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一笑醉流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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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一笑醉流景-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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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逝水

芦荻萧萧,残红深处,寂寞香冢。

黑衣短发的男子伫立良久,轻轻扬手,紫金色星砂卷起漫天花瓣,缓缓落下,直铺陈到坟头的最后一抹新绿隐没其中。他低头一笑,对身边的小女孩说:“婉儿都忘了她的样子吧?”

女孩儿眨眨大眼,乖巧的上前鞠躬:“娘,你一定也不记得婉儿的样子,所以小梵每年都要将很乖的婉儿带给您看看。”

髫角的粉色缎带如蝶般翩飞,娇嫩的小脸明丽胜桃花。

男子宠溺的揉揉她的脑袋:“婉儿,你先到别处玩玩,我呆会去找你。”

“小梵,我等你给我编花冠。”

得到男子的点头默许后,女孩儿蹦蹦跳跳的远去。

男子回过头,低不可闻的叹道:“梨落,你还要在那里躲到什么时候?”

我从树后转出来,笑了笑:“小梵,每年的这个时候想起她,可有悔不当初?”

“什么当初?”螭梵虚着眼睛瞅瞅我:“我只是后悔十年前的今天应该替蝶依留守紫宸宫。一来我绝不至拼了性命去抢孩子,尤其是冰煜在场的时候。若非被婉儿所牵制,她怎会坐以待毙。二来……”他仰天吐出一口气,吹得额前的碎发乱飞:“我一直很想知道,如果我当时没有去推你,那支箭会不会扎偏点?”

“你当我是草靶么?扎……偏……点?”我斜了螭梵一眼,俯下身,细心的拔去墓边的荒草。

螭梵一愣,忙解释道:“不,我的意思是……”

“没事。”我头也不抬的说道:“反正疼过了,我也不去想了。”

“是不应该想了,看来我真是年纪大了……”螭梵自嘲的笑笑,弯下腰来和我一起拔草。

淡金的光晕从浓密的树叶间漏下来,林间满是馥郁的花香。

十年的晨昏就这么悄然交替着过去了,该来的来,该走的走。我从冗长的梦中醒来时,镜中淡然而笑的女子,宛如新生。

最后的记忆,仍停在那一天,血与泪席卷了金戈铁马的都城。

最终还是失去,失了心,失了腹中未成形的孩子,失了眉间的梨花妆,也失了本应漫长无际的少女容颜。

我是梨落,但这两个字已不大被人念起。

因为,我不再是灵界的主神。

那场战争中,神族伤亡惨重,而灵界丧主。

他跪在我身边,冰凉的指尖轻触我的掌心。他颤抖着拿起那块染血的绢帕。

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

一起写下的承诺,为何只兑现了一半?

婉儿趴在我胸前,哀哀喊娘。我很想睁开眼睛抱起她,却没能够。

拼尽全力说的话,不过四个字,带我回去。

所有意识消散于滴落在脸庞的一颗泪,灼热的烙进心底。

螭梵将我带回紫宸宫,咬牙拔了箭。我在剧痛中战栗,一息尚存的陷入昏睡。

他们治好了我的伤,却无法唤醒我,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我静静躺在水晶棺中。

其实,对我而言,七年也不过是混沌一夜。

我根本没有了灵力,但我却活了下来,谁也无法解释原因。银印已不见,隐月却依然在我左手的食指上,枯石般的黯然无光,任凭我想尽了所有办法,也无法将它取下。

在我的坚持下,神坛举行了新的加冕仪式,隐月随第三代主神一同成为历史。我一直都相信,螭梵会是灵界最优秀的主神。

我没有太多时间浪费了,再寻常的东西,一旦看得到尽头,人们都会毫无理由的想去珍惜。生命亦然。

碧瑶花自十年前无果凋零后,再未含苞。螭梵常为此烦恼,尽管我不止一次的指出,那棵树现在看起来并没有半点异样。然而,他看向树与看向我的眼神别无二致。

我知道自己正在衰老,同凡尘中的女子一样,年华如水,逝而无声。刚发现这一事实的时候,我也呆坐过几天几夜,后来就慢慢平静的接受了,我想我应该还能看见婉儿长大,这就够了。

螭梵偶尔会装作无意谈起一些事情。他说神族上下奉王命守国丧三年,而后位迄今空悬。他说卿婉拒绝回神族,那个人也不强求,只经常出现在浣玉林陪她玩耍,愈发的将那丫头宠上了天。

见我始终笑而不语,他小心翼翼的说,你看看我,单身一千五百年了,可我觉得一个人无牵无挂很幸福,不需要把自己寄托给任何人。依靠自己,喜欢自己,你才不会受到伤害。

我之所以对这段话的印象尤为深刻,并不是觉得他有道理。而是他最后一句话刚说完,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就“吧唧”一下贴上了他的脸。

纸张飘落,飞舞着的“婉”字赫然出现白净俊秀的脸上,小丫头站在书桌上叉着腰,理直气壮的指点江山:“小梵,你这是无耻的自恋!”

