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之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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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之苔-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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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远作为家属去核实病人随身物品,院方交还给他归青的衣服,还有一条项链,银色的十字架。方远不知他何时有的信仰,也不能想象此地的人们有朝一日竟会聚集起来吟咏祈祷。
  他看见归青的衬衫上零星斑驳血迹,意识到事情原比昏厥严重。
  他被叫到别处,医生将手中的病历本翻得谨慎,低声报一堆血液数据,方远只来得及听清楚“血小板急剧减少”“白血球含量不到2%”诸般,医生眼镜背后的目光严谨而审视的看着他,以医者式的委婉为归青的病情下了一个结论。
  方远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AIDS。
  归青,艾滋。
  一瞬里他有些缺氧般的窒息,这两个名词在脑中似有着巨大的断层。
  对面的医生冷静地注视着他,仿佛审视罪人。
  “病人家族史里没有病毒携带者,感染可能是外来的。本地没有过病例。”
  方远怔在那里,后脊之中仿佛坠了千斤的铅,直将他往下拖。那医生又说了许多话,譬如国内的救治水平和转院,方远茫茫然听着,觉得似乎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因果。
  归青醒后他又被叫过去,那是方远第一次见识到二十年后三十七岁的归青,不再是少年的归青,已经开始向生命负罪的归青。
  他看见方远站在病房门口,眼中有不太确定的飘忽。
  小镇里能进ICU的病患并不多,也不知道为何会有ICU这样高级的设置,归青是里面唯一的病患,医生给了他们充分的空间,方远拿过椅子坐在归青手边,看着他手背上插满的针头,血管在皮肤之下被挑起青色的一缕。
  方远沉默了很久也没想到合适的开口方式,索性直白:
  “……多久的事情?”
  归青没说话,将扎满针头的手覆方远的手上,指尖在掌心轻轻摩挲。
  方远抬起头,看见归青朝他抚慰般笑了笑,仿佛得绝症的人不是自己。那个笑容让方远意识到,他也许并没有什么资格去过问归青的爱与不幸。
  “两年了。”
  方远心中惊痛,话未想好却已出口。
  “你还是…那样?”
  归青愣了愣,目光停在他眼眸里,明白了他话中所指,随即无奈地笑了出来。
  “恐怕我没的选,方远。”
  归青的瞳孔漆黑,无声的注视着方远,这一切因果方远都心知肚明。
  方远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的街衢与楼宇,身后的声音低低地,轻缓地,解释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过是想过生活,和一个人娶妻生子的目的一样,”
  “我没有做错什么……”
  “说到底,谁不是要死的,我只是早一些罢了…”
  方远站在窗边,归青的声音渐趋低迷,仿佛陷入昏睡。他呢喃不断的解释在方远看来都是徒劳,一个人轻易将性命交付于死亡是他无法原谅的行为。他不能原谅归青。
  可是他却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眼内的液体一点一点,将他所看见的世界浸没在一片模糊之中。
     

