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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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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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维吉尔及底渥克立斯等拉丁诗人诗里的牧羊人,现在成为牧羊人的通称。
  ②维吉尔《牧歌》中牧羊人的名字。
  ③骗别人的钱就说“剪某某的羊毛”。
  利蓓加对他瞅了一眼,那表情很幽默,却又有些嘲笑的意味,说道:“勋爵,您还不是得了金羊毛勋章吗?”这话倒是真的,那时他脖子上还套着勋章,是复辟的西班牙亲王们送给他的礼物。
  原来斯丹恩勋爵早年出名的胆大,赌钱的本领是了不起的。他和福克斯先生曾经连赌两天两夜。国内最尊贵的大人物都输过钱给他。据说他的爵位也是牌桌上赢来的。可是别人说起他年轻时候捣鬼淘气的事情,他却不爱听。利蓓加看见他的浓眉毛皱在一起,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接了他的咖啡杯子,稍微屈了一屈膝道:“说真话,我非找一只看羊狗不可,不过它不会对你咬。”她走到另外一间客厅里,坐在琴旁边唱起法文歌来,那声音婉转动人,听得那爵爷心都软了,立刻跟过来。他一面听唱歌,一面和着拍子点头弯腰。
  罗登和他的朋友两个人玩埃加脱,一直玩到兴尽为止。上校是赢家,可是虽然他赢的次数又多,数目又大,而且像这样的请客每星期总有好几回,这前任的骑兵一定觉得很气闷;因为所有的谈话和客人的赞叹都给他太太一个人占了去,他只能悄悄默默的坐在圈子外面,这些人说的笑话,援引的典故,用的希奇古怪的字眼,他一点儿也不懂。
  斯丹恩勋爵碰见他和他招呼的时候,总是说:“克劳莱太太的丈夫好哇?”说真的,这就是他的职业,——他不再是克劳莱上校,只是克劳莱太太的丈夫。
  我们为什么好久没有提起小罗登呢,只为他不是躲在阁楼上,便是钻到楼下厨房里找伴儿去了。他的母亲差不多从来不理会他。他的法国女佣人在克劳莱家里的一阵子,他便跟着她。后来那法国女人走了,这孩子夜里没有人陪伴,哇哇的啼哭。总算家里的一个女佣人可怜他,把他从冷清清的育儿室抱出来,带到近旁的阁楼里,哄着他睡在自己的床上。
  他在楼上啼哭的当儿,利蓓加,斯丹恩勋爵,还有两三个别的客人,恰巧看了歌剧回来,在楼底下喝茶。利蓓加道:“这是我的小宝贝要他的佣人,在那儿哭呢。”嘴里这么说,却不动身上去看看。斯丹恩勋爵带着冷笑的口气说道:“你不必去看他了,省得叫你自己心神不安。”蓓基脸上讪讪的答道:“得了,他哭哭就会睡着的。”接下去大家就议论起刚才看的歌剧来。
  只有罗登偷偷的溜上去看他的儿子,他见忠厚的桃立在安慰孩子,才又回到客人堆里来。上校的梳妆室在最高一层,他时常私底下和孩子见面。每天早晨他刮胡子,父子俩便在一起。小罗登坐在父亲身旁一只箱子上看父亲刮胡子,再也看不厌。他和父亲两个非常好,做父亲的时常把甜点心留下一点儿藏在一只从前搁肩饰的匣子里,孩子总到那里去找吃的,找着以后便乐得直笑。他虽然快乐,却不敢放声大笑,因为妈妈在楼下睡觉,不能吵醒她。她睡得很晚,难得在中午之前起床。
  罗登买了许多图画书给儿子,又在育儿室塞满了各种玩具。墙上满是画儿,都是他出现钱买来,亲手粘上的。有时罗登太太在公园兜风,用不着他在旁边伺候,他就上楼陪着孩子一玩几个钟头。孩子骑在他身上,把他的大胡子拉着当马缰,连日跟他两个揪呀,滚呀,永远不觉得累。那间屋子很低;有一年,孩子还不到五岁,父亲把他抱起来抛上抛下闹着玩,把小可怜儿的头顶砰的一声撞在天花板上。罗登吓的要命,差点儿又把他掉在地上。
  小罗登皱起脸儿准备大哭——那一下撞得实在厉害,怪不得他要哭。他刚要开口的时候,他父亲急得叫道:“老天哪,罗迪,别吵醒了妈妈。”孩子怪可怜的紧紧瞅着父亲;他咬着嘴唇,握着拳头,一声儿都没有哼出来。罗登把这事讲给俱乐部的人听,讲给军营食堂里的人听,逢人便告诉说:“喝!我的儿子真有胆子,真了不起。天哪,我把他半个脑袋都插进天花板里去了,可是他怕吵醒妈妈,一点儿也不哭。”
