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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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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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门房间做了登记,穿过熟悉的大操场。快放暑假了,高中生们正在收拾回家,每从她身边经过,都会转头注目。她的面孔白净,一如既往地穿着白色连衣裙,略似古人的刘海,乌黑透亮的丹凤眼,仿佛古墓派中的小龙女,完全看不出真实年龄。

操场角落里有排篱笆墙,依然开满猩红的蔷薇。几枝红蔷薇自她的黑发后伸出,花瓣落到脸上,如红黑白三色的水彩画。她摘下几片,捏成一团鲜血,踩在脚下的泥土中。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轻声念出这句放翁的词,自然想起十六年前的今日——

1995年6月19日,梅雨季节,午后总会下场急雨,高三(2)班的她,徘徊在操场边缘,意外见到失魂落魄的申明老师。她从篱笆背后靠近他,在几朵蔷薇掩映下轻声道:“申老师。”

这个刚刚失去一切的男人,表情复杂地看着她,反而后退半步。

“不要跟我说话,更不要靠近我。”申明别过头尽量不看她的眼睛,“我已经不是老师了。”

“听说,你明天就不在我们学校了,什么时候离开?”

“今晚,八点。”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后想来,大概就是那晚的杀人计划。

“能不能再晚一些?晚上十点,我在魔女区等你。”

“魔女区?”他看着脚下那些花瓣,都已迅速腐烂作泥,“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白天怕不太方便。”

她边说,边眺望四周,以免有人经过发现,为何要十点钟?因为要翻越学校围墙,有段墙体低矮很容易翻过去,早了怕被人看到。

“好吧,我答应你,正好我也有话想要对你说。”

十八岁的她隐入花丛深处,撩去眉上发丝说:“十点整,魔女区门口见!”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申明。

她叫欧阳小枝。

他去了。

然后,他死了。

十六年后,她依旧站在这个地方,而他是有来生还是鬼魂呢?

欧阳小枝理了理头发,走入仍未改变的教学楼,踩上楼梯直到顶层,敲响办公室的房门。

“请进。”

她端庄地走进房间,认出了办公桌后的那张脸。

这张脸属于南明高中最有名的老师,也是全市闻名的特级数学教师,常人见到这样漂亮的女子,早就露出喜悦之色,张鸣松却毫无表情。

“张老师,您好,我是欧阳小枝,今天来学校报到。”

“哦,欧阳老师,欢迎你来到南明高级中学任教,我已拿到教委发送来的资料了。”

“谢谢!”她得体地向张老师点头,回头看着窗户对面的多功能楼,“回到母校当老师的感觉真好!”

“你是1995年毕业的吧,我应该记得你,好像那么多年都没变化啊。”

张鸣松说话也是很有腔调,这些年保养得不错,未见显老的样子,背后有个巨大的书架。十六年前的高考前夕,这张脸给人留下过深刻印象,许多同学都来找他补课,在他的指导培养下,出过多位理科状元。

“老师一直是我的偶像,在南明高中读书的时候,我就有了这个梦想,果然如愿以偿地考进了师大中文专业。毕业后,我作为志愿者去西海固支教,在一个最干旱贫穷的乡村,教了六年高中语文。回来又在市区一所高中任教六年——算来已做了十二年的老师。”

“真是令人钦佩啊!欧阳老师,我调阅过你在我们学校的档案,当时你的班主任是申明老师。”

他的声音骤然幽暗,小枝皱起眉头:“是的,很遗憾,他最终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了我们,但杀人显然是极端错误的。”

“算啦,往事不堪回首,我带你去行政办走手续吧。”

半小时后,欧阳小枝完成了入职手续,即将成为南明高级中学的语文老师。

张鸣松有些冷淡,只是客套地挥手告别,转过身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她独自走出学校大门,穿过车水马龙的南明路,久久没有离去,闭上眼睛回想二十多年前……背后的建筑立时崩塌,钢筋混凝土与砖瓦飞上天空,宛如世界末日的核大战,满天尘埃与泥土过后,变成一大片肮脏破烂的棚户区。

