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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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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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听了这些天真的话,心里暗笑。原来亲爱的蓓基曾经细细的讲给他听布立葛丝拿到了钱(一共是一千一百二十五镑),心里怎么高兴,后来怎么投资,她自己把这了不起的一大笔款子交给布立葛丝的时候又怎么心疼。亲爱的蓓基当时心里准在想:“谁知道,也许他还会再给我一点儿呢。”勋爵大概觉得自己已经够慷慨了,并没有接口说再送钱给这个诡计多端的蓓基。
  他心里觉得好奇,接下去就去探问布立葛丝小姐的景况。她很直爽的把自己的处境讲给勋爵听:克劳莱小姐怎么传给她一笔遗产,她自己的亲戚怎么花她的钱,克劳莱上校怎么把余下的钱给她存出去收高利钱,另外有靠得住的抵押品,罗登夫妻俩又怎么为她在毕脱爵士跟前说好话,只等毕脱爵士有了空,就会把剩下的款子用最有利的方式给她安排妥当。勋爵问她克劳莱上校究竟替她存出去多少钱,布立葛丝立刻把实在的数目告诉他,一共是六百镑带些零头。
  多嘴的布立葛丝把话说完之后,立刻觉得懊悔,再三恳求勋爵别在克劳莱先生面前提起这件事。“上校对我真好,可是没准他会生我的气,如果他把钱又还给我,叫我上哪儿去得这么高的利息呢?”勋爵笑着答应决不搬嘴。他和布立葛丝分手的时候,笑得更高兴。
  他想道:“这小鬼真有神通。装腔的本事又大,在经济上又会周转。那天她甜嘴蜜舌的差点儿又哄我拿出钱来。我这一辈子见过的女人不能算少,竟没有一个赶得上她;跟她一比,谁都成了奶娃娃。只怪我自己容易上当,像傻瓜一样给她牵着鼻子走,真是老糊涂。她那一套撒谎的本领比谁都厉害。”勋爵赏识蓓基本领高强,对她更加佩服。会弄钱不希奇,可是除掉自己需要的一份之外又多到手一倍,临了欠的债仍旧一文不付,这手段真正高明。勋爵想道:“还有克劳莱,别看着他那样,他可并不傻。他那方面的工作也安排得够巧妙的。这件事无疑是他指使的,钱也是他花的。可是从他的外貌举止上看,谁也想不到他在里面插过手。”我们知道,在这一点上勋爵猜得不对。他心上横着这成见,对于克劳莱上校的态度比以前更加倨傲,连面子也不大顾。克劳莱太太的靠山一点没有想到她自己在藏私房;原因是这样的,他活了大半辈子,见的世事很多,因此看破了人情,又因为他和许多做丈夫的打过交道,错把克劳莱上校也看作他们一流人物。这位勋爵一生不知收买过多少人,难怪他自以为有眼光,估准了上校的身价。
  第二回他和蓓基两个见面的时候,马上就盘问她这一点。他脾气很好,开口只恭维她办事能干,除了该还的债不算,另外得了一笔收入。蓓基小小的吃了一惊。我们这亲爱的朋友除非万不得已,从来不扯谎,不过在事势紧逼的时候,她也会滔滔不绝的编一篇话。一眨眼的功夫,她又想出一篇巧妙、合理、详尽的故事说给她靠山听。她承认从前说的全是谎话——混帐的谎话。可是谁逼她扯谎呢?“唉,勋爵,”她说,“你哪里知道我暗地里受多少的苦啊!在你面前,我又活泼又高兴,没人保护我的时候,我受的罪你再也想不到。我丈夫威胁我,虐待我,逼着我向你骗钱使。他知道你会问我要钱干什么,逼我对你扯谎。钱是他拿去的。他告诉我说布立葛丝的钱已经还清了,我不愿意对他起疑,根本不敢对他起疑。他是穷途末路,只好干这些不老实的勾当,只求你宽免他,也求你原谅我这不得出头的苦命人儿。”她一面说,一面哭。真正受了欺压的贤慧女人也不能有她当时那样悲切动人的风神体态。