  有的时候——一星期里有那么一两回——那位太太也上楼到孩子房里来看看他。她简直像时装画报里的美人变活了,总是穿着漂亮的新衣服,新靴子,戴着新手套,很温和的微笑着。她身上有美丽的披肩和花边,还有晶晶发亮的珠宝首饰。她每次上楼,总戴着新帽子,帽子上老是簪着花朵儿,不然就挂着弯弯的鸵鸟毛,又白又软,像一簇茶花,看上去真是富丽堂皇。她公主娘娘似的向孩子点点头,孩子有时在吃饭,有时在画大兵,抬起头来对她望着。她走开之后,屋里总留了一股子玫瑰香味,或是别的迷人的味儿。在他看来,她像个天上的神仙,比他父亲,比所有的别人都高出多多少少,凡人只好远远的望着她顶礼膜拜。跟这位太太一起坐马车兜风是个大典,他坐在倒座上,一声儿不敢言语,只瞪着大眼向对面装点得花团锦簇的公主出神的看。先生们骑着神气十足的骏马,笑吟吟的上前跟她说话。她也是满面春风,对大家眯着眼笑。先生们走开的时候,妈妈挥着手和他们告别,那风度真是优雅。孩子跟她出门总换上新的红衣服,在家却只穿一身棕色的旧麻布衣。有时她不在家,照管他的桃立替他铺床,他就走到母亲的房里去东张西望,觉得这屋子真是神仙洞府,又好看,又有趣,耀得人眼都花了。衣橱里挂着漂亮的衣服,淡红的,浅蓝的,花花绿绿的。梳妆台上摆着一只美丽的铜手,挂满了闪亮闪亮的戒指,旁边还有镶银扣的珠宝盒子。屋里又有一架穿衣镜,真是神妙的艺术品。他刚好能在镜子里照见自己的头脸,看了那么多希罕物儿,脸上都傻了。他在镜子里看见桃立正在拍打床上的枕头,把它们弄松;她的影子歪歪扭扭的,又好像高高吊在天花板上。唉!你这没见世面,没人理,没人管的小可怜儿!在别的孩子们心里口里,妈妈便是上帝的别名,你崇拜的却不过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
  罗登·克劳莱上校虽然是个流氓,心地倒还厚道,有些丈夫气概,能够爱女人,爱孩子。他心底里非常疼爱小罗登,利蓓加虽然不说穿他的秘密,心里却明白。她性子好,所以并不生气,只不过对于丈夫更加看不起。罗登那么喜欢儿子,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在妻子面前不肯露出来,只有跟孩子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才尽情疼他一下子。
  他时常在早上带儿子出门,看看马房,逛逛公园。莎吴塞唐伯爵性情最随和,要他把头上的帽子脱下来送人,他也肯。他的人生大事就是不断的买了各色各样的小东西放着,闲常好送人。他买给小罗登一只小马,照送礼的人自己的话,这马儿简直和大老鼠差不多大小。小罗登的高大的爸爸时常喜欢叫儿子骑在这匹喜脱伦小黑马背上在公园里溜达,自己在旁边跟着。他喜欢重游当兵时的旧地,常到武士桥去看望禁卫队里的老同事,想起当年的光棍生涯,很有些恋恋不舍。军队里的老兵看见从前的上司来了,也很高兴,都来摩弄小上校。克劳莱上校和军官们在食堂里吃饭,觉得十分有趣。他常说:“唉,我不够聪明,配不上她,这个我也明白。她不会记挂我的。”他这话一点不错,他妻子并不记挂他。
  利蓓加很喜欢丈夫,对他总是非常和顺疼爱,甚至于不大明白表示自己瞧不起他。说不定她宁可丈夫颟顸些。他是她的上等佣人和总管。他受她的使唤,绝对的服从。他陪她坐了马车在公园的圆场兜风,从来不出怨言。他送她上歌剧院坐进包厢,然后一个人到俱乐部里去解闷,散场时又准时回去接她。他只希望妻子能够多疼些儿子,可是连这一点他也原谅她。他说:“唉,你知道的,她真能干,而我又不是文绉绉的人。”前面已经说过,靠打弹子和玩纸牌赢人家的钱并不需要多少聪明,除此之外,罗登又没有别的本事。
  女伴一来之后,他在家里的责任就轻松了。他的妻子怂恿他到外面去吃饭,而且上歌剧院也不要他接送。她总是说:“亲爱的,别留在家里发傻,今儿晚上有几个人要来,你见了他们准觉得讨厌。若不是为你的好处,我也不高兴请他们到家里来。现在我有了一条看羊狗,没有你也不怕了。”
  “看羊狗——女伴!蓓基·夏泼有个女伴!多滑稽!”克劳莱太太想着这一点,觉得有趣得不得了。
  有一天,正是星期日,罗登·克劳莱按例和他儿子骑着小马在公园里散步,碰见上校的一个熟人,是联队里的克林克下士。下士正在和一个老先生谈天,老先生手里抱着一个男孩子,年龄和小罗登相仿。那孩子抓着下士身上挂的滑铁卢勋章,看得高兴。
  上校说:“好啊,克林克?”克林克答道:“早上好,大爷,这位小先生跟小上校差不多大。”
  抱孩子的老先生说道:“他父亲也在滑铁卢打仗的。对不对,乔杰?”
