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刑场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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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刑场1927-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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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志铭,你又在胡说什么。”方于才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
  “这事关系到咱们党的纯洁,革命事业的成败,我不知道多认真,怎么是胡说。” 俞志铭借张雁林之石,攻方于才之玉,倒是举手之劳,丝毫不费工夫。“不管干啥事,都得找有本事有能耐的人,大家评评理,这话哪里是胡说了……”
  “能力重要,那德行就不重要啦?你这分明是唯能力论嘛。要是这样,咱们第一个该去找的人应该是大军阀张作霖,第二是孙传芳,大家说是不是啊?”各厂工会代表笑作一团。
  “谁要是真有本事,能说动张作霖孙传芳以及全中国的军阀都加入咱们党,一块儿率部来向咱们投降,那才真是有本事,大本事!”谁知俞志铭听了大家的揶揄倒不生气,反把这话当了真,顺着话茬儿说下去。“大家想一想啊,如果真能那样可有多好:仗不用打了,生灵不用涂炭了,城市不用毁掉了,老百姓都安居乐业了,国民军也不用北伐了,大伙儿不用上战场拼命了,不用与家人生离死别了,都天伦之乐地散伙回家去抱孩子去……”

第三章(5)
俞志铭眉飞色舞地说到这儿,突然发现自己这回是真的说错了话,猛然住口,然而为时已晚。在座所有人都收住了笑容改用一种复杂而异样的眼光望向他,那眼光里有气愤有怜悯也有那么一丝儿的幸灾乐祸,会场里宁静一片。再回头看方书记,方书记脸色铁青。
  “散会。”好半天,方于才嘴里终于迸出来两个字。
  “唉雁林,你瞧,我这话说得……怎么说着说着,就说成那样子了呢。”俞志铭万分懊恼地抱着脑袋伏在一张榆木桌面上,半天抬不起头来,而张雁林坐在他对面望着他老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甚至张雁林不知道该不该批评他,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好话,后来却变成了让北伐军散伙,这可是原则性的错误,的确不是简单的批评教育就可以算了的。
  当然了,下工厂到生产第一线去锻炼,对于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来说,只是一件自然平常的事,甚至不能算处分。曲老师说过任何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都应该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虽然俞少爷从没干过搬运工的活儿,虽然俞少爷也不喜欢干搬运工的活儿。
  从前俞志铭去过亚兴纺织厂,但那是以东家少爷朋友的身份去的,时间过去了很久,太多的具体细节他已经不大记得,只依稀记得那天卫楚恒的父亲卫震带着他们去厂里,在距离工场数十米开外就停了下来,因为卫楚恒死活不肯再前进一步。他怕地面的尘土脏了皮鞋。所以俞志铭对亚光纺织厂的印象只有隔岸观火的浮光掠影,现在革命工作需要他将与之近距离接触,不免有些心虚。
  “做事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事已至此,张雁林只好安慰俞志铭,“作为一个党员,面对困难应该积极克服,迎着困难上……”
  “我知道我知道,要迎着困难上,我知道。”俞志铭叹着气,“可这哪里是‘迎着困难上’,这简直就是‘找着困难上’嘛……要罚——要锻炼我我没意见,可是为什么就不能换个厂子去呢?要知那刘老头是认得我的……”
