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褴褛的老婆婆，头发花白，皱纹遍布。拿着扫帚，拄在我面前，是看着我，又像是在看着别处。
我忽然认出了那双眼睛——没有任何光彩，却又深不见底。
上次我来的时候，她曾注视我离开。
我捂住嘴巴轻呼一声。
她径直走过来，站到我身旁，看着我的坟墓，僵硬的老脸张开嘴巴，声音嘶哑：“孩子，你为什么活着？”
我的心猛地一跳：“我不懂您所说的话。”
“不必瞒我这个老太婆。”她指着墓碑，轻声道：“她的灵魂不在这里。”
“您……”
“是灵魂不甘心吧？”她抬起头来，“也是个傻孩子啊！”
她转过身来，与我对视着。
我望着那如同一潭死水的双眼，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
我忽然感到无比的平静，我问她，我该怎么做。
她说，是怨念。六根不净，怨念丛生。
“你来，本不是为了圆满。”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追问。可问来问去，问来的却依旧是猜不透的哑谜。
后来她走了。走之前，她对我说，即使不甘心地想要回来重新得到，结局却不会改变。
我看着她下山的路，心中一片冰凉。
我在想她为什么会来找我。是不是只是想让我不再纠结，回到我本该去的地方，因为等待我的结局将会是一片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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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命运会在不经意间发生改变，所以，那么多人选择随波逐流。
在战事的开始，没有人会想到华震会败得那么快，堪堪只余防守的力气。
连绵了几日的疯狂进攻使顾氏社团上上下下都倍显疲态。不知是体谅部下，还是其他原因，顾北辰停止了看似毫无休止的进攻。
但我知道，他是在等。
等华震亲自过来在他面前低头。
因为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收复河西，正式统一暮城。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华震，只是在苟延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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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震来得很快。
却只有我知道他来。
他是来找我，不是顾北辰。
我在我的客厅迎接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华震，他就坐在我对面，一刻不停地微笑。
把帽子摘下去，放到一旁，凌乱的头发略显落魄。
呵，落难英雄啊。
他笑：“再见面，我们两个都还活着。”
我也笑：“你是来寻死路？”
“在死前，能见你一面，也不是件得不偿失的事。”
“动听的话留给别人听。”
“不必这样冷语相向，我也从未讲给别人听。”
“说你来的原因吧，然后离开这里。”
“见一见故人，不可以吗？”
“这里没有你的故人。”
“你就是！”他大喊，握起我的双手：“还想要瞒我吗梦昂！你就是她，你就是她！”
早就拟好的拒绝萦绕在嘴边，绕来绕去，却化成了低头的沉默。
我不忍不认。
华震握住我的手忽然松开了，轻轻抬起一段非常短的距离，就僵在那里。他的目光里有熊熊的火焰，那火焰里映的，都是我的脸。
他轻轻地笑了，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脸跌落，嘴唇轻晰地一张一合：“真的……是你啊……”
“一直在怀疑，可是……总觉得世界上没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从很多个月以前，从你身上掉落的，我们的照片，你写的歌词，你的一举一动，你看我的眼神，那么多个从前无比熟悉的过往，就像一把越来越紧的锁，让我越来越确信。当你说出那个只有我们两个晓得的秘密时，我想，我就是那个时候知道的答案。”
“不必这样煽情。就算我再次对你动情，凭我没有任何实权的副总头领的身份，也无法改变整个周氏社团的决定。华震，认命吧。游戏结束了。”
他擦着眼泪笑：“是啊……从我找到你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走！”他忽然站起来，拉着我向外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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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楼下，胡乱坐上一辆车，按着华震的指示一路走下去。
沿途路过的风景越来越熟悉，儿时的记忆再次从心底的最深处喷薄而出。
就像我们从未长大。
就像我们是今日初识。
在这个暮城之中邂逅，他对我说，小姐，我们约会好吗？
于是，就将我拉上这辆车，奔着他认为最美好的地方而去。
我们接下来会发生很多故事——很多浪漫的故事。
也是……很多，不可能的故事。
我下意识地倚在了华震的肩上。
他身上有淡淡的，熟悉的香味。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让这些味道，顺着我们呼吸的气流，暖暖的包裹住整个身子。
不去再想其他的事——那些让我回到现实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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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停下来，我们两个已经站在了孤儿院的门口。
他握住我的双手，一起走进孤儿院。
起先被门卫拦住了，华震对他笑着招招手，说您不认识我了吗？
看门的老爷爷抚着自己的胡子，好一会儿才开怀大笑，说认得认得，你是那个最不爱说话的孩子，你旁边的姑娘是一直跟着你的小跟班。
“回来看看孩子们啊？哈哈，好哇好哇。你们结婚了吧？啧啧，真是相配的一对啊！”
愉悦和悲哀一起交织在心头。
我看了一眼华震，他也在看着我。
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又抚了抚额前的刘海。接着，他像许多许多年前，发生在这个孤儿院里的故事那般，将我拦腰抱起，大笑着穿过操场。
路过中央那个熟悉的花坛时，他转了两圈，把我高高抛起，又稳稳地接住。
“你快了吗？”他问我，“我很快乐，一年来，从没试过如此快乐。”
我笑而不语，替华震抹去额头的汗水：“放我下来吧。”
华震洒然而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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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偷偷地来到孤儿院的后墙，扒开乱遭遭的石头，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我们相视微笑，接着一个接一个地从洞口爬了出去。