  乔杰道:“对。”他和小马上的孩子正颜厉色一眼不眨的对看了半天,正是小孩子普通的样子。
  克林克老腔老调的说道:“常备军里的。”
  老人神气活现的说:“他是第——联队里的上尉,乔治·奥斯本上尉,也许您还认识他。他死得像个英雄,和科西嘉的恶霸拚命到底。”
  克劳莱上校涨红了脸道:“我跟他很熟的。他的妻子,他的亲爱的妻子,怎么样了?”
  “她是我的女儿,”老人家说着,放下孩子,一本正经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牌子交给上校,上面写着:“赛特笠先生,泰晤士街白伦格码头无灰黑金刚钻煤公司经理。住址:福兰西路安娜·玛丽亚小屋。”
  小乔杰走过去望着那喜脱伦小马。
  小罗登从鞍子上问他道:“你要骑马吗?”
  乔杰答道:“我要。”上校瞧瞧他,似乎对他很感兴趣,把他抱起来坐在小罗登后面。
  他说:“拉着他,乔杰。抱着我孩子的腰——他叫罗登。”两个孩子都笑起来了。
  好性情的下士说:“你上哪儿也找不着这么两个漂亮的孩子。”上校、下士、赛特笠老先生拿着伞,都跟在孩子们旁边散步。






第三十八章 小户人家

  乔治·奥斯本那天骑着马从武士桥一直回到福兰。我们也该趁便在这村子里停下来,问问从前撇在那儿的几个老朋友近况如何。经过滑铁卢的风波之后,爱米丽亚太太怎么了?她还活着吗?日子过得好吗?都宾少佐从前老是到她家里去,他的车子总在她寓所附近打转,他现在怎么了?卜克雷·窝拉的税官有消息吗?关于他,简单的情形是这样的。
  我们那位了不起的朋友,乔瑟夫·赛特笠那大胖子,从布鲁塞尔逃难回国以后不久就到印度去了。不知他是假满回任,还是害怕碰见眼看他从滑铁卢逃命的熟人。不管怎么样,拿破仑住到圣海里娜岛上之后不久,他又回到孟加拉去办公了,路过圣海里娜的时候还见过那下了台的皇帝。和赛特笠先生同船的人听他说话,总以为他跟拿破仑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在圣约翰山上已经争持过一番的了。关于那两次有名的战役,他肚子里的掌故多得讲不完,各个联队的据点,每队伤亡的人数,他也知道。他并不否认自己和那次胜利很有关系,据说他当时正在军中,曾经替威灵顿公爵传递过公文。他细细的形容滑铁卢大战发生那天威灵顿公爵的一动一静;他大人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他都知道得十分透彻,这样看来,他竟是一整天都在常胜将军的身边。可惜他没有正式参战,所以和战事有关的公告里面没有提到他的名字。说不定他想入非非,真的相信自己随军工作过的。他靠着这一点在加尔各答大大的出了一阵风头,而且在孟加拉的时候大家一直都叫他滑铁卢赛特笠。
  乔斯买那两匹倒楣的马儿立的票据,由他和他的代理人乖乖的付清了。他从来不提起这次交易;没人知道那两匹马到哪里去了,也没人知道他怎么把它们脱手。恍惚听说在一八一五年秋天,他的比利时听差伊息多在梵朗西爱纳卖掉一匹灰色马,很像乔斯骑的一匹。
  乔斯吩咐他在伦敦的代理人每年付给他福兰区的父母一百二十镑年金,算是老夫妇主要的生活来源。苦恼的赛特笠先生破产以后仍旧爱做投机买卖,结果并不能把消蚀掉的本钱捞回来。他想法子卖酒,卖煤,经售彩票等等。每逢他换一种新的行业,就向朋友们发传单,在门上钉起新的铜牌子,大言不惭的说什么将来重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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