  他们两人在克劳莱家的自备马车里绕着亲王公园兜风,谈了半天。他们究竟谈些什么呢,这里不必细说,总而言之,蓓基回到家里,笑吟吟的赶上来搂着布立葛丝,说她有好消息报告。她说斯丹恩勋爵那份儿慷慨大量真是少有的,他老是想法子帮忙别人,从来不肯错过机会。如今小罗登进了学校,她自己也不需要亲爱的布立葛丝做伴儿了。她实在舍不得离开布立葛丝,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无奈她收入有限,必须在各方面紧缩开支。她的宽宏大量的恩人给布立葛丝找了一个好差使,比呆在她这样贫寒的家里做女伴强得多,因为这样,她心里也宽慰了一些。原来岗脱莱大厦的管家娘子毕尔金登太太现在上了年纪,身体衰弱,又害痛风,实在没有精力看管这么一个大公馆,要想找个接手的人。这是个了不起的好缺。侯爵家里的人难得上岗脱莱大厦,两年也不过去一回。主人不在的时候,管家娘子住着富丽堂皇的大房子独当一面,一餐吃四个菜,区里的牧师和有体面的人物都来拜访她,地位和岗脱莱真正的主妇不相上下。毕尔金登太太以前两任管家娘子全嫁了岗脱莱的牧师——毕尔金登太太不能嫁牧师,因为现任的牧师就是她的外甥。这件事眼前还没有定规,布立葛丝不妨先去拜访毕尔金登太太一次,看看愿意不愿意接她的手。
  布立葛丝乐得出神忘形,那感激涕零的样子,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她提出来的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求让小罗登到那边去看她。蓓基一口答应——什么都答应。丈夫回家的时候,她跑上去迎接他,把好消息报告给他听。罗登听了很高兴——高兴得要命。他花了可怜的布立葛丝一笔钱,心里老是不安,现在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管怎么样,她总算有个着落,可是再一想呢,又有些不放心,总觉得这件事不妥当。他告诉莎吴塞唐子爵斯丹恩勋爵怎么提携他们的话,那位爷瞅了他一下,眼色老大蹊跷,叫他捉摸不着。
  他把斯丹恩勋爵第二回帮忙的事讲给吉恩夫人听。她听了神情慌张,有些变颜变色。毕脱爵士也是这样。他们两人都说:“她太聪明,呃——也太活泼,单身一个人出去赴宴会是不妥当的,总得要个人陪着。罗登,不管她上哪儿,你得跟她一块儿去。你非得给她找个伴儿不可。我看还是到女王的克劳莱去叫个妹妹上来吧,虽然她们自己也没有头脑,帮不了多少忙。”
  蓓基应该有个女伴。不过事情很清楚,总不能让老实的布立葛丝错过了一辈子的好饭碗,因此她收拾好行李,上道去了。这样,罗登的两个步哨都落在敌人手里。
  毕脱爵士去看弟妇,提到关于辞退布立葛丝以及家里各种难以启齿的事情,着实劝谏了一番。她向他解释,说她可怜的丈夫没有斯丹恩勋爵提拔照顾是不行的,至于布立葛丝呢,有了这么好的差使,如果不许她去的话不是太没有心肠了吗?这些话全无效验,她哭也罢,笑也罢,甜言蜜语的讨好也罢,毕脱爵士只是不满意,结果他和他从前最佩服的蓓基很像吵了一次架。他谈到家门的体面和克劳莱家里洁白无瑕的名声。他气虎虎的责备她不该和那些年轻的法国男人来往,说他们全是花花公子,行为不检点。他又提到斯丹恩勋爵,说是他的马车老停在她门口,他本人每天陪着她好几个钟头,惹出许多飞短流长。他以家长的身分恳求蓓基行事小心谨慎,因为她外面的名声已经很不好听。斯丹恩勋爵纵然地位高,才识丰富,可是和他来往的女人名誉上少不得受到牵累。他再三恳求,甚而至于用命令的口气,叫他的弟妇往后步步留心,少和那位大佬打交道。
  毕脱的劝告,蓓基一股脑儿接受下来,可是斯丹恩勋爵还是照常在她家里。这一下,毕脱爵士生了大气,终究多嫌了他心爱的利蓓加。吉恩夫人究竟是喜是怒,我就不知道了。斯丹恩勋爵继续去拜访蓓基,毕脱爵士却绝迹不上她的门。毕脱的妻子很想从此和那位大人物断绝来往。她收到侯爵夫人请他们参加猜谜表演那一次宴会的请帖,竟打算写信回绝,可是毕脱爵士认为他们怎么也得到那儿露露脸,因为亲王大人也去的。
  毕脱爵士虽然到会,很早就告辞回家,他的太太也巴不得早走。蓓基没跟大伯说话,对于嫂嫂更是睬都不睬。毕脱·克劳莱说她行止轻浮得简直不成话说,又痛骂时下做戏化装的习气,说对于英国妇女是绝对不合适的。戏演完之后,他把兄弟结结实实的教训了一顿,责备他不该上台演戏,也不该让妻子在这么不成体统的场合之下抛头露面。
