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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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68-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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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68》 第四部分(4)
夏发从裤袋里掏出了六个鸭蛋,小文有些馋了:“姐,我要吃煮的秤砣蛋!”
  “不行,这蛋得煮了让福祥带上。”
  阿林和夏发异口同声地道。
  “你是不是要去找我表姑?”
  我看着福祥,发现吃过南瓜汤的他渐渐又有了我们熟悉的神色,他的眼珠转过来,怔怔地盯着墙角的一个蜘蛛网发了会儿呆,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道:
  “天紫,你们几个能不能帮我找几样东西?”
  我看看阿林和夏发,见他们都点了点头,也忙跟着点头。
  “帮我找一盒火引、几块松光、一捆麻绳,还要一壶茶油。”
  “你是不是要自己煮饭吃?”
  阿林问道。
  “是的。我想回浙江老家去。不过身子坏了,我可能要在山上躲到初秋,等身子好些我再回去。”
  “那你不找我表姑了?听讲我表姑怀了肚,她是不是要生崽崽了?”
  小文的话给整个饭厅带来了难以言说的寂静。大家的神色倏忽间变得严肃而悲哀。小文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开始掩饰性地用手拍着嘴巴,发出“哇哇”的声音。我们紧张地看着福祥,生怕他会突然哭起来,可他却像没有听见小文的话,认真地拍了拍阿林的头:
  “我要的东西能不能帮我弄到?”
  阿林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点头:“能。你今天就要?”
  “现在就要。”福祥的声音和表情倏地尖锐起来。
  “茶油还是猪膏油?”
  “茶油。”
  “那,你在这里等一等。”
  阿林说着挠了挠头,拉着夏发闪身出门去了。
  “阿林真是个好卵鬼,你们也是。我,我会永远记得你们的。”
  福祥说这话时不知想起了什么,总之他那干燥、微红的眼睛里浮出一层泪花,一束阳光从瓦隙中漏下,蛛网般挂在他浓密的睫毛上,他的泪花于是便有了金色的投影,看上去悲哀而神秘。更为奇怪的是,他原本就上翘的嘴角弯曲得更厉害了,等那唇线看上去像七渡水桥上的飞檐时,他洁白的牙齿也就露出来了——福祥居然在笑!
  “你笑什么?”
  我和小文的手倏地握在了一起。尽管他确实是福祥,而且确实在笑,可我们俩却同时感到了一丝寒意。福祥的笑容倏地僵了,不一会儿,他的嘴角恢复到正常状态,有些灰黑的唇抿得紧紧的,眼中的神情表明他已经远离了刚才那短暂的欢愉,变得沉郁、绝望。
  “我在想从前。你表姑她每次吃了炒豆子都会放好响的屁,那声音就像我吹的叶哨。”
  福祥幽幽地道。
  “那,你归浙江了还会回来看表姑吗?我妈和梅姨说她想死。对了,那天我们玩抓坏蛋时还看见她投河了,出嫁时她又上吊了呢,脖子有一圈绳子勒的印子。”
  我边说边专注地盯着福祥,我想看他有没有眼涕出来。可福祥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长长的吁口气,像个生了病的老婆婆似的缓缓躺到了那层路箕上。我忽然有些讨厌他。妈妈和梅姨都说表姑是为福祥投河上吊的,可他听了却不哭,这是不是没有良心?
  我不理福祥了,开始煮鸡蛋、洗碗筷,并烧了锅热水。我想福祥这么脏应该洗一洗,可任我怎么喊,他都跟死了似的不应声不动弹,气得我洗碗筷时弄得乒乓乱响。小文皱着眉小声提醒我:
  “姐,打破了碗你要挨掴子的。”
  见我不睬,小文又说:
  “姐,要不要把刚才的蛋壳放回鸡窝里?要是妈妈问我们,就说被黄鼠狼偷吃了。”
  我甩甩手上的水,没好声气地夸了他几句:“嗯,小文,这么久你就做了这一件好事。快去放吧。不过你小心别当汉奸。你要是和人讲了今天的事,等奶奶和妈妈不在,我就把你锁在巷子里。大板楼梯下头埋了死佬,他会往你颈脖子上吹气的。” 。 想看书来

《我的1968》 第四部分(5)
我的威胁立马见了效。只见小文用一只胖嘟嘟的小手捂住嘴巴,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地摇着头:
  “我不会说的,我真的不会去乱讲,就是他们给我肉吃,给我鸡腿吃我也不乱讲!”
