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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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 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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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搁在脑后。若不是这个在世路上闯惯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利蓓加开了门,冲淡了房里凄惨的空气,我们是断不肯进去的。这女孩儿跪在地下,心里想祷告,嘴里却说不出话来,又苦又愁的挨过了多少时光。战事的记载上只描写辉煌的战役和胜利,向来不提这些事,因为它们只是壮丽的行列当中最平凡的一部分。胜利的大歌咏团里只有欢呼的声音,哪里听得见做母亲和妻子的哭声呢?其实多多少少没有地位的女人随时都在伤心痛哭,随时都在抗议,只不过她们啼哭的声音抵不过欢呼的声音罢了。
  利蓓加的绿眼睛看着爱米丽亚,她的新绸袍子窸窸窣窣的响,周身都是亮晶晶的首饰。她张开了手,轻移小步奔上前来和爱米搂抱。爱米丽亚心上先是害怕,接下来就是一阵气恨,原来死白的脸蛋儿涨得通红。她愣了一下,一眼不眨的瞪着眼向她的对头看。蓓基见她这样,倒觉事出意外,同时又有些羞惭。
  客人开言道:“最亲爱的爱米丽亚,你身子不爽快,到底是怎么了?我得不到你的消息,急得什么似的。”她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打算和爱米丽亚拉手。
  爱米丽亚马上把手缩了回去。她一辈子待人温柔,无论是谁对她殷勤亲热,她从来不会表示怀疑或是冷淡。可是这一回她把手缩回来,混身索索地抖。她说:“利蓓加,你来干什么?”她睁起大眼睛板着脸儿对客人瞧,瞧得她心里不安起来。
  利蓓加暗想道:“别是她看见丈夫在跳舞会上给我传信了吧?”便垂下眼皮说道:“亲爱的爱米丽亚,别那么激动,我不过来看看可有什么——看看你身体好不好。”
  爱米丽亚道:“你身体好不好?我想你好得很,反正你不爱丈夫。如果你爱他的话,这会儿也不会来了。你说,利蓓加,我错待过你没有?”
  蓓基仍旧低着头答道:“当然没有,爱米丽亚。”
  “你没钱的时候,谁帮你的忙来着?难道我不把你当作姊妹一样待吗?他娶我以前,我们还没到后来的田地,那时你就认识我们了。当时他心里只有我;要不然他怎么肯那么不自私,为着要我快乐,把自己的老家和他的一份儿家私都丢掉了呢?你为什么跑来夹在我和我的爱人中间?天把我们结合起来,谁叫你来把我们拆开的?谁叫你把我那宝贝儿的心抢去的?他不是我的丈夫吗?你难道以为你能像我一样爱他吗?在我,只要他爱我,别的我全不在乎。你明明知道这一点,可是你偏要把他抢去。丢脸哪,利蓓加!你这个恶毒的坏女人,假心假意的朋友,不忠实的妻子!”
  利蓓加背过身去答道:“爱米丽亚,我对天起誓,并没有害过你丈夫。”
  “那么你没有害过我吗,利蓓加?你一心要想把他抢去,不过没有成功罢了。你问问自己的良心去,这话对不对?”
  利蓓加想道:“她什么都没有知道。”
  “他还是回到我身边来了。我知道他会回来的。我知道不管你用多少甜言蜜语虚情假意哄骗他,他终久要回来的。我知道他要回来,我求天送他回来。”可怜的女孩儿非常激烈,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篇。利蓓加不承望她还有这一着,反而弄得说不出话来。爱米丽亚接着怪可怜的说道:“我哪一点儿待错了你?干吗一定要把他抢去呢?我统共跟他在一起过了一个半月,你还不能饶了我吗,利蓓加?从我结婚第一天起,你就搅得我过不了好日子。现在他走了,你又来瞧我伤心来了,是不是呀?这两星期里头你害我还害得不够?今天何必再来呢?”
  利蓓加答道:“我——我又不上这儿来。”可叹得很,这话倒是真的。
  “不错,你从不上这儿来,只是把他从家里拉走罢了。今天你想来带他去吗?”她的声音越来越兴奋,“他刚才还在这儿,走了不久。他就坐在那张椅子上来着。别碰它!我们俩坐着说话;我坐在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我们两个一块儿背‘在天之父’。对了,他刚才还在这儿,可是他们把他叫走了。他答应我不久就回来。”
  利蓓加不由自主的受了感动,说道:“亲爱的,他一定会回来。”
  爱米丽亚道:“你瞧,这是他的腰带,这颜色好看不好看?”她本来把腰带系在自己身上,这时候拉起绦子来吻着。她忘了生气,吃醋,甚至于好像忘了敌手还在身旁,脸上挂着一丝儿笑容,悄悄的走到床旁边,把乔治的枕头摸挲平复。
  利蓓加也悄悄的走掉了。乔斯仍旧坐在椅子里,问道:
  “爱米丽亚怎么样?”