  但第二天俞志铭还是脱下了西服,换上了一身南京城标准产业工人的服装。月白汗衫外套一件暗蓝麻线对襟再蹬上条粗布黑色肥腿裤子,往镜上一照,俞志铭差点认不出自己——但愿刘总经理足够官僚,只呆在办公室不去工场,不会碰到自己;又但愿如果真的碰到,他老眼昏花同时记忆失灵,认不出面前的搬运工竟是俞志铭少爷……
  亚兴纺织厂的厂门口一直贴着白纸黑字的招工启事,自从方于才领导着南京的工人搞革命运动以来,这张招工启事就没撤下去过。
  “叫什么,多大了,能干什么活,识字吗……”一连串的问题不是写在纸上,而是专人提问。应征者文盲居多,无法笔试,就算口试,也有人结结巴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郑小虎,二十二岁,老板瞧我能干什么我就能干什么,识字不多也就那么三两千吧……”俞志铭倒是一溜烟儿答出所有问题,把提问者吓了一跳:能识三两千字还不算多?这人口气真不小。
  俞志铭把话一说出去就后悔了,事前不止一回提醒自己一定不能显山露水,所谓扮猪方能吃老虎,外表越蠢越笨就越好,谁知事到临头,还是变了样儿。
  “能识字那就自己填表吧。”管招工的老王倒是见惯了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见工的时候生怕别人不要他,牛吹得天大,一上工就软蛋。他才不会把这号人放在心上。再说了,这里不是银行票号,招的也不是会计买办,识字三千与三十根本没什么分别,这布料上的饭,可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第三章(6)
果然俞志铭一进厂房,就被扑鼻而来一股有点象腐烂有机物质混和着燃烧的塑料气味弄了个胃里翻滚,差点没一下子吐出来。他这才知道原来身上穿的衣服最本色的气味竟然是这样。世事就这样,美丽的蝴蝶与丑陋的毛虫既能在某种特定条件下划等号,那平日没人留意身上罗衣的原是这等气味又何足为奇。只是这强烈的刺激气体不但刺激着俞志铭的鼻子,也影响了他的大脑,使得他扛着空篓筐在原料场足足站了十分钟也没缓过气来,脑子晕眩耳朵也不灵光了,工头在不远处扯着片粗嗓子大叫他的名字他也差点没听见,他整个人好象一尊泥菩萨站在那儿完全不知所措。不过,厂里花钱雇工人并不是打算请尊菩萨来供人瞻仰的,工厂的严酷环境容不得过多感慨,他得快些做事,有一大堆活儿等着新来的搬运工“郑小虎”去干。
  俞志铭分派到的工作是将剿好的茧丝从原料场搬运到织布机房去,两者相距足足二百米,其间还得上个陡坡,爬二十步梯子。装茧丝的篓子是竹编的,怕竹碴儿挂了茧丝所以内面倒是垫了层布,至于篓子边儿是否会冒出些竹篾签儿来刺着搬运工的皮肉,这种小事就没人理会了。俞志铭才上半天工,脖子就被这篾签儿划出了好几道血痕,手指也被篓子那粗糙的沿儿勒得有点变形,他走在这条艰苦的道路上心里很是窝火,突然想起当年卫震带着他和卫楚恒站得远远的,带着骄傲的神情向他介绍这间南京占地最广规模最大的纺织厂,当时听来那一切都是骄傲与面子,现在身体力行,才知道占地广规模大在特定的时候实在不是什么优点。其实干这些苦累活儿俞少爷倒也没怎么在乎,毕竟他已经决心跟着共产党干革命了,出点力气也没什么关系。再说他虽是少爷,却并不是那种养尊处优走路三步要人抬的少爷,相反,他的拳头并不比卫楚恒软,这在他和卫楚恒不止一回的实战中早已得到证明。所以俞志铭并不是埋怨活儿不好,他真正觉着难以忍受的是那个只知道站在路中间指手划脚的监工,这家伙真不让人活了,工人的动作稍慢一下就打骂不绝,一天之间俞志铭在他嘴里就先后做了乌龟王八蛋狗杂种笨猪等各类物种,这不单是对俞志铭的漫骂,还侮辱了俞家的先人。俞志铭若不是刚犯了错误,时刻提醒自己要恪守纪律再不可顶风作案,这人现在就算不被扔进棺材,也至少也得躺进医院。
  “操他娘,奶奶的……”也就一天工夫,俞志铭就新结识了一大帮子同事。搬运工是力气活儿,凭力气吃饭的苦力都无一例外喜欢喝酒,只要价钱便宜,谁也不问那酒是精是糙。
  俞少爷也喜欢喝酒,喜欢喝陈年绍兴黄,也就是俗称女儿红的那种。
  正宗绍兴女儿红,必须得坐在高楼上对着三五碟精致小菜,用青花暖壶温着喝。当然如果能再加一位绝色少女在一旁抚琴,用那种磨得泛上青光的古筝,就堪称绝妙了。
  可今天俞少爷不能上酒楼。不是酒楼的酒馆没有青花暖壶,更不可能有什么绝色少女,连小菜也难以精致,酒呢,距离女儿红更是十万八千里……为了保密身份,俞志铭只好请他的新同事们去路边的一个小摊子喝酒。
  可这东西酸得象醋,是酒吗?
