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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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68-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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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梅坑深处那座废弃的炭窑门口,这会子如同墟日一般热闹。人们涌动着,仿佛一圈圈满是淤泥的波浪。我和小文、夏发在阿林的带领下爬上了炭窑旁的一棵板粟树,板粟树的枝桠斜着伸出去,正好伸在窑门口上方,像是一根打歪了的鹅颈。我们坐在这鹅颈上,恐惧地注视着脚下那两具尸体。
  没错,那儿躺着的的确是表姑玉娇和福祥。表姑仍旧穿着出嫁时的那件红花衣裳,不过这衣裳如今已经污浊不堪了,这污浊一半来自于她那已经干涸的血渍,一半来自于地下的炭屑。她死之前肯定爬了很长一段路,身后的泥地上留下了一条已经发黑的血带。她爬呀爬,手指都磨破了皮,这可以从她那只无力地搭在福祥胸前的那只手上看出。当她终于爬到福祥身边时,那游丝般的气息终于断了,她的头沉沉地抵在福祥的腋下,乌黑的长发花环一般环绕在福祥那张被子弹打得灿山楂似的脸边,远看又有些像水蛇。

《我的1968》 第四部分(11)
“阿林,我好怕!”
  我紧紧攥住阿林的手,哽咽着道。阿林吐了两口唾沫,粗壮的手和我的一样冰凉。
  “不要怕,表姑是我们的熟人,她不会害我们的。”
  阿林无疑在安慰自己,因为我明显地感到他在颤抖。夏发和小文坐在另一根枝桠上,从那个方向估计看不太清,所以他们俩还在那儿争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小文似乎在奇怪福祥的脸怎么变成那样子,夏发便想当然地给他解释。
  “枪打的。子弹爆炸了,把他的脑髓炸了出来,看见那白的吗?那就是,像豆腐花!”
  “哇”地,我呕了出来,紧接着我头一晕,屁股一滑,跟着往下坠。
  “啊——!救命!”
  我凄厉的喊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听见群声鼎沸中有妈妈和梅姨的声音。
  “天紫!”
  “紫妹子!”
  这时我人已从树桠上溜了下来,两只脚在福祥和表姑上方挣扎着,阿林用脚勾住树桠,双手死死地拽住我乱抓的一只手。我继续尖叫,因为我嗅到了一股蓬然而起的血腥味,而我的手已不听指挥,竟从阿林手中滑脱。就在我的身体即将覆盖在福祥和表姑身上时,一个方才在旁边用石灰画白线的警察飞也似的冲过来,将我接在了怀里。
  “妈吔!”
  我哭了,泪如泉涌,警察叔叔黑红的脸在那一刻绽放出太阳般的美丽光芒,还有他衣服上混合了汗味和烟味的气息竟像酒一样醉人。婆挲的泪眼中,我听见他慈和的声音:
  “这地方不是你们小孩子来的,快跟妈妈归屋下。”
  红脸的警察叔叔抱着我跨过尸体,一边低声吩咐我,我点点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这时我从他的肩膀上方看见了表姑的脸,表姑的脸像烂板桥上常长的牛屎菌一般灰白,可不知为什么,她那大睁着的眼睛和微张的口边却淌了几道殷红的血渍下来,看上去像是有人在那上面画了油彩,有一种刺目的……吓人。尽管她是我喜欢、我熟悉的表姑,可她死了的样子还是很吓人。
  这之后很长一般时间我一直忘不掉表姑和福祥的模样,白日黑夜的只要一闭上眼睛,福祥血红的脸和表姑灰白的脸就交替出现在我脑海里,让我浑身颤抖双手冰凉。有好多好多次,我听见尖利的呼啸从我僵硬的喉咙中喷涌而出,把黑夜割得支离破碎,而蓦然惊醒的我则蜷在被子里打寒战,衣服和头发被汗水打湿。这时的我常常将脸埋在妈妈或梅姨的怀里,有一声没一声地抽泣着。
  “没事了,乖女,困吧。”
  妈妈和梅姨白日劳作,晚上又时常被我吵醒,她俩一边说话一边打哈欠,偶尔的我还听见妈妈的骨头在嘎嘎作响。我知道那是打横床睡的。这段时间奶奶和梅老伯一直被关在大队受审,妈妈害怕,便让梅姨来作伴。梅姨想念在外头画画的莫叔叔,心事很重,她有很多话和妈妈说,所以妈妈叫她过来住她挺高兴。奶奶的房间很大但堆满了杂物,里面虽说有张床梅姨不愿睡,她说她好害怕那种印满了蓝色大缠枝花的蚊帐和那张刻满了花鸟的红色床架,蚊帐可以换,但那床架妈妈可取不下来,这样妈妈、梅姨、我、小文就四个人横着睡在妈的床上。床有些窄,妈妈夜夜把五尺凳放在床前,她和梅姨的脚就从帐子里伸出去搁在凳子上。山里蚊子多,妈和梅姨尽管穿着尼龙袜子睡,又点了蚊香、烧了艾绒,可她俩的脚背还是被咬得满是疱块。好在她们白天太累,蚊子咬了也照样睡,只是时间一长,肉毒的梅姨两只脚背就烂了。 。。