  “你要下定决心,坚决不讲!”我拽住小文的手捏了捏。
  “坚决不讲什么呀?你妈不在你老吓他,到夜里他会做恶梦的。”
  门“吱哑”一声响,阿林的声音比人先进来。等他闪身到屋里时,我和小文嗅到了一股甜丝丝的清香。小文牛一样煽动着鼻翼,接着不吭不哈地扑到阿林身旁,两只小手在他的裤子口袋上摸索起来。摸了一阵子,小文失望地抑起脸来,大眼里噙着泪:
  “我明明闻到了饼干味,怎么什么也没有啊?”
  小文的脸上一片绝望。我正要呵斥他,阿林捉住他的手逗他:
  “我带了月糕饼来,是我外公托人送给我们过中秋的。你只要把你姐不让你讲的事情讲给我听,我就给你月糕饼吃,怎么样?”
  小文闻言先看看我,再看看阿林的口袋,然后又回头看看福祥,忽然间走到门旁一屁股蹲了下去,一颗大头埋在膝上,胖嘟嘟的小手揪在有些发黄的头发,嘤嘤地哭起来:
  “妈妈吔,我好想吃月糕饼吔,妈妈吔,姐姐不让我讲啊,呜呜……”
  真是越哭越伤心,居然把个快睡着的福祥哭醒了。不过他并没有过问小文为什么哭,只是爬起来默默地在边上站了一会儿,眼睛木呆呆的。这对眼睛只在他看见阿林带来的油壶时才猛地放了一丝光出来。
  “都拿来了?”
  “没有。夏发的松光和麻绳还没拿来。这个,这个月糕饼本来是给你做半顿吃的,可是他又这样子哭。”
  阿林变戏法似的从腰间摸出一个蓝边海碗那么大的月糕饼,上面有几处被阿林的汗水打湿,呈现出一块块深灰。这月糕饼是县食品厂的产品,用米粉杂了糯米做的,呈月白色,清甜而有韧劲,有点像后来商店卖的云片糕。这在当时绝对是道美味,难怪小文闻言立即止住了哭声,连我都在咽口水,希望阿林能够立马将饼切开,多多少少也给我们尝一尝。
  可是,接下来的事谁也想不到,福祥居然伸出乌黑的手将月糕饼抢了过去,而且谁也不看地将饼捂进了怀里,肮脏的脸上露出一缕笑意:
  “夏发来了。”
  他的话音未落,夏发就推门进了屋。其时我、阿林和小文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大家愣怔地望着福祥,眼神中的陌生和奇怪肯定让夏发吃了一惊:
  “喂,你们怎么都成了木头雕啦?喏,这是火引、麻绳,这里还有一点蕃薯干,给你路上吃。不过我娘要是晓得了,肯定打断我咯脚骨。”
  “好,好!”
  福祥丝毫没理会我们几个的心情。他乐滋滋地摆弄着那些东西,口里连声称好。我想到木勺里的那几个熟鸡蛋,再看看这个已经很陌生,很奇怪的福祥,馋虫终于占了上风。
  就不给他吃!凭什么他一个人独占那块月糕饼?他哪里没有听见我们吞口水的声音吗?
  我气恼地瞪着福祥。
  “谢谢你们,我走了。”
  福祥顿了顿,忽然蹲下身挨个儿地看着我们,眼睛中有一种让人辛酸的东西。
  “你们都是好孩子,还有,我也不是个坏人。”
  他拍拍那块月糕饼,欲言又止,但可以感觉到他在向我们道歉。然后,他就在我们的注视中拿着那些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要去做事。”
  阿林若有所思地道。

《我的1968》 第四部分(6)
“对,我也觉得他不是要回家。”夏发附和道。而我的话则让他们两个瞪大了眼睛:
  “他要去看我表姑!”
  这时,屋外一阵山风掠过,檐下新吊上去赶鸟的两个铁马叮铛叮铛地响起来,似乎在附和我的意见。
  “……天哪天,那夜真奇怪,天黑时分还小着小雨,到*点钟却忽然括起了大风,吹得满天乌云开了,星秀密密麻麻挤在头顶上,看上去像是撒在月糕饼上的芝麻。我们这些人已经走到了村口,离广林家有里把路远。大家边走边扯谈,有人讲玉娇要享福了,享什么福?广林这样的屎肚大花,看到都呕血,无非一个大队书记,吃穿要松沙些,她的苦还在后头呢! 讲着讲着,小梅的鞋带扣松了,她去系扣子,却 发现村子里一片火光。广林家房前有棵大樟树,火就从樟树梢杪上泼泼出,吓死人。你梅姨一声喊,大家全停住了脚。
  “不得了,是广林的屋着火了!快,快去救玉娇!”