那是1988年6月,她第一次见到申明后不久。

火。

从一根最不起眼的火柴,就像安徒生笔下小女孩点亮的火柴,变成一团烧纸钱般的火焰,随着黑色浓烟与灰烬扬起,化作凶恶灼人的火舌,吞噬掉撞上的一切。

短短数分钟内,火势蔓延,不可控制,烈焰铺天盖地,将这片荒野中的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咳嗽声、呼救声、逃命声、咒骂声、惨叫声、啼哭声,还有爆竹般的噼啪声……

小女孩只有十一岁,致命气体不断涌入气管,她本以为人都是被烧死的,却没想到是先呛死的。她本能地抗拒窒息的浓烟,咳嗽着四处逃窜,鼻中充满皮肉烧焦的气味,满脸泪水一半是被熏出来的,一半是出于深深的内疚与悔恨。

四周全是熊熊燃烧的垃圾,木板与废纸搭出来的棚屋一点就着,旧轮胎烧着后的异味令人作呕,正当她要失去知觉……那个人再度出现。

他来了,像一团火焰,穿过一团火焰,带着一团火焰,来到小女孩面前,将她紧紧地抱在胸前,穿越更多的火焰。

她把头靠在他的胸膛,触摸他火焰般的体温与心跳,渴望就这样一起被火焰熔化了。

终于,他抱着她冲出了火焰。

睁开被泪水与烟雾模糊的眼睛,头顶是被火光照亮的夜空,那年头星星还很明亮,连月光都那么美丽。

小女孩深呼吸了一口,驱散肺叶里的毒气与灰烬,还有他身上浓重的汗味与焦味。

她认得他,魔女区地下仓库里救过她的少年。

“我们还活着。”

十八岁的申明在她耳边说,她看着他被熏黑的脸,轻微烧伤的脸颊与头皮,艰难地发出声音:“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还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又一次加快,他却悲戚地摇头道:“记住——什么都不要说!”

从此以后,二十多年的时光流逝,这件事她再没提起过半个字。

他们的秘密。

2011年6月19日,已近黄昏,欧阳小枝回到这片火焰之地。背后是崭新的楼盘,对面是南明高级中学的大门,数百米外就是魔女区。

当她正要往公交车站走去,远远地望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像是南明高中的学生。

这张脸有些眼熟,直到她想起两年前的中元节。

第十六章

2011年6月19日,同一时刻。

尹玉来到南明高中对面的公交车站,穿着一身白色校服,黑色书包挂在后背,短短的头发更显英姿飒爽,怎么也掩盖不住年轻女子的容颜。

十六岁的司望正在等着她。

尹玉胜似闲庭信步地走近:“喂,你小子!不会是专门来看我的吧?中考怎么样了?”

“还不赖,正在等待成绩发布,但愿能达到南明高中的分数线,回到这里做你的校友,你呢?”

他斜倚在站牌边上,敞开的衣领吹着风,引来路过的女生回头。

“前几天高考刚结束,我想我要去香港了。”

“啊?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报考了香港大学,已经通过了面试。”即将浪迹天涯的她,梳理着头上的短发,“我不适合这里的大学,恐怕就算考进了清华北大,很快也会被强制退学的,还不如去香港,可以少些束缚。”

“那么,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她拍着司望的肩膀,同样靠在广告灯箱上,任由斜阳洒在脸上。不少刚出校门的高中生,不乏穿着裙子的漂亮女生,向他俩投来奇怪的目光,疑惑这个出了名的假小子,怎会跟陌生的小帅哥在一起?

忽然,他低声提出个问题:“你去过魔女区吗?”

“小儿科!我告诉你,以前这一带都是墓地。阮玲玉的墓就在魔女区地下。她是广东人,死后葬入广东公墓,那时叫联义山庄,造得特别豪华,简直是一座免费公园。进门后经过一座蚂蚁桥,有许多中国古典建筑,有的停放棺材,有的供奉神佛。坟墓大多石砌,造得古色古香,还有石桌石凳石马石羊,圆形坟墓后包着一圈石壁,典型的南方靠背椅式大墓。有的仿造帝王陵墓,竟有暗道直通地宫,好在是民国,不然早就满门抄斩了。相比之下,阮玲玉的坟墓最为寒酸,墓碑也就一米多高,陶瓷相片上是她最后的微笑。‘文革’时整片墓地被拆光,造起了学校与工厂,那些豪门大族的风水宝地,全都白骨遍野灰飞烟灭了!对了,南明中学的图书馆,其实是当年公墓建筑的一部分,专门供奉死人灵位的庙宇。”

尹玉说得有些得意,许多男女生早恋都在这图书馆里,却不知曾是摆满灵位的经堂……

“你不是说那里死过人吗?”