  罗登答应以后再也不许她参加这种表演。而且自从哥哥嫂子点醒了他以后,他一直留神,竟成了个模范的看家丈夫。他不上俱乐部,不打弹子,一步不离老婆。他陪着蓓基出去兜风,不辞劳苦的跟着她到所有的宴会上去。斯丹恩勋爵无论什么时候到他家拜访,总看得见他。他不准蓓基自由行动,如果收到单请她吃饭的帖子,斩钉截铁的命令她回信拒绝。他的老婆察言观色,不敢不服从他。说句公平话,她看见丈夫那么殷勤,倒是非常喜欢。丈夫的嘴脸尽管不好看,她从来不计较。不管在人前也好,夫妻俩相对也好,她总是和和软软,脸上挂着笑,把他伺候得十分周到,哄他高兴。她成天活泼泼兴冲冲,对丈夫殷勤体贴,全心全意信赖他尊敬他,像新婚的时候那样。她常说:“出门有你陪着真好,比那糊涂的布立葛丝强多了。亲爱的罗登,咱们俩永远这么过下去吧。可惜少两个子儿,要不多美啊,咱们再也不会有烦恼了。”饭后,他靠在安乐椅里打瞌睡,没看见对面那张疲倦、憔悴、神色可怕的脸。他一醒过来,蓓基顿时眉眼开朗,脸上重新堆着坦白的笑,活泼泼的吻他。他自己也闹不清以前究竟对她犯过疑没有。他心想一定不会有那回事。那逐渐压在心上的说不出来的疑团,恼人的忧闷,全是自己吃飞醋。蓓基怎么会不出风头呢?像她那么又会说又会唱,件件出众的女人千万个里挑不出一个。罗登只怨她不疼儿子。不论他怎么努力,他们娘儿俩再也合不到一快儿。
  当下罗登正是疑神疑鬼,左右为难的时候,恰巧又发生了上面所说的意外之变。倒楣的上校干瞧着自己成了囚犯,回不了家了。






第五十三章 一场营救引出一场大祸

  我们的朋友罗登坐了街车来到可息多街上莫斯先生的大房子里,正式给带进这阴森森的招待所。当下正是拂晓时分,辘辘的车声在空荡荡的强色莱街激起回响,所有的屋顶浴在朝阳里,沾着点儿喜气。开门的是个红眼的犹太孩子,一头头发红得像日出时的天空。这孩子把一行人让进屋子,罗登的旅伴又兼主人莫斯先生当下请他在楼下的房间里安顿了,又满面堆笑,问他说赶了一程路,要不要喝一盅暖暖身子。
  换了别的人,刚刚离开华丽的府邸,撇下可爱的妻子,立刻给关进拘留所,准会觉得灰心丧气,幸亏上校倒还看得开。说句老实话,他曾经在莫斯先生这里住过一两回。以前我觉得没有必要提到这些家常琐事,所以没对大家说。读者想一想,悬空过日子的人,这种遭遇自然不会少的。
  上校第一回拜访莫斯先生的时候还是单身,靠他姑妈一撒手就把他救了出来。第二回却全亏蓓基给他奔走。她魄力又大,待丈夫又体贴,一面向沙吴塞唐勋爵借了一笔款子,一面哄得丈夫的债主回心转意(丈夫是她的买办,凡是她的披肩、丝绒袍子、抽丝花手帕、零星首饰等等,全由他经手采办)——她哄得丈夫的债主回心转意,答应先收一部分现钱,其余的由罗登重新出了债票展期付款。因此虽有两次的入狱和释放,大家客客气气,莫斯和上校彼此很相得。
  莫斯先生说道:“上校,您还是睡本来的床铺。我可以老实说一句,床铺什么都安排得很舒服。床上的被褥是常常晒晾的,想来您也知道。因为来这儿住夜的人很不少,而且都是顶上等的先生。前天晚上第五十二骑兵联队里的法密希上尉还在那床上睡觉来着。他在这儿耽了两星期,他妈才来赎他出去。她说这样也算治他一下。唷,求老天爷保佑,我跟您说吧,我的香槟酒可给他灌掉不少啊。他每天请客,客人全是顶刮刮的阔佬,从什么俱乐部呀,伦敦西城呀,赶到这儿来的。拉哥上尉和住在法学院附近的杜西思先生都在这儿,另外几位也是识得好酒的爷们,这一点我可以担保。如今楼上住着一位神学教授,咖啡室里还有五位先生。到五点半,莫斯太太招待大家用饭,以后还奏音乐,玩纸牌,希望您来参加。”
  “我要什么会打铃的,”罗登说罢,很镇静的走到卧房里去。我以前说过,他是上过阵仗的人,些些不如意事吓他不倒。换了一个没有能耐的,一进监牢少不得马上就写信给太太求救。罗登想道:“何苦害她一夜睡不稳?反正我不回家她也不得知道。等我歇一会儿再写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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