  ☆、青镇

  归青却是出院了,按照他的要求,没有转院,也没有进一步的治疗,只从药房开了药,又领走了几瓶维生素B,一个星期后他回到讲台,对之前的事闭口不提。
  方远没有他那么云淡风轻,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放学都去归青的学校门口等,带着提前买好的补品和药,归青出来后便陪着他沿着老街走回阳春里,再目送他在夕阳里回到自己的家。
  偶尔他会想起十七岁的自己和归青也是这样,从学校下课回来,两人沿着老街走,一路上把父母给的零花钱用来换零食换塑料小汽车换变形金刚,归青的父亲是知青,他家和方远家住楼上楼下。每次都是归青先到家,方远在门口听房间里归青妈妈吴语温柔地唤他,少年脆脆地应一声,接着掩上门。
  楼道里时常飘散归家做饭飘出的香气,是方远记忆里挥之不去的味道。
  有几次归青在楼下邀请方远上楼,然而他都拒绝了,方远说不清自己拒绝的原因,许是本能里不想窥探归青的秘密,又或者意识到那扇门背后有他不愿看到的情景。
  归青明白,也猜到了三分,每次方远谢绝时,他便不再强求,然而神情多少有些落寞。方远看在眼里,也只能装作视若无睹。
  他们之间仿佛存在着透明的胶质,这是一种生于危机的保护体质,足以消弭任何冲撞。在那之后,所有试图靠近的举动都会被不动声色地抵挡在外,一如所有试图冲出桎梏的冲动,最后都将被无声地扼杀。
  后来也算渐渐熟了,他和归青就开始走的越来越远,方远在学校门口等到他,两个人一起在小镇附近走,最后走出小镇,在邻近的农庄和山野里走。都是小时候撒欢野闹惯了的地方,方远闭着眼睛都能走到。
  有几回做梦,他梦见自己还像小时候一样光着脚跟人在田埂里撒丫狂奔,脚下干燥粗糙的地面的感觉,他在梦中也能记得。
  归青在旁边听着,没地笑起来。
  “说来那个时候你总是跑在最前头,明明不是领头的,却跑的比谁都快。我追不上你,还担心你跑的太快了,会不小心跑出这个地方。”
  归青的笑很轻,漫不经心的出现漫不经心的消失。只是他的话永远轻而易举就将方远逼至退无可退,像是课堂上一个问题就将学生问到哑口无言的语文老师。
  然而归青其实教的是物理,常常拿着各式各样的模型仪器去上课,以冷静客观的视线在学生面前剖析这个世界。
  方远想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过亲近了,十七岁之前的青葱岁月几乎形影不离,他所有的记忆里都有归青的存在。而十七岁之后,至今的归青,他一无所知。
  他总以为归青没有选择离开,多半是因为外面的世界里,有他方远。
  如他一样,任何有归青的地方,都不会有方远。
  二十年后,三十七岁的方远与归青并肩走过曾近奔跑过的乡间小路,两侧林荫斐然,大片农家麦田泛出新绿,阳光之下露珠凝结,夕雾升腾。身边的人走的很轻很慢,不知道是否因为疲乏的缘故,方远想他终究带着病,只是他眼中隐有光芒闪烁,却不似困倦。
  “?”归青回过头来,奇怪地迎着他的注视。
  方远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不晚了,回去吧。”
  归青没回答,随着他的话慢慢转过身,二人走向回路。方远注意到他的手垂在身后微张着,似是一个等待的手势,他看着他虚空掌心半晌,心底阵阵抽痛。
  他忍不住想归青若是个正常人该多好,牵起这双手的是个女子,往后也会有孩子,如此安稳无恙,直至死亡。他还是归青的知交挚友,终老时亦可在他墓前添一枝花。
  放学归来的少年从他们身边嬉笑奔过,有几个大的甚至喊了一声老师好。归青没来得及看清那是自己哪个学生,在原地愣了半天,直到少年的身影渐渐跑入残阳之中。
  方远与他同立,静静地看着远去的少年,蝉鸣从远方渐次袭来。
  二人之间,是归青未等到回应的空白掌心。                        
     