迎面就是一片树林。
清新的空气在树林里流淌。
我贪婪地吸了一口，头一次这样主动地拉住华震的手向前跑。
是啊，我一直记得那个地方。
在那儿，一个下雪的冬日，华震曾抱着我，在一株树下，轻声述说他的梦。
我们在那株树前坐下，肩靠着肩膀。
我们细数从前的故事，那些我们彼此共有的回忆。然后就咯咯地笑，笑得地上的尘埃，都像是会开出花来。
“你还爱我吗？”他忽然这样问我。
我看着华震俊俏的脸，指尖抚在他的脸上，一点一点地勾勒他的轮廓。
华震笑了：“就算你不爱我，我，还是假装你还爱我一样……”
他躺了下去，双手抱着脑袋，找了一个最慵懒的姿势，露着亮亮的小虎牙，面对透过树干的间隙，洒下来的阳光。
第七十八章
接下来，华震终于问出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活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他解释这些悬之又悬的事情，只是告诉他，大概任何事情，都只是冥冥中的天意。
他说是啊，接着转过脸来笑：
“不然，我为什么现在，会快乐得想要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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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树林里奔跑、跳跃。
鞋底踩在草丛的声音咝咝地响在耳朵里，让我时不时地在奔跑中转身，倒退几步，冲着华震招手。
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总是维持着那最亲密的距离。
让我备加心动。
我在想，是不是我的整个生命，已经完完全全地浓缩在这短短的光阴里。让我何时何地，都能够闭眼长眠。
我们来到河边。
清澈的流水自东向西，缓慢地流淌。
我站在河岸，看着倒影里自己发红的脸蛋，欣喜地笑。
华震跟上来，从背后抱住我的肩膀，对我指点这里的每一处地方。
他说，他在这里光着屁股洗澡。
他说，他在这里看到一对对甜密的爱人。
他说，他在这里，现在，有你。
我望着逐渐向西的太阳，笑着说：“如果太阳今晚不会落山，是不是这份感情就永不谢幕？”
他的唇印到我的侧脸，说：“你是我的阳光，你将永不会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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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一天终究还是过去了。
日落西山。
世界上，没有永恒的存在。有的，只是一日一日的循环往复。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
我在这看似漫长的光阴里，等待那个既定的结局。
那个结局，就是顾北辰再也等不下去的时候。
他终于决定，一举消灭周氏社团——就在那个月光饱满的夜晚。
赵勇明白华震大势已去，又迫于顾北辰强大的压力，只有选择中立。
边城毫无讯息。
华震彻底的孤立无援，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帮助的力量。
可是，华震却做出了让我吃惊的事——他并没有逃跑，或者藏匿，而是选择了没有半点胜算的正面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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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氏总堂的门前，华震已经带着最忠实于他的人等在那里。
不过百人之众。
但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没有人带着惧色。
我在人群里看到了阿大，他就站在华震身后，看我们的眼神里，充满了仇恨。
顾北辰踏前一步：“还是准备顽抗到底吗？”
华震站起来：“没错。”
“何必。”
“这是我的河西。”
“错，是你抢过来的河西。”
“我在这里的心血，毫不比周卫天少。为什么错？”
“你阴狠、毒辣，做事不留后路，你不配。”
“难道你认为你比我好多少吗？今天到此，全是运数使然。你不必自傲。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未必会输。”
顾北辰仰天叹息一声：“说什么都太晚，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战，是和。”
“战！”华震瞪开双目，没有半点犹豫。
顾北辰点头，没再多说，缓缓向后退去。
当他重新退回人群的时候，战争开始了。
在这个没有任何人监管的夜晚，在河西周氏总堂的门前。
没有技巧，只是单一的屠杀。实力和运气，才是他们能够活下去的最佳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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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参战，默默地站在顾北辰身后，倾听着就在我前方很近的地方传来的嘶杀声。看鲜血长流，以及生命的消逝。
最后，我只把我的目光，搁置在了华震身上。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过我一眼。
我知道，他是怕我被拖累。
可是华震，你又怎会晓得，此刻，看着身处刀光剑影中的你，每一分，每一秒，我又如何能不心如刀绞？
“让他们停止好吗？”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嗯？”顾北辰没有回头。
“放过他吧。”
“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那……我来替他选，好吗？”
“你做得到吗？”
“一定能。”
顾北辰在犹豫，他转过脸，莞尔一笑：“事到如今，你念念不忘的，竟是他的生死。”
我低头，不言。
任你怀疑吧，任你去否定。
即使今后在你手下荆棘遍布，也要救得他的命。
“求你。”我说。
“好。”顾北辰招手，停止了这场单方面的屠杀。
他的人退了回来，华震那里，只余寥寥十数人。
“你走吧！”顾北辰大声说。
华震握刀的手垂下：“为什么？”
“有个人让我放了你。”
“谁？”
“你一定知道。”
华震终于朝我看来，那目光里夹杂着疑惑和欣喜。
“愿意加入顾氏社团的，到我这里来。不愿意的话，也不会强求，各自离开吧。只要今后不在暮城出现。”
有几个人迈出了步子，可是看看左右，却都摇摇头，退了回去。
阿大还活着，他一直用那种似乎是怀着滔天恨意的眼神看着顾北辰。他的刀没有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