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萝卜。
王机场站在破钟下宣布，挖了萝卜大家平分，再不挖就被贼吃完了。说得许多人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到了第二年春天青黄不接时，村子里十家有九家都没有余粮了。饥饿的气息就像一股青烟一样慢慢从村子飘过，拂过每一家的屋檐，潜进了每个人的身体。
那一阵子，每个人看起来都像一股烟，走起路来飘飘忽忽的，脚步轻得怕踩着地上的蚂蚁似的。见天都有人去找队长王机场，可是王机场也没办法，他扯着嗓子喊：“我要能生出粮食，我甘愿一年生三百六十五胎。”后来见找他的人多了，王机场干脆关门装起了病，任谁去也不见。
人们私下里议论说，王机场装病真有一套，连他这队长的位子也是靠装病装来的。其实大家说错了，王机场队长的位子并不纯粹靠装病，最主要的是王卫红死在了土高炉旁，人家王机场是烈士的爹哩。
因为吃不饱饭，大家都显得有气无力，可是东山却还像往常那样奔来跑去，总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跑回家，趴在水瓮上咕嘟咕嘟喝一肚子凉水，又跑了出去。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训东山：“你是不是吃了石头？”
东山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就说：“不准跑。”东山这才明白过来，挺着小胸膛说：“爹，我有吃的。”说着变戏法一样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来。
那时我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过白面馒头了，我奶奶怕那点粮食吃不了多久，蒸馒头时总是把小麦面和玉米面和起来吃，做出来的馒头总是半黄半白的颜色，加上发酵不够，看起来就像是一块泥巴。
我稀奇地问东山：“哪儿来的？”
东山眼珠子转了转，对我说：“捡的。”
“从哪儿捡的？”我问。
“街上。”东山说。东山毕竟还是年龄小，撒谎撒不圆，眼睛就把自己给出卖了，我当时就狠狠地一巴掌拍在案板上，说：“你小子是不是偷的？”
东山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嘴却还硬：“不是偷的，是捡的，不信你问西山。”
我没办法，说：“问就问。”
这时西山虎头虎脑地进来，我一把就拽住了西山的耳朵，问道：“馒头哪里来的？”
西山被我拽得耳朵疼，嘴里不停地倒吸着气说：“爹，你先放开我。”
我放开了西山，说：“你要不说实话，老子拧下你的耳朵来。”
西山摸着后脑勺说：“爹，是捡的。”
我说：“西山你也敢撒谎了。”
西山摇头：“爹，是捡的。”
我看这两小子抱成团欺骗我，心里的火再也压不住了，出门找了根竹竿，把他们按到炕沿上，扒下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然后给了俩人每人一下，说：“今天你们要不说从哪里偷的，就别想要自己的屁股。”
东山和西山齐声说：“爹，是捡的。”
我手里的竹子又是一下：“还不说？”
西山先受不了了，流出了眼泪，不过嘴里还是那一套：“爹，是捡的。”东山咬着牙不说话，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们这么不服软，叫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看看两个屁股上泛出的几条红印，想起茹慧临死前交代我不要打孩子的话，心里既酸又疼。我觉得自己真是对不住茹慧，没有把两个孩子教好，他们这么小的年龄就敢偷了，长大还不翻天，这样想着我就没了力气，手里的竹子也掉了，坐在炕沿上哭了起来。 。。
大家族 第七章（12）
东山和西山一看我哭，不知道怎么回事，纷纷提起裤子，一人拉着我一只胳膊，也跟着哇哇地掉眼泪。过了一会儿西山说：“爹，馒头不是捡的。”
我不说话，只顾抹眼泪。西山便又哽咽着说：“爹，是彩云阿姨给的。”
