼之后,还没等向楚一凡围过来,就又有了一阵骚动。原来是去大队开会的张队长回来了。张队长急步走进场院,扒开人群,低头看了看楚一凡,又弯下身子摸了下楚一凡的腰,说小楚,你咋样?楚一凡笑了一下说,没事队长,看来还得练。张队长起身走到碾子身边,重重地推了一把碾子,又重重地推了一把,说,你干啥?啊?干啥?
  碾子开始也有点后怕,不知楚一凡摔得怎么样。这会见楚一凡没事,也嘴硬着说,没干啥啊,打个赌玩。
  张队长吼着说,打什么赌?有这么打赌的吗?把人摔坏了,是我蹲笆篱子啊,还是你蹲?啊?给知青派活儿,是有规定的,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啊?我看你是吃多了撑的!
  张队长转身找“打头的”老李,喊,你,还有打头的老李,老李呢?你们俩,扣全天的工分!
  论亲,张队长还是碾子的远房表叔,所以连公带私一块骂,碾子也不敢还嘴。
  那天,草花没在场。她脸上被爸爸打的红肿还没全消,她就躺在二姐家里的炕上,用二姐给她拧的凉手巾捂脸。等到她的二姐夫回来告诉她场院上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人们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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