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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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来已是泪流满面-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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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玉和成班主的女儿,自幼生长在铅华和脂粉的世界里,跟随父亲行走江湖,连母亲是谁都不知道。看惯了所谓的才子佳人,偏生不爱自己粉雕玉砌的容颜,偷偷的学了小生。父亲打过几回,刚一扭脸她放下手帕拿起扇子,眼见得就是个学戏的料,也没人多管了。
  他是来搭班子的,二十出头却跑惯了码头。眉清目秀的一个后生少年,在戏台上偏生是个娇娘。约好每场30块,本来说好只演三天,但水牌子往院子外面一戳,“冠百花”的名头引来无数蜂蝶。叫好又叫座,续签了一年的合约。
  可偏就在第四天,配戏的小生咣当一声栽倒在后台,顿时乱的一塌糊涂。她静静的扮好了杨宗保,在急急风里上了台,跟穆桂英打成对手。一开音就震了全场,糖块大洋撒了半个舞台,有个太太还抽了手上的金镏子丢上去。
  当夜,班主先责了闺女十棍,师兄师弟们知道轻重,也没有打疼了她。然后对着画像上的明皇爷爷磕头,十七岁的她成了吃张口饭的,大衣箱的给起名叫个“月明珠”。
  他就一直在边上看着,眼里忽生不忍,端端藏到灯影里。
  不做一行不知道一行的难处。尽管一直长在戏班里,但终究没有自小练功,单是耗腿就活脱脱要了亲命。一点一点学起,还不能耽误晚上的演出,渐渐的,月明珠的名号打出去了,与冠百花成了玉和成的镇班之宝。
  她的杨宗保,他的穆桂英;她的王金龙,他的玉堂春;她的薛仁贵,他的柳迎春;她的王恢,他的张氏;舞台上做尽了夫妻。
  她很清楚,小生是给角儿配戏的,角儿就是台上的冠百花。她也很清楚,冠百花是有合约的,演够一年就可以离开另觅生路,而她是死死活活走不脱玉和成这个生于斯张于斯的班子。
  他自然也明白,自己再红也是仰仗着玉和成,在舞台上的夫妻做得再真也是不算数的,不能辜负了老班主。“月明珠”再是戏子的闺女,也不能跟了自己这么个没根没底跑江湖。
  可是偏偏还是出事。
  那一晚的《女儿心》,她的海俊,他的百花公主,“广寒仙子心飘渺,今朝桂蕊向少年抛”,他一句话唱得她忽然楞住了。眼见得他眉眼之间不再是娇羞的公主。她几乎忘词。断断续续的接了几句,她决定试一试他。
  “劝公主你不必娇羞饰掩,有什么衷肠话你快对我言。我海俊变犬马均听尊便”。
  他眼底情海生波,“怕只怕你是个无义的儿男。连理枝比翼鸟都成梦幻,好恩情一霎时蜜语花言”。
  拉着她端端跪在舞台当中,“并身影跪埃尘苍天可鉴,花长好开并蒂似月长圆。”她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是“死生契阔”。
  自此台上的夫妻更是默契,台下却依然不多言语。她的一个眼神,他就明白。小生扮装简单,早早扮好了候着,他偏偏等她来了才贴片子,每朵水钻或者点翠或者泡子,都要在镜中端详再端详,为的是镜子里折射着她的脸。
  演出之后,他递给她一个冰柿子,早在凉水里拔干净冰碴,看她朱唇微启,吸尽一包蜜糖。“养嗓子的”,不多说一句话。
  她特意挑了上好的榆树刨花,热水激过,细细泡了一整宿,剔掉渣滓给师兄梳片子。“这个贴着随脸”,也不多说话。
  “我本家姓关,将来你就跟我姓关”。
  她的脸绯红,“哪个要跟你?”
  耐不住他的手将她的手拿了过来,一双水葱样的手,当得起是一对璧人。
  一场一场,玉和成这么个提不起来的草台班子居然红遍天津卫。老爹爹数不尽现洋,遂动了进京的心思。天津是个大码头,观众挑剔,在天津唱得火了才敢进京。
  可是北京城早乱成一锅粥,张大帅打跑了李大帅,冯大帅推翻了曹大帅,政坛上乱七八糟,老百姓渐渐也习惯了,照样出了戏院进茶楼。闹就由他去闹吧,是人就要看戏,玉和成要进京了!