思绪漂游至此,我忍不住哼笑,螭梵莫名其妙的直起身:“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指指他手上的草屑:“主上日理万机,八成累傻了。我徒手拔草是因别无他法,难道你也没有么?”

螭梵掩饰性的干咳两声,挥手之间,杂草全没了影。

我出神的看着他的动作,以前自己能这样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好的,等到没了,说不羡慕也是假的。

螭梵张开五指在我面前晃了晃,略为忧心道:“梨落,你现在怎么动不动发呆,是不是身子还有不适?”

我摇摇头,转身朝林外走去:“你刚才不也说了,年纪大的人就喜欢怀旧。”

螭梵嗤之以鼻:“你在我眼里永远都只算小姑娘。”

“小姑娘也会有老去的一天。”

“我说的是永远,我在的永远。梨落……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谢谢,不需要。”

“我才不管你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

我毫不客气的瞪着螭梵:“你把婉儿一个人丢在树林?”

“落落!”

脆亮的嗓音惊起枝头的鸟儿,一团粉红扑进我怀里,婉儿仰起脸:“你是来找我的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嗯,因为感觉会在这里碰见婉儿。”我笑着擦去她额头沁出的汗珠:“我先回去准备一些你爱吃的点心,你们再玩一会……”

“不,我好几天没见着你了。”婉儿撅撅小嘴,随即甜甜一笑:“小梵,我们一起去落落那里吧。”

我住在一处古朴简约的宅院里,幽幽静静。里面种植的树,有几棵已苍苍参天,紫藤缠绕。花圃中的月季妩媚而嫣润地开放着。午夜梦回时,能看见满庭淡淡的月光。

独自一人随心所欲的生活,每天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等待婉儿的来访。有时候我也会跟螭梵去紫宸宫,在那里见见两位长老,他们待我向来如同己出,褪去君臣之礼,反而更为亲近。

只有螭梵,他总是说我变了,却又道不出所以然来。

我表面上不以为然,心中却明白,自始至终,他是唯一无愧于知己两字的人。

婉儿叽叽喳喳的像只小麻雀,玩闹了一阵,伏在我膝头犯起了春困。

我爱怜的抱起她走进卧室,将她放在床上,仔细掖好每一处被角。

深深凝望着那张甜美的睡颜,总觉得她还是可以蜷在我怀中打滚撒娇的婴孩。

我在她的生命中缺席了整整七年,唯一让我觉得欣慰的,许是那份血浓于水的天性使然,七年后的再见至今,她对我,没有半分疏远与隔阂。

螭梵从来没在她面前唤过我的名字,我让她叫我姑姑,她却叫我落落,问她原因,她只说她喜欢这个字。

那是个精灵般的孩子,冰雪聪明。我无意纠缠她的称呼,只感激命运能将她留在我身边,尽管能宠她的时间并不多,我仍想竭尽所能的弥补对她的亏欠。

指尖不自觉的抚过孩子长卷的睫毛,挺秀的鼻梁,薄而小巧的唇……我情不自禁的微笑,不久的将来又是一代倾城色。她是我生命的延续,她能带走我所有的缺憾。若干年后,会有一个男子甘愿为她倾注全部的爱恋,她会一直幸福下去。那个时候,不管我在哪里,都一样能感觉到,不是吗?

我轻手轻脚的起身出门,路过妆台时无意朝里瞥了一眼,停住了脚步。

美丽与绝色的区别,原是如此。

花开初绽的美,花落迟暮的美。唯有怒放时,堪称绝色。

最先苍老的是心,由里而外的过程就像慢慢溺水而亡。

脆弱,却又不想让人发现。

拉上镜子前的幕帘,回过头,螭梵倚在门边看着我,若有所思。

“你打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是看到灰尘有点多了。”

“梨落……”

“我警告你,你再多说一句我一定打你,绝对打脸!”