  利蓓加答道:“我看她很不好,应该有人陪着她。”赛特笠先生说他已经传了一桌早午饭,请她吃了再走,可是她不肯,正着脸色离了他家。
  利蓓加脾气好,肯迁就,而且一点也不讨厌爱米丽亚。她的责备虽然苛刻,却能抬高蓓基的身分,因为这分明打败的人熬不得那气苦,难过得直哼哼。那天奥多太太虽然读了副主教的训戒,可并没有得着安慰,无情无绪的在公园里闲逛。利蓓加顶头遇见她,和她打了招呼。这一下倒出乎少佐太太意料之外,因为罗登·克劳莱太太是难得对她那么客气的。利蓓加告诉那忠厚的爱尔兰女人,说是可怜的奥斯本太太身上很不好,伤心得有些疯疯傻傻,奥多太太既然跟她很好,应该马上去安慰安慰她。
  奥多太太正色答道:“我自己的心事也不少。而且我想可怜的爱米丽亚今天也不愿意见人。可是既然她身子那么不好,像你这样的老朋友又不能去照料她,好吧,让我去瞧瞧能不能帮她的忙。再见了,您哪!”戴打簧表的太太并不希罕和克劳莱太太做朋友,说完这话,一抬头就走了。
  蓓基笑嘻嘻的瞧着她大踏步往前走。她这人非常幽默,看见奥多太太一面走一面雄赳赳的回过头来对她瞪眼,差点儿笑出来。佩琪心里想道:“我的时髦太太,我向您致敬!看着您那么高兴,我也喜欢。反正您是不会哭哭啼啼伤心的。”她一面想,一面急急的找到奥斯本太太家里去。
  那可怜东西自从利蓓加走掉以后,一直傻站在床旁边,心痛得人都糊涂了。少佐的太太是个有主意的女人,尽她所能安慰她的年轻朋友。她很温和的说道:“爱米丽亚亲爱的,你得克制自己,等他打了胜仗叫人回来接你的时候,见你病了多糟糕!如今听凭天老爷摆布的人可不止你一个。”爱米丽亚答道:“我知道,我很不应该,我太经不起事情。”自己的毛病她也知道,亏得朋友比她有主张,在身旁陪着她、管着她,才使她也有了把持。她们厮守着一直到下午两点钟,心神飞驰,跟营军队越走越远。她们心上那可怕的疑惧和苦楚,说不出的忧愁害怕,不断的祷告,都跟着联队一块儿上前线。这就是女人对于战争的贡献。男人献出鲜血,女人献出眼泪,战争对于他们的要求是平等的。
  到两点半,乔瑟夫先生每日办大事的时候到了,也就是说,应该吃饭了。在他,兵士们打仗也罢,给打死也罢,饭是非吃不可的。他走到爱米丽亚的卧房里,要想哄她出去一块儿吃。他说:“吃吃看,汤好得很呢。爱米,你不妨试一试呀。”说完,他拿着她的手吻了一下。除了爱米结婚的一天不算,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吻过她了。她答道:“乔瑟夫,你对我真好。人人都对我很好。可是对不起,今天还是让我呆在屋里吧。”
  奥多太太闻着那汤的味儿很对脾胃,愿意陪乔斯先生一起吃,所以他们两人便坐下受用起来。少佐太太一本正经的说道:“求天祝福这肉。”她想着她老实的密克正在领着联队里的弟兄们前进,叹口气道:“可怜的孩子们今天吃的饭不会好。”好在她很看得开,说完,马上就吃起来。
  一面吃饭,乔斯的精神也来了。他愿意喝酒给联队里的士兵祝福——反正只要有香槟酒喝,无论什么借口都一样有用。他殷勤的向客人鞠了一躬,说道:“让我喝一杯,给奥多和英勇的第——联队祝福。好不好啊,奥多太太?伊息多,给奥多太太斟酒。”
  伊息多忽然愣了一下;少佐太太也搁下刀叉。窗户是朝南的,那天都开着,从那个方向,他们听得一种重浊的声音,滚过阳光照着的屋顶远远而来。乔斯问道:“怎么啦,混蛋?
  怎么不斟酒?”
  伊息多一面往阳台上跑,一面说:“这是大炮呀!”