“死人?那可是太正常的事了,有哪个生下来不会死?呵呵,所以我最要不得的就是厚葬,死后烧成骨灰往海里一撒才落得干净!

“你怎么对阮玲玉的坟墓那么熟悉?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如此,你不是说‘文革’时拆光了吗?你又是怎么看到的?难道你参加过她的葬礼?”

“是的。”

十八岁的女生干脆利落地回答,倒是让司望无语了,停顿片刻又想起什么:“再问一个问题——你说在1983年,上辈子的你住在安息路,对面房子里发生了一桩凶杀案,以至于如今依旧人去楼空?”

“不错,干卿何事?”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你还记得一个孩子吗?当时十三岁,他的外婆是佣人,在你住过的那栋房子地下室。”

“云姨的外孙?”

“不错。”

“是啊,云姨是我的佣人——我可不是什么有钱人,只是八十多岁满身伤病,国家为补偿我的冤屈与苦难,通过居委会找来云姨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她的身体超乎常人的好,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她只有一个女儿,几年前被人害死了,留下个孩子孤苦伶仃。我可怜云姨与她的外孙,就收留他们住在地下室里。我早忘了那个男孩的名字,只记得他读书很好,后来居然考进了重点高中。”

司望默默地听着这一切,表情有些怪异,尹玉接着往下说:“我看着他从小学生变成初中生,没有父母管教居然没学坏。我常看到他在地下室,凭着一盏昏暗的灯光写作业。他很爱看书,我曾经借给过他一套白话本的《聊斋志异》。安息路上的孩子们,没人愿意跟他一起玩,偶尔几次接触也会爆发成打架,结果他都会被打得鼻青脸肿。而他只是个佣人的外孙,哪敢找上门去算账?云姨很迷信,总担心这孩子面相不好,或许将来的命不长。”

这段话却让人愈加沉闷,他迅速转移了话题:“这两天我狂看科学方面的书,我想根本不存在什么转世投胎,只是有些人会从出生的时候起,就拥有一种超能力,能携带另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全部记忆。”

尹玉的脸色微微一变,露出老人特有的怀疑:“好吧,就算我拥有一个男人的记忆,一个生于1900年的男人的记忆。”

“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那年?”

“是,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事变。”

“你还记得那一年的事?”

“拜托啊,弟弟,那一年我刚出生嘛!”她看着天边晚霞渐渐升起,南明路被金色夕阳覆盖,不禁闭上眼睛吟出一句,“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句诗好耳熟啊!让我想想?”

“南朝刘义庆的《幽明录》记载,东汉刘晨、阮肇二人上天台山,如桃花源深入小溪,遇见两位少女,迎他们到家中做客。刘、阮二郎如入仙境,‘至暮,令各就一帐宿,女往就之,言声清婉,令人忘忧’。他们与美女朝夕相处半年,终究思念家乡归去。等到两人下山,村子早已面目全非,没有一个乡亲认识,时光已流逝到了晋朝,距他们进山过去二百多年,当年的后人已到第七代,‘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至晋太元八年,忽复去,不知何所’。”

“听起来真像是华盛顿?欧文笔下的故事。”

尹玉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还算是老夫知己!唐朝刘禹锡几度被贬边疆,在他第二次回到长安的玄都观,物是人非满目凄凉,才感慨‘前度刘郎今又来’。”

“你也是前度刘郎?”看她许久没回应,司望便道歉了,“我太唐突了吧?”

“二十世纪,以庚子年开头,我生在一个破败的读书人家,幸有做生意的叔叔资助才能离乡求学。1919年5月4日,我就在广场上,火烧赵家楼也有我一份。没想到第二年,我去了日本留学——对了,你看过苍井空吗?”看他面露难色,尹玉挥手一笑了之,“如今我已是女儿身,对这个根本不感兴趣。可在我的上辈子,却与日本女子结过孽缘,在长崎读书时,有个叫安娜的女子与我爱得死去活来,最后竟为我殉情而死。我记不得她的原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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