  坏就坏在进京。张五爷看上了月明珠,常四叔相中了冠百花,一齐齐找上门来,也不是明媒正娶,一个要她过府做个姨太太,一个更不堪,要他当个永世不得翻身的相公,老爹爹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说好这晚的《春闺梦》演完就进府。
  丝弦响起,锣鼓声动,王恢和张氏舞台相见犹如一梦中。
  “送征人眼见得身行万里……可怜我薄命人只影孤栖”,这一厢真个泪如水淌。
  梦中相见、执手相看、蜜语甜言、再经离乱、夫妻相隔、一梦醒来,故事该结束了。没有人知道,他俩偷偷约好卸妆以后就私奔,原是老爹爹出的主意,后台他的头面匣子里有老爹爹给的两百大洋
  “出去先找个地方,安生下来做点小生意,万万不能再唱戏”,老爹爹经了一世风霜,乍然就老了,“去吧。”
  一对小夫妻心有不忍,老爹爹笑着,带两行浊泪,“你们走了他们也就没有是非了,我还得带着一班子的人马吃饭啊。”
  一唱一和,唱戏的人动情,看戏的人忘情。
  “今日等来明日等,哪堪消息更沉沉,明知梦境无凭准,无聊还向梦中寻。”可是谁也没有等到谁,就在那一夜,卢沟桥来了一群鬼。她跟他走散了,然后战火纷飞。
  1987年,他来到北京,到处打听她的消息。
  “早都没有乾旦坤生了,那些人发配的发配、改行的改行,不想改行的,留在剧场扫地拉幕条呢”。
  他的签证只有两个星期,急急忙忙到处打听都没有消息。人们倒是很热情,替这位美国华侨寻亲,可是还是找不到她。眼看着是要走了。
  忽然听说公园里有个叫“玉和成”的票房,说的人有口无心,听的人眼前一亮。去看看。
  悄悄坐在凉亭的椅子上,除了穿着时髦一点,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哪个还认得当年的冠百花呢?一个接一个的听下来,也没有那个熟悉的声音。拉胡琴的老人对他笑笑,“老先生,您不来一段?”
  勉强站起来,试了试声音,多年没唱嗓子也黯淡了。几句散板信口而出:“你回家也算得重圆破镜,休再要觅封侯辜负香衾;粗茶饭还胜那黄金斗印,愿此生常相守怜我怜卿。”语气里分明是止不住的伤痛。
  琴师刚要放下琴,一边厢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接上“今日里庆团圆开怀痛饮,说什么弃家园贪取功名;从此后伴妆台安心认命,休再要提往事旧恨重申。”还是当年的原词,只不过唱戏的人气力不支,不像当年的英俊小生了。
  他回头,墙边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明珠?”
  她迟疑了一下,“百花?冠百花?”
  他转过身,对琴师说,“来,春闺梦,二六转流水!”言语间竟然有压抑不住的欣喜。
  “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风烟屡受惊。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薰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毕竟男人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假恩情。”
  李想,笔名谢思唐,25岁,电台主持、编导,甘肃天水人,现居西安。
  

巴音博罗 躲藏在时间深处
玻璃行
  玻璃的出现是人间的一个奇迹。从玻璃自身折射的意义来说,它的存在恰恰表示出一个字:“无”。无即是空,就是不存在,这似乎又是隐藏于玻璃身上的一个悖论。不是么,我们透过窗户上的玻璃,看见屋子外面的风景——楼群、街巷、熙熙攘攘的行人、树枝上的麻雀、天穹上羊群一般缓缓移动的云朵……玻璃从不阻挡我们的视线,它宛如空气与微风一般在我们周遭存在着。玻璃就是交流。
  所以阳光会毫不费力地倾洒到屋子里的角角落落,仿佛天神的教诲。我不知道纸窗年代的人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人想透过纸窗窥探室内动静,只有伸出一根手指,蘸上一点唾沫,慢慢洇湿,才能将那层隔在两个世界之间的纸点破,这又是许多电影作品里的经典动作了。而玻璃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这一难题,犹如一个闪烁晶莹的梦幻。
  玻璃大量存在于我们生活的层层面面。水杯、花瓶、茶几、餐桌等等,它冰清玉洁的品格在这些物件上得到了完美的呈现。它不像钻石玉石那样高贵,也不似塑料制品那么低贱,玻璃就是玻璃,一种人工炼制出来的化学工业产品,美丽而又质朴,就像一块天然水塘。
  我在电视荧屏上见过西欧捷克人吹制玻璃器皿的过程。在熊熊燃烧的炉火中,坚硬易碎的玻璃变得柔软温顺,像花儿一样慢慢盛开,放射出夺目的光芒。那一瞬间我被惊呆了,啊,世界上那些古老的手艺是多么了不起,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个熟练的玻璃匠人啊!