听到是彩云给的，我的心暂时放了下来，也不再那么伤心了。
彩云给我两个儿子馒头这件事，我心想不能让我奶奶知道，可是看着两个孩子饥饿的样子，也不愿意把馒头给还回去。我对俩兄弟说：“你们偷偷吃了，千万不能让祖奶奶知道。”他们两个你看看他，他看看你，最后对我说：“爹，你也吃。”我咂吧咂吧嘴巴，想起了我奶奶的话，我想孩子不懂事，吃了没关系，可是我就不能吃了，所以摆摆手说：“你们吃，爹不饿。”俩兄弟这才狼吞虎咽起来，吃得被噎住了，噎得脖子伸得长长的，眼睛瞪得比牛还大，慌慌张张地找水喝。我在旁边说：“别着急，别着急。”
等他们吃完了，我说：“去睡觉吧，好好做个饱梦。”
后来我发现，每隔一段时间东山就有白面馒头吃，我心里想这彩云也真是的，虽然小槐吃的是国家饭，可这样的年头也不见得粮食能富到哪里去。我对儿子们说：“不能再要人家的东西，你们吃了人家的馒头，人家就得挨饿，记住没有？”
两个小子点点头，像是记住了，我便让他们走了。可是过了几天我又在东山的书包里看到了馒头。这一次西山先说话：“爹，这不是要的，这是东山摔跤挣的。”
我的脑子一下子有些糊涂：摔跤，什么摔跤？
后来我才知道下午放学后一帮孩子在晒场的麦秸堆那儿摔跤了，往年冬日闲荒时，大人们也常常挑逗孩子们摔跤玩，可是今年眼看大家吃都吃不饱，谁还有力气摔什么跤。这帮人也真是的，寻乐也要看看时间嘛。
可西山说：“谁摔赢了，奖两个馒头。”
我问：“馒头谁出的？”
西山说：“宋站长出的。”
我的心一沉，小槐这不是又等于白送馒头给东山吗？谁都知道东山摔跤摔得好，在我们梅堡根本没有孩子能摔过他。
这一次我是真的生气了，我揪住东山的耳朵说：“我说的话你这么快就忘了？”
东山摸着被揪疼的耳朵，咧了咧嘴，想哭又不敢哭。我命令他：“给我送回去。”看他不动，我再次严厉地吼道：“给老子送回去。”
要说那天我可能也真的有些过分，东山走到棉花收购站门口时，彩云正在洗衣服，看到东山连忙走过来说：“东山，你有什么事？”
东山回头看看我，目光哀戚得差点让我这做爹的心软，不过我还是忍住了，我想有句古话叫人穷志不穷，我得让兄弟俩从小就懂得这个道理，所以脸色板得像面墙。见我没什么表示，东山便把书包里的馒头掏出来塞到彩云手里，转身就跑了。彩云拿着馒头追了两步，没追上，在东山后面喊：“东山你回来。”
我看到彩云拿着那个馒头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抹着眼泪转身往回走，燕子在门口搀住了她母亲，把她拉了回去。
后来我想不管怎么说，东山以前也是吃彩云的奶长大的，这件事情肯定把把彩云的心给伤透了。
过了几天我上自留地去，远远地看到小槐蹲在晒场边抽烟，眼睛却往我这边瞄，我就猜想小槐肯定是在等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心里一阵一阵地发虚，连腿也软了，后来我就拐了个弯，朝回走去。我心想小槐八成是要和我谈馒头的事，可我实在没有什么和他说的，我觉得没话说倒还不如不碰面。
5
人一旦肚子饿起来，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比如时常有孩子在街上哇哇大哭，说是被人抢了窝头。有些人抢窝头的方法很恶心，他们不直接抢，而是从后面猛推手拿窝头的孩子，孩子一惊，手里的窝头就掉了，抢窝头的人不捡窝头，而是一脚把它踢飞，窝头落在了猪圈或者羊圈里。他就对孩子说：“看看，脏了。”
孩子看看羊圈里的窝头，不知所措地咧开嘴哭，回家给父母告状去了。这时抢窝头的才飞快地跳进羊圈，拾了窝头就跑。等大人出来，早不见了人影。
这样一来，结果就是再也没有孩子再敢在街上吃东西了。不过这些都算小事，迎春花正凋谢的那几天，村子里出了件大事：村北梅老东的媳妇发现自己五岁的女儿不见了。这个女人挨家问人，有没有看到她闺女。被问的人都摇头，那些日子大家饿得都在家里睡觉，没几个人愿意出去蹦达。问到最后这女人没力气再问了，一屁股瘫在街边哭起来。。 最好的txt下载网
大家族 第七章（13）
后来队长王机场来了，他是听到消息才来的，他也饿得没力气到处跑了。问清缘故后，队长说：“孩子怎么可能丢了呢？大家分头去找找。”看队长这么说，旁边的人也不好意思不动，再说弄不好这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人们围着村子找了一个下午，也没看到小女孩的影子，在准备回村时，有个小伙子去一棵大槐树后撒尿，忽然看到了一只小孩的鞋子。小伙子惊得连尿都没撒完就慌忙大喊。