  看来与劳苦大众相结合,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上述那句骂人的话并不是俞志铭说的,他怎么说也是出身世家,又念过大学,虽然一肚子气,却还没那么粗鲁。

第三章(7)
再说,今天他请大家出来喝酒的目的也不是自己发牢骚,而是听别人发牢骚,他打算从工人的牢骚中寻找到工作的突破口,干一件漂亮活儿给姓方的看看。
  “老子在北市码头干那会儿,一背袋两分,一天挣个四毛钱不在话下,哪象这鬼厂子,臭气熏天,活儿也不轻,七块半就打发了。”糙酒也是酒,而且是烈酒。三两下肚,果然俞少爷的新同事们就已经个个脸红脖子粗,一连串的牢骚也就随之出来了。
  “码头活儿也有码头活儿的难处。”俞志铭的一名新“同事”是个年岁看上去至少已经六十的老搬运工,他听到这儿忍不住冲桌面儿用力顿一顿杯底儿,有效将对方的牢骚阻住,“你知不知道李毛子在码头上是怎么死的?扛活活活扛死的!”
  “李毛子盘下屋基又养爹娘还想娶媳妇,不上码头拼命咋办?”
  “拼命也得先掂掂自个儿的斤两啊!”
  “依我说哪,那是活该!他一人抢两人的活儿……”
  “哈哈,还是咱好,一人吃饱合家不饿……”
  苦力们都喝了酒,话题一放开,顿时七嘴八舌起来。
  “活儿重些倒没什么,最可恨的是那个监工,那张嘴真比……比茅坑还臭。”其实俞志铭在此之前也曾不止十遍地提醒自己,他是来听人发牢骚的,不是自己要发牢骚的,要避免暴露身份,一定要多吃菜少说话,一定不能惹人怀疑。谁知三杯老酒下肚,这些警告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其实俞志铭这句话倒没惹出什么怀疑,只把工友们惹得一阵大笑。那老搬运也大笑,不过大笑之中他好象有意无意瞟了俞志铭一眼,然后慢腾腾道:“这兄弟面生,是新入行的吧……难怪受不了骂。其实工头骂骂人又伤不着啥,只要厂子里按时发我工钱,给工头骂骂又有啥呢……”
  “您老干这行怕有些年头了吧?”俞志铭试探着地瞧着老搬运。
  “说年头嘛,那是自己也数不清啦。”老搬运说话的工夫又喝下去了三五杯,“要说干这行的铆窍嘛,简单。想多挣呢就去码头,一件算一件,多扛多挣,若是力气足,一个月挣十块算少的;要稳妥嘛就去厂子,不管扛多少,反正月月到帐房伸手,不过一个月能有个七八块,就是遇到东家做善事了。所以呀,在厂里干活用不着死下力气,混过工头的眼去就成。”
  “这兄弟干活的模样,今天我留意住了。”说到这里老搬运狡诘地笑了,露出两排比黄酒还黄的门牙,“三个字:嫩秧子。身手是嫩秧子,计策也是嫩秧子。”
  “那依您说,要怎么样才算‘老秧子’呢?”俞志铭想把工作做下去,于是虚心讨教。
  “啧啧啧,外行了不是?”老搬运的眼睛眯着缝儿,“我是看明白了,兄弟你就真是外行——外行得跟咱们压根儿就不是一个山头的。老汉我可不是瞎掰哪,大伙儿都来瞧瞧他这细皮嫩肉的,不是庄户人出身,也不是窝棚子出身,倒有点象高门大户……当然啦,我是说‘象’,也不肯定‘是’。人家高门大户人家出身的,再不济,再家道中落,就凭识得两个字,会写几笔狗脚迹,也不会来干这苦力营生哪……”
  老搬运说到这儿,眼睛干脆闭了起来:“这兄弟,你若是真要听我钱老保教诲,那就先说说,你到底打哪儿来啊?”
  俞志铭顿时瞪大了眼睛。
  “天地良心,我真不是逃避干活,真不是故意暴露身份……我请他们喝酒,完全是想拉近与劳苦大众的距离,完全是想快些跟那些劳苦大众打成一片的……雁林,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天地良心,我是真的想把工作开展下去,这才……”俞志铭与张雁林走在大街上,一边走一边发誓,一边发誓一边抱怨:“那家伙哪儿是个老搬运,分明就是只老狐狸嘛……” 。 想看书来

第三章(8)
“可是,你才工作一天,就搞成这样,也难怪大家有想法啊。”
  对此,张雁林也很无奈。
  因为俞志铭的辩解实在太……他实在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从校友情分来讲,他或许应该相信俞志铭,可是从现实情形分析,方于才好象更加占理。
  事实上,这事除了张雁林尚未表态之外,支部其他部门负责人都已经明确表了态,一致认为这次俞志铭同志在工作中犯下的错误不轻,那是不经组织批准而擅自行动的严重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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