  苏联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在其小说《玻璃师》中,曾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幻想拥有一架玻璃钢琴的人的故事,那是一个奇妙的主意,我不知道故事里的人最终是否实现了那个梦想。而此刻坐在书房里的我所梦想的,却是要用成千上万吨玻璃建构一幢闪闪发光的塔楼,矗立在阳光下的广场中央。每一阵风吹过,高翘的檐角上悬挂的玻璃风铃,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叮咚咚的声音……
  这就是我在一爿玻璃商行里想到的。据说将玻璃的另一面涂上水银,它就变成了一面镜子。这是玻璃的反对,多么有趣。当玻璃以镇定自若的口气向我们宣告空和无的时候,镜子却沉寂无言地回敬以“有”。包括这尘世间一切的一切。在镜子那儿什么都能得到完整的囊括。“有”是真实的,“有”又是相对的,在镜子广袤无边的胸怀中,一切都只不过是过眼烟云。
  拆木箱的老人
  这是小镇上最司空见惯的风景:一个老人,一把锤子,和几只旧木箱……在宁静的阳光下,一件毫无深意的活计。
  如同大多数闲不住的老头儿一样,现在,他要把这些旧木箱一一拆开,像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这需要耐心,需要对往昔的爱意和一颗易于伤感的坚强的心。
  而那把冷酷的钳子是多么强劲、有力。它轻易就能钳住那些锈迹斑驳的钉子,从回忆深处,从事物结痂的伤疤里残忍地拔出……
  那些寒光闪闪的钉子啊,那么结实地埋在木纹里,多少年过去了,至今还把两块毫不相干的木条紧紧连在一起,直到木质腐朽了,木头和木头之间坼裂开一条触目惊心的缝隙。
  而钉子不腐朽。钉子即便完全烂成锈斑一点,它仍然是钉子,留在木头心上。
  是的,木头在叫做木头之前,人们管它们叫树———杨树、柳树、槐树、樟树或银杏树,但是当它们被刀钜斧头砍伐之后。这些生长在高山谷壑之间沐浴千年风霜万年雪冰的巨大身躯就被无情地换了一种说法:木头。如同人死之后,称之为尸体。当树木倒在大地上。被截去庞硕虬曲的根须,卸去细密繁茂的枝丫,变成光秃秃的丑陋的一段时,它就成了任之随意剐剖的东西。大卸八块,钜成木板、木棱、木线、木柱……然后胶粘火烤,钉铆榫勾,制成柜箱床椅,各种器物。置于民间,一代代传承下去。木头这时候又不叫木头了,它换成另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流传不息。
  这是木头的史话,对于钉子来说,木头仅仅是它的载体,钉子是木头与木头之间发生过的故事,掩藏在岁月深处———声音、笑容、语气、眼神儿,以及生死不渝的情感……在时间的河流中,钉子死死地抓住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抓住。如果那些曾经被强硬地钉在一起的两块木头突然分开,钉子必然两手空空。
  这个下午,阳光依旧是千年之前照耀过小镇的阳光,老人也依然是千年之前就曾有过的老人。但在大街旁的这个小小院落里,几只旧木箱,一个老头儿和一小堆钉子却构成了这个世界的核心。
  分不清木箱装过些什么,如同人们通常猜不准老人的年岁。木箱旧了,可以把它们慢慢拆掉,引火,煮一锅粥饭,或温一温土炕取暖,但是拆木箱的老头儿呢?那满头雪白的鬓发,那层层堆砌的皱纹,那浑浊的眸子和零落的牙齿……除了衰老,无助无声的衰老和无穷无尽的记忆,老头儿什么也没有。
  但是现在他有了一垛木条和一小堆残损不全的钉子。木头可以烧火,修补篱墙,但那些弯曲、锈蚀的钉子能用来做什么呢?老头儿呆呆地坐在那儿,不由得一阵慌乱。
  他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是扔掉还是当成破烂儿卖掉。他迟疑地举起锤子,小心翼翼地把弯曲的部分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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