在槐树不远处的一口旱井里，人们找到了小女孩。
小女孩被捞上来时，身上爬满了蚂蚁，脸色又白又青，小嘴巴上挂着血迹，仔细看似乎还有微弱的呼吸。梅老东的媳妇刚一看到孩子，也不知道是因为伤心还是饿的，当场就晕倒了。
队长说：“赶紧送医疗站。”
人群里有位小伙子匆忙背起小女孩，另一人背了小女孩的娘一起往医疗站跑去，那急促的脚步声引来了全村人的注意，大家纷纷跟着往医疗站跑。
到了医疗站，年轻医生翻开小姑娘的眼睛看了看，说：“已经死了。”这句话说得已经醒过来的母亲再次晕了过去。
大家都觉得，小女孩很可能是失足掉进旱井里去的，不过谁也想不通小女孩为什么会跑到离村那么远的野外去，唯一的解释就是，小女孩是想去田里找吃的，可春天里光秃秃的田野上能有什么吃的呢？
然而东山却对我说：“爹，死的那女孩不是自己掉进井里的。”
我靠在炕沿上，说：“你怎么知道？”
东山说：“是老糊涂把他扔进去的。”老糊涂是村里的一个光棍，六十多岁，没牵没挂，一个人住。
我心里一惊，连忙说：“你可不敢胡说。”
东山却说：“爹，我没胡说，我看到了，西山也看到了。”
我看看西山，西山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的心里这下彻底慌了，身上不断也冒出了汗，我对两个儿子说：“你们出去不准乱说。”然后就去了王机场家。
王机场和一家人正在喝粥，喝得唏哩哗啦响，见我来了也没让我，只是问我：“梅仍，你有什么事？”
我舔舔嘴巴，说：“队长，我不是来混饭的。”
王机场带人去了老糊涂家，老糊涂一看到队长，眼神就发慌，可嘴上还在装蒜：“队长，你是来给我送粮食的吗？我饿得都看不见路了。”
王机场抽出腰里的皮带抽了老糊涂两下，气喘吁吁地说：“你这个老东西，老子带了一斤屎你吃不吃。”说着那几个年轻人就把老糊涂给捆了起来。
老糊涂挣扎着还想装，王机场又给他来了两皮带，其中一皮带抽在老糊涂的鼻梁上，鼻血倏地就流了出来。
看老糊涂还不屈服，队长一边坐在地上喘气，一边说：“给我上老虎凳，我就不信你个老东西能翻天。”一个小伙子应声，找凳子和砖头去了。
老糊涂终究没见过大世面，刚一听说老虎凳就哎呀呀哭开了，哭着哭着就把事情给招了。我们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一时纷纷唏嘘感叹，男人咬着牙骂娘，女人红着眼睛抹泪，激动得差点忘了自家的面缸早空了。
原来那天下午，梅老东的女儿因为嚷着要吃东西，嚷得梅老东的媳妇心烦，就把她骂了一顿，小姑娘伤心地坐在门前的猪圈边上流眼泪，恰好这时老糊涂走了过来。老糊涂因为一辈子没老婆，难免有些毛病，他看小姑娘一个人抹眼泪，就想上去哄哄她。谁知小姑娘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分钱，对老糊涂说：“我要吃馒头，买馒头。”老糊涂心里想，一分钱哪能买到馒头，嘴上却说：“好，爷爷带你去买馒头。”老糊涂牵着小姑娘的手，没去梅镇的饭店，却朝村外走去。
老糊涂说到这哭着硬是不愿意说了，不过大家也都差不多猜到老糊涂干了什么事。
王机场狠狠地说：“你这个老东西，犯法了，队里保不住你了，明天就把你交到公安局去。”王机场跑不动了，让人到公社用电话给公安局报了案。第二天公安局就来了人，把老糊涂押走了。
老糊涂被压上吉普车时，“呜呜”地哭，鼻涕眼泪流了一胸，在吉普车里朝大家挥手。可是没一个人走上前去，人们心里想老糊涂你杀人了，杀人就得偿命，现在你朝谁挥手也没用了，他们看着吉普车冒着尘土远了，心里想老糊涂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大家族 第七章（14）
村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觉得很不吉利，加上总不下雨，天旱得叫人心慌意乱，这时就有人私下里搞开了迷信活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