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的福祉终是不够,驾崩了。早已做好准备的门人把浑浑噩噩的我送出京,又被父侯接到平城。齐云侯府里,多年不见的景致仍是熟悉得让人阵阵疼痛,到处都是满满的回忆,那些回忆伴我在冰冷的皇宫中成长,却在此时令我痛不欲生,因为,这已是永永远远真真正正的回忆。
再次回到齐云侯府的娘,神情冷漠,路上,也未见她为父皇的驾崩而流露出悲伤,娘的心,也早就被父皇冷却了吧。
父侯的气色也不太好,我不敢去问他,我们沈家,欠父侯的实在太多了,父皇,我,欠得太多太多。
侯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不知情的以为是父皇驾崩,侯府失了最大的依靠,也有人说,是因为我与皇位擦家而过。摇头苦笑,只将诸多猜测抛于耳后。
父皇驾崩,因伤得突然,受伤后就不曾清醒过,以致遗诏也未立,朝中四分五裂,东边还有一个气势汹汹的庆王,实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乱。
心已死,人却还要继续活,娘,父侯,含烟,孩子,都需要我。怀恩没能保住,剩下的这些亲人,定要牢牢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打起精神,几年下来,与父侯四处征战,讨伐各路诸侯,将南方的大片土地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与庆王、三弟分庭抗礼。不是觊觎那至尊的宝座,只为家人需要一片天,皇室的争斗,只有你死,我活,不会允许“春风吹又生”。
可是,父侯却在这时候想放手了。我知父侯这几年过得很辛苦,除了打仗和军务,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情能引起他的兴趣,曾经以为父侯最爱我娘,这次娘回来,父侯却一直冷冷淡淡的,是娘多年冷落父侯,伤了父侯的心吗?
直到父侯执意与庆王在战场上单决,最后伤重回来,才知原来父侯心底的人,竟是怀恩的娘亲,那个我匆匆看过一眼的女子,那个被父侯杖毙的女子,那个亦是庆王最爱的女子。
父侯失手杀了最心爱的女人,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痛?这么多年,父侯是怎么过来的?难怪父侯不愿对怀恩亲近,原来不止是因为“割离”,还有心痛……
父侯似乎真的很累了,一意求死,不愿就医用药,可是,我怎么能放弃?他是怀恩的爹爹,是待我最为亲厚的父侯,是含烟的父亲,是征舆的外公。
每天在父侯面前苦劝,诉说着怀恩离去后自己的感受,把那种痛再细细的回味一遍,时常不知是在劝父侯还是在说服自己也跟着离去。
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不愿我也跟着他消沉下去,父侯终于开始喝药,身体慢慢好起来,我们之间的父子翁婿之间,又多了一层无法与人说的情谊。
国内战乱不断,金雀国突然冒出的摄政皇子却轰轰烈烈的干起了革新,圣女也坐镇北疆建了个秋阳谷,好评如潮,国人纷纷向往之。
素来低调的西夏也如初下山的猛虎,在玄英国势如破竹,大片大片吞噬着玄英国的土地。
外敌愈来愈强。
佑景国力愈发的弱。
在不知日后的天下是否还有沈家的一碗羹时,金雀国发出了邀请,邀各方势力齐聚翰月城,商讨和平休战事宜,请柬上,赫然指明携含烟前往。
心中虽有犹疑,但佑景的确是需要休息了,几年征战,民不聊生,侯府的生活都降了几个档次,且有国力最盛的金雀国主持,想来,庆王也不会拒绝吧。
与含烟到了翰月城才知小庆王是带着聘礼来的,想要求娶金雀国那与摄政皇子一般神秘的圣女。只听过求娶公主的,没听过求娶地位超然的圣女的。庆王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晚宴上,整个大殿,只有一个白衣的女子,那就是金雀国的圣女了吧。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女人可以坐上那个神圣的位子,却在她偏头的刹那,差点停止呼吸。
那是——怀恩吗?
明明是熟悉的五官,看上去却那么陌生,她,到底是谁?
还有对面的摄政皇子,尽管发如白雪,却气度华贵优雅,额上炫目的三尾金翎,而眉目那么像的子诺!
子诺在西北失去踪迹后不久,金雀国多了个命定的金雀王;子诺带走怀恩的时候,额上依稀缠了条黑巾……
他,又是谁?
