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谁说中毒就一定要面部紫黯或青黑,嘴唇紫黑,手脚指甲皆黑黯,口眼耳鼻中有血出才是中毒?谁说中毒就一定要用银针探试变黑这才是中毒?”宋慈极是无奈,心中暗暗摇头,在古代银针验毒之法广泛流传,甚至在官府审查检验中也多以此法为准绳,而在现代许多电影电视小说中此法更是屡次出现,可事实上此法极度的不可靠,不可信!
宋慈拿过邹游手中的银针,道:“银针验毒之法多验于剧毒砒霜,砒霜制作工艺简陋,其中含有少量硫磺,而硫磺和银器接触,致银器表面变黑,此黑色物用皂角水揩洗,其色不去。”
宋慈不想说黑色物其实就是硫化银,因为说了他们也不懂。
砒霜既是三氧化二砷,由于古代技术落后,砒霜生产中含有硫和硫化物,而到了现代,三氧化二砷的已能生产的很纯净了,不再参有硫和硫化物,所以到现代,银针变黑更不可能作为鉴别毒物的依据,而且……宋慈走出内室来之外厅,将银针插入桌上一道鸡蛋所做的羹粥中,良久拨出,银针一端竟变成了青黑色,屋内其他几人皆是惊诧不已,似语还休。宋慈不动神色道:“这道菜我想那两人都吃过,为何男子死了而女子无事呢?……因为这道菜本来就没有毒,而蛋黄之内含有硫磺,所以银针插入才会变黑!”
“这……”邹游彻底无语,只能怔怔看着宋慈。
宋慈以凌厉的目光四处搜寻,又道:“而且中毒而死征象甚多,面部紫黯或青黑,嘴唇紫黑,手脚指甲皆黑黯,口眼耳鼻中有血出,都只是其中几种,大人们不能以偏概全,以点代面。”
突然,宋慈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去,从床底掏出一盆炭火,呼吸一泄,宋慈惊喜道:“看来真相大白了……不!不对!又不对!”
宋慈骤然从惊喜转疑忧,陷入深思中,沉默了良久。
皇甫疑惑,刚想上去询问宋慈到底发现了什么,就被梅晓辰一把拉住,梅晓辰轻声道:“皇甫兄,给小弟点面子,千万别去打断他的思路,现在正是关键时刻。”
皇甫指着白衣少年,问梅晓辰道:“广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此人是谁?又是你什么人?”
梅晓辰笑道:“他叫宋慈,是我的结义兄长。皇甫兄,请你一定要相信他,他在验死验伤审勘疑案方面已有十多年经验了,不比你们这些刑狱官员逊色哦。”
皇甫微怔,看着梅晓辰对白衣少年流露出一脸骄傲又崇羡的样子,暗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信不过他还信不过你么?左大丞相的三子梅少……”
梅晓辰表情微变,道:“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他我的身份啊!”
“为何?”
梅晓辰俊美容颜闪过一瞬间的忧郁,幽幽道:“因为在他前面我只是我而已。”
宋慈来回看了看手中半燃未息的炭火,桌上被动过的酒菜,熏炉内袅袅而出的香雾,床榻上俯卧宛如熟睡状的男尸,地上连连抽泣颤抖的女子,暗中将所有的线索联系起来……宋慈转过身面对众人,终于道:“我有答案了。”
“什么答案?!”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此人到底是因何而死?!”
众人纷纷向宋慈争问。宋慈瞥了眼碧柔,不紧不慢一句惊人之语:“此人是先被毒杀,后造假以掩人耳目!”
皇甫惊疑道:“你何出此言?”
宋慈举起手中炭火,“此案行凶手法甚为高明,竟会想出这种方法,实在不得不令人叹服——真正的杀人凶器就是这盆半燃未息的炭火!”