“我说完你再打,左右随你。”螭梵不躲不闪的站在那里。

“那我先说。小梵,你不要老觉得对不起我。现在这样,对谁都好。灵界需要主神,而你是最适合的人选。蝶依为婉儿香消玉殒,亲恩再生,婉儿敬她为母也是应当。至于婉儿对我的称呼,拜你所赐,她学会的第一个字就不是娘,唤我的第一声也不是娘,我还计较个什么。事实上,谁都看得出来她粘的人依然是我。你耿耿于怀的无非就是这些,对了,还有我的模样和寿命。我已经接受并且正在努力习惯,老被人看成十七八岁也没多大意思,相比从前,我更懂得珍惜一些东西,比如现在能和你这样说话,比如我还庆幸只过去了十年,我没有一觉醒来就变成云渠长老的样子……”我深吸一口气:“就算是那样,你和婉儿也不会嫌弃我。我的每一天或许相当于你的每一年,却因此而比你过得充实。所以,我会笑着走完这段路。”

一口气说完,云淡风清。

正如他言,强求不来的,不如退后一步,海阔天空下,才能寻得该有的幸福。

等到明白的时候,我的幸福已与他无关。

番外 浮生一梦

凉夜,于宿醉中醒转,一时间分不清身在何处。

朦胧中仍见佳人如玉,浅笑盈盈。

不敢睁眼,近日里,她连走进我梦里的次数都少了。

醉生梦死的十年,一晃而过。

只有眼下这般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攥紧手中的同心结,我带着满足的笑意翻身。

落儿,不要离开我……

接踵而至的却是汹涌如潮的梦魇,清晰如昨的场景一千一万遍的上演,殊途同归。我站在一处,冷冷的旁观自己。

硝烟,嘶吼,血腥味弥漫。

黑发与白纱在空中碧浪般翻卷,她微闭着眼,银光从脚下泛起,飞沙扬砾。轻云叠雪衣,她神态自若,她美如谪仙,却再也不是那朵巧笑嫣然的解语花。

那时的她说,她想要的只是我。

真的只是我吗?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她。六城之战,我每次都去了。狼烟滚滚,烽火燎原。她的美、她的傲、她绝艳的笑,都生了根似的无法从眼中拔除。几次三番提醒自己她的欺骗与背叛,却仍然只想将她抓过来狠狠吻住。

于是,神族节节败退,我不战而逃。

我没有回流景宫。

失魂落魄的游荡在外,想起她曾满头大汗的寻找我,她说,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我夜夜在她的营帐外,听她和另一个男人欢声笑语。

她和他的确很般配,千军万马前的一个眼神一抹笑,彼此都能心领神会。

我远远的看着。然后,默默走开。

开始想念她在我身边的日子,虚伪也好,谎言也罢,只要她对我一个人笑。

有时候,她会独自早早睡下。我就守在她的床边,和以前很多个夜晚一样,一次次拉起被她踢开的被子。

也许白天太累了,她睡得很沉。唇边间或浅浅的笑,盛开如花尖的露珠。

是美梦吗?你的梦中有没有我?

萧瑟的蝶儿舞尽灿烂,而她的眉间滑落无尽的悲伤。

抚向她脸庞的手停在半空,我狼狈的逃离。

我不是青涩的少年,再这样下去,定将万劫不复。

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我漠然注视着黑压压涌入的军队。

他们带着嗜杀的兴奋,勇猛前行,匆匆奔向葬身之地。

身为战士,必定听过暗黑军团的传说。军团成员在三界未分之前诞生于混沌的虚无,拥有颠覆乾坤的终极力量。但他们没有自己的灵魂,只能寄身在别人的躯壳里,随时可以化作玉石俱焚的武器。

这是个有头无尾的传说。因为他们最终选择了主人,选择了神族。他们的躯壳换过无数,三十六位元老一代代更替。

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结局终将由我来掌控,包括你。

拉弓搭箭,对准她的左肩,莫名的颤抖由指尖传遍全身。

不,我绝不能失手。如果等到暗黑军团上阵,她或许不会有疼痛,因为在任何感觉出现之前,她会和他们一起彻底消失。

我宁愿她活着恨我。

三界若注定天命归一,唯一的主人,只能是我。

我屏住呼吸,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婴儿啼哭,她转头的一瞬间,箭离弦。

她身侧同样正在张望的男子惊觉的回头,极快的身手,一掌推开她。

晚了一步的,是他,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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