握酒杯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不知该不该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所想到的。
席间,圣女起身离开了大殿,不多时,大殿却响起含烟的声音和另一个做梦都会听到的声音……
不知何时,酒杯里的酒已倾倒在桌上,而那两个熟悉的声音,却让我的心越来越冷,这才知为何请柬上会指明邀含烟。
怀恩,让我拿什么来救赎那些罪孽?
一直以为,爱她,就要对她好,却不曾想,因为自己的爱,令她不能安然呆在侯府,因为自己的爱,让她被父皇追杀,因为自己的爱,让她的亲姐姐不能容她……
我的爱,错了吗?
是我害了她吗?
她坎坷的命运,是我一手造成的吗?
可我,真的只想好好爱她,看着她快快乐乐啊!
怀恩回来了,那似曾相识的容颜令我心如刀绞,她却未看过我一眼。
她恨我吗?
想到这里,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怀恩恨我,会是什么滋味?不如直接给我一杯断肠毒药。
回到下榻的行馆,含烟神色木讷,似乎并没有和我说话的打算。
我承认,我对含烟,是不公平,可就算没有怀恩,我对她也没有爱意啊?我们始终是相敬如宾的夫妻,就如这些年一直以来的样子,不疏离,也不亲近,彬彬有礼。
“你心中有恨,为何不冲着我来呢?对你不公的是我啊。怀恩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想过要嫁给我。”虽然事实早已造成,可不说点什么,心中始终无法释怀。
含烟抬起依然美丽的眼眸:“因为你是我夫君,因为我敬你爱你啊!”
一句简单的话,却令我心中更加波涛汹涌,到底,错了谁?
嘱咐下人先连夜遣送含烟回平城,自己对着烛光枯坐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起身去怀恩的住处看她,无论她恨我也好,怨我也罢,都应该受了。
当怀恩顶着一头棕色的发丝出现在我面前,当她用那不再黑亮如漆的瞳眸看着我,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是你吗?怀恩?”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我的怀恩吗?
怀恩扬起笑脸,一如既往的叫我“庭哥哥”。
怀恩仍叫我“庭哥哥”,仍对我笑,还对我不着痕迹的撒着娇……那个时候,不管她提什么样的要求我都会答应,更何况是要跟我回家?
不论怀恩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想要回那个从前她根本就不愿谈起的家,我只要支持她就好了。拜别金雀王,离开翰月城,一路回到平城,路上怀恩与小庆王眉眼间的情谊瞎子也能看出来,尽管心中微微有些酸涩,更多的却是喜悦与满足。
是的,只要怀恩还活着,只要怀恩能幸福,一切都够了。我给不了的,别人总能给。
父侯与怀恩冰释前嫌,怀恩虽还有些淡淡和不自在,父侯脸上的笑却多了很多。
考虑到佑景的现状和怀恩将与小庆王结成连理,向父侯提议把南方的兵权作为嫁妆交给庆王。佑景若再这样乱下去,早晚要被金雀或西夏吞并,而怀恩夹在我们中间也会很为难。且现在有了怀恩,即便我们失去了兵权,庆王也不方便对我们怎么样吧,至少要替小庆王考虑一下怀恩的感受。
怀恩身上的毒终于解了,高高兴兴的与小庆王一道进京,进京后便要完婚了。
三月三,春花祭,怀恩披上了大红的嫁衣。
那一次,怀恩也披了嫁衣,最后拜堂的却不是她,她心里的人,也始终不是我。
这一次,我亲手为她梳头,把她嫁给别的男子,忽略掉心底的苦涩,只有“吾家之女”的祝愿,只希望怀恩从此便能一直幸福下去。
愿望总是美好的。
做了十几年的悠闲王爷,陪陪老迈的父侯,带着两个儿子,时常去庆王府看看怀恩(怀恩执意不肯住在宫里,小庆王大半时间都留在庆王府陪她),日子似乎过得很是不错。
但是,小庆王是庆王的独子,怀恩在生下泡泡后便没了消息,子嗣艰难,小庆王嘴上说:“没关系,我们没有儿子,安王有啊,你喜欢非琰,抱过来就是。”心底肯定也是着急的。
怀恩却只是摇头轻笑。
广招天下名医,吃了许多药,功夫不负有心人,怀恩终于又传来了喜讯,喜煞一大帮人。
在众人紧盯了好几个月后,怀恩的肚子越来越大,终于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
产房外,小庆王急得团团转,产房内,却仍无动静,除了怀恩压抑的痛呼。
“太子殿下,臣有话说。”已经官拜一朝宰相的齐先生把小庆王请到一旁,虽然他已是宰相,但医术卓绝,小庆王仍是把他拉来坐镇。
“殿下,娘娘是难产。”齐先生轻声道。
小庆王有些火大:“我当然知道是难产!”