  也不晓得哪个喊了一声,我们就都往回冲。风那么大,好像要把身上的衫衣扯走,沙子吹起来了,打在脸上好痛。这种时候刮刀子一样的风真是出世没见过。我们还没过桥,风就把火气吹到我们脸上了。天空那么红,大樟树先前还在这火里摇着,枝枝桠桠好像演戏时画在幕布上的背景,可等我们过了桥再一看,大樟树也烧着了,看上去矮了一截。那桥也就三个人躺着那么长,你说这火烧得大不大?
  “可能是前些时日旱得太久了,挨夜边下的那么丁点雨不是雨,是油,广林家房前屋后又堆满了松木材,听讲是他用车从林场运来的,不要钱的。他那房子快给木柴埋住了。这下可好,火一烧起来就把房子给吞了。火从哪边烧起谁也不晓得。听一个捡粪的老伯讲,好像还听见了广林家前面那个老婆生的女儿的喊声。他还没跑过晒坪,火就已经上了房梁。过了一忽儿,火舌又舔着了前后两边瓦檐下的木材。这下可不得了,广林家院晒场上几千斤木材全烧着了,要不然怎么能把大樟树引着呢?你说那晚风大不大?大樟树有六、七层楼那么高,风硬是把火舌卷上去了,再由上往下烧,奇不奇?也是广林造多了恶,他和他的二个崽一个女全烧成了焦炭,缩得那么一丁点,哪还有半点人形?你说怕不怕?没卵怕!都不像人了还怕什么?你问问大家,我们有谁怕了没有?不信?你问雪姬嫂和小梅好了。她们虽是大城市来的,见过世面却胆子小,连她们都不怕,我就更不怕了。那几块碳精还是我给放在床单上兜起来的呢!”
  给表姑送亲的人是发亲的第三天回来的,回来时群情激动,一进村口就让人感到出了大事,因为跟她们一同来的还有许多陌生人。一问,果然是出了事。多嘴的老泉代表众人在许多天之内不断地向不同的人叙述。有一次他甚至对着我和小文这些卵鬼也讲了一遍。他口才好,话说得顺溜,更难得的是他讲得绘声绘色,我们这些细伢崽简直是百听不厌。这样的结果是我们可以异口同声、一字不差地将故事背诵出来:
  “奇了怪了,啧啧,玉娇的尸体却没在里边,听公安局的人讲,已经证明了她不在里边。从哪里看出来?玉娇的牙齿呗!她的牙不是往外呶的吗?那几块炭精他们验过了,没谁有这样的牙齿。李广林的金牙?好像还在嘴里吧。他那是真的金牙!真金不怕火炼,总不成火一烧就化了?你不用问,那牙肯定在。嗨,你讲对啰,当时乱糟糟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吓也吓死了,哪个还会记得去撬他的金牙?亏你哇得出口。我们当然是去找玉娇了,可房前屋后都没有,后来听公安局的人讲,他们在粪寮里找到了一个陶瓷油壶,估计是有人放的火。现在公安局正在找油壶的主人,找到了主人也就找到了凶手。不过那种东西哪家都有,就是那种有提手有嘴的陶壶嘛!我们哪家没有呢?装水酒、装烧酒、装油、装醋,都用这个!这壶看样子不好找。还有啊,公安局的人从下坎的地方找到了一只玉娇的鞋,就是那种塑料底黑平绒的北京布鞋,看样子她逃走了。这火是不是她放的?谁也搞不清。就是公安局的人也不一定讲得明白。他们现在在找玉娇。”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我的1968》 第四部分(7)
这是老泉叙述的下半段。当我们能够一字不拉的背诵这段话时,公安局的人已经挨家挨户查问过油壶的事儿了。那几天,我和小文经常做恶梦,有几次半夜我“霍”地坐起来,怔怔地盯着黑暗的墙角。我似乎看见福祥在得意地笑,脚下是几大块“木炭”一样的丑物。
  “啊……!啊……!”
  我拼命地喊叫,可嗓子却像被软木盖给塞住了,用了那么大力气吼出来的声音被憋回肚。我喘不过气来,手脚乱蹬,不一会儿把妈妈给踹醒了。
  “哎哟,你这个妹仔,歇眼的架式就像一把大马刀,横来竖去不讲,现在还坐起来发蛮,快歇快歇!”
  妈妈那些天累坏了,不单单是生产队里的事,家中也有许多事要她做。担水、劈柴、做饭、洗衣、喂猪、养鸡、浇菜,还有缝补衣裤,再加上她有那么多材料要写,妈妈疲惫极了,人黑瘦了许多,夜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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