此时屋外电闪雷鸣狂风骤起,而屋内众人大为惊异,皆是不出一语静听宋慈一一道来:“炭火燃烧不全,便会散出火毒,火毒属邪物,外邪从口鼻吸入人体内,扰人清明,呈昏迷或沈睡状,致阴虚肝风内动,痰火上扰,严重时甚至可致阴竭阳脱,而此男子就是由于深中火毒,致阴亏阳无以依附,气脱阳亡而死的,还有,一个明显而重要的证据,就是男尸通体呈现一种樱桃红色,身体局部甚至出现充血水肿等特征,这些表面征象都与作过而死甚为相似。”
宋慈其实只用了比较能让这群古人听懂的话来说明,用现代西医的说法,这人是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炭火燃烧不完全所放出的一氧化碳气体,无色无味,一经呼吸道吸入体内,便与血液中的血红蛋白结合,致血红蛋白丧失携带氧气的能力,而且一氧化碳与血红蛋白的亲和力极其强,导致了缺氧血症,最终使人窒息而死,而一氧化碳中毒最明显的临床表现就是皮肤血液一种呈樱桃红色……宋慈以前在大学时学习就是临床西医学,而到如今的古代岐黄医术和法医检验手法都是后来和父亲宋巩学的,所以在这个时代,宋慈所知的那些西医学科学都不能完全用来和这群古人解释,甚是一桩无奈之事。
众人良久震惊不语,最后皇甫俊一回想到刚进入这间房间时燥热不已,呼吸不畅,瞬间如醍醐灌顶般醒悟,惊叹道:“精彩精彩……小兄弟观察入微,条例据悉,句句在理,真是高人呀!”宋慈淡泊地视了眼皇甫,道:“真的么?大人,难道我这样说你们就真的没有任何疑问了么?”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不解。“难道你已经说到这种地步了,我们还要有什么疑问吗?”
宋慈字字坚定道:“要!当然要!我这番话中还有两大破绽——就是中火毒之人致死时间要长一些,而这碧柔姑娘住在玉堂春的七楼,素闻玉堂春凭着女子姿色才艺分为九等,越住在高楼的女子其身价也就越高,所以说就算躺在这床上的男子是家财万贯的富翁,也不大可能长时间逗留在这间充满了火毒的房间中,既然他没有足够的致死时间怎么又会死得那么快呢?!这就是我要提出的第一个疑问。而第二个疑问,就是碧柔与男子同在这间房间中,为何男子死了她没死呢?!”
众人沉默,只有梅晓辰释然一笑,对宋慈道:“慈兄,关于这两个疑问我想你已经有答案了吧?”
“方才长久我正是在思考这些线索之间的联系。”宋慈微微一笑,渡步到外厅中央站定,一挥衣袖道:“其实我的第二个疑问比第一个疑问要容易解释,就是每个人的体质不同,中毒深浅也不同,碧柔确实同是中了火毒,但是中毒程度比男子轻,所以她没死。而第一个疑问……答案就是桌上被人饮尽的烈酒和房中催人情—欲的熏香……烈酒入腹,春香入鼻,都促使了人体全身血脉张,流动加速,致火毒深入血脉,毒气攻心,这才使男子迅速致死的原因!”
宋慈说罢,走到碧柔面前停下,薄凉而视,跪坐在地上的娇美女子瑟瑟发抖,碧柔抬起眼,含泪望着眼前这个宛如冷烟般凝成的秀美少年。宋慈从屏风上取下一件厚实的衣裳,轻柔地披在碧柔一件轻纱隐约可见白嫩躯体的身上。宋慈以一种极其温柔的声音说:“今夜你辛苦了……你精心设计的一场毒杀,捏造出来是作过死……其实,你是想跟随这个男子双双殉情的吧?”
众人听到此处皆是目愣口呆,而碧柔一怔,歇斯底里的尖叫一声,骤然失声痛哭起来……
经过京畿提刑大人皇甫俊一一番审问,碧柔已经是招供出全部实情,她先以夜晚寒冷为由点了盆未燃尽的炭火在内室里,诱惑男子大量的饮酒,再点燃分量足够的熏香,待酒醉后又与人行房,而男子就是死于行房后的熟睡中……宋慈一直在一旁冷眼相看,最后自言自语一句话:“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因为是风尘女子而不能与爱人长相厮守,就萌生这样玉石俱焚的念头,枉害了无辜人的性命,不值得呀不值得呀……”
站在宋慈身后的梅晓辰,谢弘微,范文琦三人皆是各怀心思,凝望着白衣少年纤瘦的背影……宋慈说罢,不吭一声地转身走出房间,三人最后看了眼还在全心审问的皇甫和邹游两人,也随着宋慈默默的走了。
外面依旧歌舞笙乐嬉笑欢声不绝于耳,喧嚣繁华宛若隔世,而宋慈此时心如止水,甚至还似结了层薄冰般瑟瑟的寒凉,他忽然间想起从前父亲宋巩嘱告他的一句话:“人心难测海水难量。”
“喂……慈兄……你等一等我们嘛!”
谢弘微从后面搂上宋慈的肩膀,一边说一边笑得风神俊秀,梅晓辰也上前来,黑着一张俊美秀雅的容颜,一把拍掉谢弘微放在宋慈肩上的手,换上自己的手,霸气十足道:“什么‘慈兄’?!‘慈兄’是你叫的么?!‘慈兄’只能我一个人叫!”