  ☆、苔生

  方远与归青自小就在一起,镇子不大,两家住得又极近,所以两人从幼儿园起便同窗,小学毕业初中毕业来到高中,两人成绩优秀到了整个镇子都闻名的程度,只是归青受父亲影响,对待读书从来严苛,而方远相比较则沾了脑子好的光,相较而言显得散漫许多。
  记忆里归青读过很多书,方远曾在他家见过他父亲的书房,四面墙壁三面被书填满,那个如火如荼的夏天,方远带着一身热辣升腾的汗水窝在归青家里吹电扇吃冰砖,和归青没边地侃,期间他说了什么,高一的男生从厚重书页间抬起头,对着他才说的话一脸恍惚。
  方远好笑地去翻他看的书,维特根斯坦,二十六个字母个个认得,排在一起却不是他认得的任何一个英文名字。
  “是德文的。”归青抿嘴笑了笑,却没有作更多的解释。后来方远在大学的图书馆找到标有这个名字的书,中译本,然而已足够艰深晦涩。那一个月里方远读了这本五百页的书,抽了一百包烟,整夜与人开车出去狂欢,直至喝得烂醉,抱着电线杆吐得掏心掏肺,又无端痛哭。
  那一刻里他想到归青,于是山陵崩圮,河海逆流,死生复灭。他被困在一个错乱崩塌的世界里,一个他自己走不出的牢里,困囿其中。
  而那个人,原来一直都在寻求着答案。
  后来他再也没有联系过归青,终而洪流世事,泥牛入海。 
  归青再一次病发,正在方远的面前。
  他站在校门口等着归青。放学时间,方远裹挟在众多接孩子的家长中,不一会儿就见急救车嘶鸣着停在校门口,医护人员匆匆抬着担架跑进学校。方远先还随着家长担心学生的安危,岂料不一会儿竟是归青从里面被抬出来,老师垂落在外的手还执着一截粉笔,人已陷入昏迷。
  那一次昏迷时间很长,长到方远在病床边守了几天,最后不得不拿了归青的钥匙去他家取换洗用品,站在阳春里前他长久迟疑,继而猛地痉挛般想到,归青两次入院陪在他身边的只有自己,他假想中的“第二人”从未出现过,根本不存在。
  确认了这个认知,方远心中复杂,上了楼。
  归青的住所已不在原来的位置。高中后他父母回到城里,只有他执意留下教书。学校分给他一个房子,他仍是选了阳春里。
  方远没有深究这其中的用意,以为自己将如一个局外人般进入归青的居所。他站在门口,入目的是一个两室一厅的普通住房,脚下的换鞋毯上规规矩矩放着一双拖鞋。窗台边上摆了三盆花,修枝的剪子还放在旁边。房间被打扫的一尘不染窗明几净,然而一切小心翼翼井然有序,透露着主人细致而敏感的气息。
  方远没有在房间里找到任何一张照片,不是他有意为之,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四处走动不意间发现,归青的家里,不仅是生活上,就连精神上这里也不存在着第二个人的痕迹。方远不知道自己该庆幸或者扼腕,又转念想到自己无从有立场评判,于是作罢。
  房间里二十年生活的细末,水杯摆放的位置,碗筷的收放,篮子里的水果,在眼中形成源源不断的信号传入大脑,罔顾他的意志作着信息处理。
  归青的生活,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看见卧房的墙上挂着的十字架。空茫茫一面墙,受难之人垂然于上,映衬着他的救赎。他只觉那一处如同无形落窠,无端就将人困住。而归青在这狱底,仿佛服刑。
  那个下午他在房间里与圣十字对峙良久,视线里是无尽盲白。他坚信自己是个无神论者,只是他控制不住心中发问,诘难般看着受难者,想,一切至此,是为了什么。
  若都是戴罪之身,何以不知罪的往往长久。
  至此地步,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苔生

  归青的生命正在医生给出的计算里每分每秒迅疾离去,他劝归青入院治疗,毕竟那里还有无菌病房,可以相对减少并发症感染。
  他的体重已经开始急剧减轻,三个星期内从一百二十斤掉至九十五,七尺的俊朗青年像濒死的白矮星一样由内崩塌。可归青依旧拒绝了入院治疗的建议,他要回家。学校已给他无限的带薪假期,慈善性的有偿辞退,他也不适合出现在学生面前。
  归青不肯入院的的固执令方远感觉不可理喻。他在病房里收拾着东西准备出院,方远进来,不由分说将他扯起,目光逼人。
  “你是不是想死?”
  归青无言怔了片刻,旋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远熟悉他这般高深莫测的神情,那是属于少年归青一贯的面目,他那样觑着他,只令他更为郁躁。
  方远张了张口,发现无法说出更多的话。一切昭然若揭,每个人都是要死的,而归青要死,他方远却找不到任何发言的理由。
  “……对不起。”他嗫嚅了片刻,退一步放开了他。
  “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会好过一点?”
  方远抬头看他,眼中是一个负罪者的愧疚。
  归青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眸。
  “我说过,这是我要选的。”
  “可是你会后悔,”方远想起他的十字架和空白的墙,“遇上了好人,却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
  这句话让归青微震,眼里忽而溢出隐约若现的光。
  “不是的,”归青喃喃,“也许我后悔的,是自己刚遇上那个人,却要死了。”
  他轻轻伸出手,指尖探向方远。
  一瞬间似乎有什么贯穿脑海,从归青的眼中,方远忽然见到了他熟悉的那种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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