“殿下,娘娘的身体曾经被剧毒侵蚀了好长一段时间,虽说毒素早已清除,但脏器却是腐败不堪,身体是羸弱至极。”
“这些我都知道,这些年不是都好好养着的吗?齐先生,为何你现在说话这么吞吞吐吐了?”小庆王快暴跳了。
“殿下,请听我说完。”齐先生似乎鼓起莫大的勇气,“娘娘身体弱,不宜生产,当初生下邀月公主已是打伤元气,如今,恐怕……”
不待齐先生说完,小庆王便已推开众人冲进产房:“怀恩,怀恩,不要生了。”
“不,我要给你留一个孩子。”怀恩柔弱却倔强的声音低低传来,“对不起,皓钰,对不起,对不起。”
怀恩!她的身体差到这个地步了吗?小庆王都不在意没有儿子了,她为何还执意要生?难道不知道自己可能性命不保吗?为何一直说对不起?怕以后不能陪小庆王了吗?
“不,怀恩,你要活着!”小庆王大吼道,“我不要孩子,我要你们保证太子妃好好的活着!”
“小王爷!”怀恩急急道,只有她还在情急之时叫他“小王爷”,“我师父呢?我姨娘呢?我好累啊……”
小庆王奇迹般的没了声音,只剩稳婆焦急的喊:“殿下,娘娘晕过去了!”
产房内一片忙乱的声音,良久,才听小庆王低低道:“怀恩,对不起,都听你的,可你也要坚持住,泡泡还没搞定子诺呢,你怎么放心?”
“嗯。”怀恩的声音低不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丫鬟进进出出,稳婆不停与怀恩说着话,怀恩痛苦的呼喊……
终于,稳婆惊喜道:“娘娘,用力,出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房内终于传来一阵响亮的啼哭,“恭喜殿下,恭喜娘娘,是个小皇子!”
“娘娘怎么样了?”小庆王急切的问。
话音刚落,就听另一个稳婆惊呼:“不好,娘娘血崩!”
“快,快,快!”里面又是一阵忙乱,房门却忽然被推开,小庆王冲出来,一把将齐先生扯了进去。
当齐先生苍白着脸色出来,我的心也随之降到谷底,怀恩她……还是熬不过吗?
“王爷,娘娘叫你进去。”齐先生缓缓呼出一口气。
不详的感觉笼在心头,也顾不得什么禁忌,大步跨入房中,只见棉被上大片大片的血迹,触目惊心。小庆王坐在床头,死死握住怀恩的手,面色灰沉,一声不吭。怀恩虚弱的半眯着眼,看到我,微微睁开一些,勉强扯起一个笑容:“庭哥哥,帮我穿耳洞好吗?”
一旁便有丫鬟递上银针,伸手接过,颤抖着抚上怀恩苍白的耳垂。
“我不会,可能会很疼。”
“没关系。”怀恩微微摇摇头,眼里是浓浓的期待。
当针尖穿过那薄薄的耳垂,怀恩痛得皱了眉头,却仍是示意我,还有一只。
扭头看看小庆王,他已是双眼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伸手探到里侧的那个耳垂,与怀恩的距离已是贴得极近,温热的呼吸缓缓喷到脸上,却让人觉得很是悲凉。
“殿下,我恨你。”极轻的声音从怀恩口中逸出,眼皮却已慢慢合上。
强忍着悲痛,在另一只耳垂上扎了个小洞,便丢下仍在发呆的小庆王飞奔出了产房。
“殿下,我恨你。”那最后的一声,如刺一般扎进了我的心底,如同从前的那一幕,怀恩倒在我怀里,却对三弟说:“殿下,是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沈皓钰的番外,一万多字,不知怎么回事,传上来却只剩了三十几个字,后来又试着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