  奥多太太也跳起来跟到长窗口,嘴里嚷道:“天可怜见,这是大炮的声音啊!”城里头一定还有成千个苍白焦急的脸儿巴着窗口往外张望。不到一会儿功夫,街上挤满了人,竟好像全城的居民都跑出来了。






第三十二章 乔斯逃难,战争也结束了

  布鲁塞尔那天人心慌乱,到处乱哄哄的,我们平安住在伦敦城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场面。天可怜见,希望永远不用见这场面才好!炮声是从那摩门传来的,一群群的人都往那边挤。好些人骑着马从平坦的马路上赶到那儿去,希望早些得到军队里的准信。大家互相探问,连了不起的英国爵爷和英国太太也都降低了身份和陌生人攀谈。亲法派的人兴奋得差点儿没发狂,满街跑着,预言他们的皇帝准打胜仗。做买卖的关了铺子,也走出来闹闹嚷嚷,给本来的慌乱和喧哗更添了声势。女人们都赶到教堂里去祈祷,不管新教旧教的教堂都挤满了人,有的人只能跪在石板上和台阶上。重浊的炮声继续轰隆轰隆的响着。不久,就有载着旅客的马车离开布鲁塞尔急急的向甘德的边境跑。大家把亲法派的预言渐渐信以为真。谣言说:“他已经把军队割成两半了,他的军队正在往布鲁塞尔推进。他快要把英国人打垮了,今儿晚上就要到了。”伊息多向主人尖声叫道:“他快要把英国人打垮了,今儿晚上就要到了!”他跳跳蹦蹦的从屋里走到街上,又从街上走到屋里。每出一趟门,就带些新的坏消息回来;乔斯的脸蛋儿也跟着越来越灰白。这大胖子印度官儿急得没了主意,虽然喝下去许多香槟酒,仍旧鼓不起勇气来。不到太阳下山,他已给吓得六神无主,连他的朋友伊息多瞧着也觉得称心合意,因为那穿花边外套的东家所有的财产稳稳都是他的了。
  两位太太一直不露脸。少佐的那位胖太太听见炮声以后不久,就想起隔壁房里的朋友爱米丽亚,连忙跑进去看她,想法子安慰她。这厚道的爱尔兰女人本来有胆量;她一想起这个无能的、温柔的小东西需要她来保护,越发添了勇气。她在朋友身旁整整守了五点钟,一会儿劝慰她,一会儿说些高兴的话给她开心,不过大半的时候害怕得只会心里祷告,话也说不上来。胖太太后来对人说起当时的情形道:“我一直拉着她的手,直到太阳下山,炮声停了以后才松手。”女佣人宝林也在附近教堂里跪着求天保佑她的心上人儿。
  炮声停止以后,奥多太太从爱米丽亚的房里走到隔壁的起坐间,看见乔斯坐在两只空酒瓶旁边,泄了气了。他曾经到妹妹的卧房瞧了一两次,那样子心慌意乱的好像要想说话。可是少佐的太太不动,他也拉不下脸来告诉她打算逃难,只好憋着一肚子话又回出来。奥多太太走出来的时候,见他没情没绪的坐在朦胧的饭间里,旁边搁着两个空酒瓶子。乔斯见了她,便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
  他说:“奥多太太,我看你还是叫爱米丽亚准备一下吧!”
  少佐的太太答道:“你要带她出去散步吗?她身体不好,不能动。”
  他道:“我——我已经叫他们准备车了。还有——还有马。
  我叫伊息多去找马去了。”
  那位太太答道:“今天晚上你还坐什么马车?还是让她睡吧。我刚刚服侍她躺下。”
  乔斯道:“叫她起来。我说呀,她非起来不可!”他使劲跺着脚接下去说道:“我已经去找马了——已经去找马了。什么都完了,以后——”
  奥多太太问道:“以后什么?”
  乔斯答道:“我打算上甘德。人人都准备走了。车里也有你的位子。半小时以后我们就动身。”
  少佐的妻子脸上那份儿轻蔑真是形容不出,望着他说道:“除非奥多叫我走,我是不动身的。赛特笠先生,你要走的话,就请便,可是我和爱米丽亚是留在这儿的。”
  乔斯又跺了一跺脚,说道:“我偏要她走。”奥多太太叉着腰站在房门口答道:“你还是要送她回娘家呢,还是你自己着急要找妈妈去呢,赛特笠先生?望你路上愉快,再见了!就像他们说的,望你一路顺风。听我的话,把胡子剃掉吧,省得给你找上麻烦。”
  乔斯又怕又急又气,差点儿发疯,直着脖子骂了一句粗话。刚在这当儿,伊息多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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