“小气……”谢弘微不满地瞅了眼梅晓辰,对宋慈状告道:“宋兄,你可千万别被这小子的花言巧语骗了呀!我告诉你,京都四公子中就属他小子最风流了!”
梅晓辰气恼,道:“滚滚滚——慈兄,别听他胡说!”
宋慈不知怎么却被两人毫无顾忌的言语所触动,问谢弘微:“……什么是‘京都四公子’?”
谢弘微仪态风雅,潇洒的摇扇,笑道:“京都四公子嘛,当然就是京都之中论才论貌论家世论身价最高的四个年轻单身男子!他们可是全城少女的偶像哟……”
宋慈再问:“那敢问哪四位京都贵公子有幸获此荣誉呢?”
谢弘微笑得更开怀了,而梅晓辰却是脸色更黑,谢弘微说:“今夜有缘,宋兄你就见到了三位,我,梅兄,还有刚刚那位皇甫大人……另一个就是今科的榜眼,大理寺正卿之子,白起是也!”
宋慈一怔,心道:呵,谁说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人也不认识的?!这大名鼎鼎的京都四公子他不也认识全了……梅晓辰,白起,谢弘微,皇甫俊一,京都四公子……思此,宋慈心情不由大好,不出所料,梅晓辰果然是有背景的人。
谢弘微叹了一口气,道:“只是如今金翎将军,皇上的小皇叔轩王爷一回京城来,我们京都四公子的赫赫大名怕是就要全全被他镇压下去啰!”
……轩王……是呀,不是谢弘微一语提点,宋慈怎么差点忘了他来玉堂春的真正目的是来找轩王的!
谢弘微殷勤地邀请宋慈,“本来谢某是请范文琦范兄来玉堂春喝酒的,没想到有缘遇上了宋兄,宋兄,赏个面子嘛?!走和我们去喝一杯,我请客,我们一边去听玉堂春花魁湘灵姑娘弹琴唱曲,一边好好聊聊!”
“花魁湘灵。”宋慈一思,竟是有了几分好奇和兴致,轩王之事又抛于脑后了。宋慈转头望着梅晓辰,那表情期期盈盈,明显是在祈问他,我能去么?梅晓辰涩涩道:“慈兄想去我就陪你去嘛,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梅晓辰寒眸半眯,瞥着谢弘微刻意道:“而且还要以防某些人欲图不轨。”
宋慈唯一一点顾忌就是范文琦,怕范文琦不会欢迎他一同前去吧,可没想到下一刻范文琦竟是在他面前躬身赔罪,道:“刚刚是我不好,不该说你是小倌,羞辱你,你原谅我好不好?”……这,这是人道歉的态度吗?!好像委屈了他似的,宋慈颇是无语的看着范文琦,可是范文琦一双黑眸中又明明含着某种真诚和期待……这人呀,真是让人看不透。
宋慈大义道:“原谅就原谅。”只要你以后少找我几次麻烦就谢天地了。
“真的?”
“你这人好奇怪呀?!还会有假的不成?!”
范文琦一怔,有些意外和惊喜,他黑眸霎间晶亮,而又面含赧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他凝视宋慈那神情真让宋慈本人诡异的寒毛竖起,范文琦最后莫名其妙道:“宋慈……谢谢你。”
而还在那间房间中,皇甫俊一终于写好了碧柔的口供,查人送回了临安府,等待官府的人来处理尸体和后事。
皇甫一转身竟是再也寻不到宋慈他们的影子,暗道奇怪,他又起身想去找邹游,刚一进内室就见邹游弯身在床边凝神查看。皇甫踏出一步,竟是莫名的一顿,有些怔然地望着邹游安静的样子发愣……从来见到这瘟神时他都是剑拔弩张的一副凶样,见谁跟谁过不去,像只刺猬似的时时返防和疏离,可是此时的邹游,修长高挑的侧影竟是含着一丝惆怅失落之感,也是,皇甫想,邹游是大理寺最得力的年轻官员,而今夜竟是输在了一个名不经传的少年手中,邹游不说他也知道其实这个冷冰冰的人爱面子的很。
“邹游……”皇甫轻声唤道。
“……我怎么没想到呢?”
邹游恍若无闻,继续自己的思考,竟是没发觉皇甫俊一已经站在他身后,佝下身来好奇邹游看什么看那么入迷。
“我想到了!”
邹游惊叫一声猛然直起身转回头——就是这一转身,让他后悔了一辈子。
邹游和皇甫皆是惊骇地睁大了眼睛,此时两人距离极近,皇甫甚至能将邹游眼眸中倒影的橘红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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