《我的1968》 第四部分(12)
“这种鬼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哟!”
  梅姨有时拍打着麻子一样布满了疤痕的脚背,口里嘟哝着,美丽的脸上愁出几道浅显的鱼尾纹。换了以往妈妈会讲些宽心话,可自从表姑和福祥死后她也难得说了。妈经常发呆,有一次梅姨炒菜她坐在灶膛前忘了加柴,火灭了,只好再烧,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西天。从她俩的谈话中,我知道了不少阿林都不晓得的秘密。
  原来广林家的火真是福祥放的。他放火之前用麻绳从外面绑住了所有的门锁,广林和他的三个孩子开始并没有死,但他们拉不开门,是被烟呛死的。公安局的人说他们是死了之后再烧成炭的。
  妈妈原本顶同情福祥,可自从听说这件事后她讲起福祥时鼻子里总要哼上一哼,然后就骂他心狠,连广林的三个崽女都不肯放过。梅姨也觉得福祥过份了,广林虽然坏,那几个卵鬼又没作恶,凭什么就不能放过?她俩最同情的是表姑。表姑和福祥逃到窑洞那儿时,公安朝福祥开枪,表姑替他挡的子弹,可表姑受伤后福祥没管她,拿着鸟铳就往窑边的石头后面躲。几个公安一齐开枪才把他毙了。表姑那时还没死,她哭着喊着爬过去,一直爬到福祥身边才断气。更惨的是表姑死后,花鼻公、麻子果没买棺材,只用草席将她卷了,福祥的草席还是公安买的,花鼻公开始不肯埋他,说是要让他去喂狼狗,公安不同意,花鼻公这才不得不在一道坡上纵向挖了一条沟,将表姑和福祥头朝下脚冲上地埋了。听讲这样他俩就不能做恶鬼,当然也永世不得超生了。
  头几天妈妈、梅姨讲起表姑时还会哭,我也吓得直往她们身后躲,可几天之后她们再说起时已不再流泪,我也从惊恐中渐渐解脱了出来,听到他们的名字时不再像风中的柿子树叶似的那样扑籁出满身涟漪,眼前也不会发黑,并于那突如其来、金星四射的黑暗中冒出两张烂番茄似的脸来。更让我安心的是表姑和福祥不再入我的梦了。说实话,他们走后有一段时间黑晚对我来说充满恐惧,以往甜蜜的梦乡也阴风阵阵。那些晚上我常常看见表姑和福祥游魂似的在屋里飘动,有时他们从缠着青藤的窗柩里钻进,然后壁虎一样挂在墙上,鲜血直流的脸上布满诡谲的笑意;有时他们融化在月光里,夜深人静了他们才幻化回人形,接着撩开蚊帐对我大笑。我看见福祥的眼里游出一条鲜红的小蛇,而表姑的牙齿越长越利,最后弯弯地挑起,把我送到了月亮旁边。月亮是冰做的,那么寒冷,我哭喊着求表姑放过我,表姑一摔头,我落入一片燃烧的火海,我听见无数凄厉的喊声,接着一个披着黑衣的鬼怪在这喊声中着向我伸出了大手……
  这样一个梦于幼小的我而言,无疑是可怖的沉重的。我时常被怪梦吓醒,醒后还要愣怔许久。虽说我后来不再被这梦所靥,但胆子却明显变小了。我特别怕经过表姑住的屋后。以前我常从那小小的木窗里看见表姑的笑脸,偶尔她会把那根大辨子从窗里伸出,装蛇吓我们,她死后这窗尽管终日关着,还糊了塑料布,可不知为什么,只要一走近那儿我就感到脊背发冷,仿佛随时会有一只满是白骨的手从那儿探过来把我抓走。但从门楼那儿过来我必须路过表姑的窗户,这使得我小小的脸上蒙了层愁色。后来我把这恐惧说给了奶奶听,奶奶便在表姑的窗户上方贴了张符,用一捆烧草挡住了窗户,这样才渐渐平息了我的恐惧。但不管怎么样,大人们还是认为我受了惊,脑子好象也被吓涩了,涩得就像一把生了锈的大铁锁。

《我的1968》 第四部分(13)
“你看你,丢三拉四的,不是忘了去田里笼鸭仔,就是忘了拴鸡莳门,这样下去我要叫你奶奶了,可不是嘛,你比我老,都老糊涂了,幸亏还记得自家的屋下门。”
  奶奶内心深处肯定很同情我,当她和梅老伯从大队部被放回家后,她看我的目光充满怜悯,大约她也认为像我这么个年纪的细妹险些落在尸体上是一种不幸,所以那段时间当我做错事时奶奶只是挖苦我。有一次她居然真的喊了我一声“奶奶”,因为我错把一只鸭仔关进了鸡笼。奶奶喊我时眼睛瞪得牛卵那么大,那神情好滑稽。于是,我捉住那只嘎嘎叫的鸭仔蹲在地上偷笑。奶奶先前没发觉,等她发现我不对劲时,我已经笑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女,乖女,你怎么啦?”
  由于我笑得浑身发颤,奶奶以为我生病了。而我犹在想她那声喊得突兀和奇怪的“奶奶”,一时间眼泪都笑出来了。待奶奶弄清我笑的缘由之后,奶奶也丢下手中的活计蹲在地上哈哈大笑,她一边笑还一边拍腿:
  “哎哟,哎哟,笑死我了!”
  笑到最后,奶奶吃不消了,她搂着肚子叫唤着,感觉好像在哭或是哪儿受了伤。这时天已近黄昏,远远近近的炊烟被山风吹得晕开来,整个村庄便笼罩在一层浅蓝色的雾气中,看上去飘飘缈缈的。即将坠落的日头寂寞地在天边抹下几道绚丽的红色,像是镶在那些起伏的山峦上的一道荷叶边,当晚霞移动时,这荷叶边是款摆着的,看上去漂亮极了。
  “奶奶,你看那天,多好看。玉皇大帝是不是也在唱戏?”
  我不笑了,走到奶奶身边痴痴地望着天,认真地问她。奶奶拍着胸口,又揉了会儿眼睛,总算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她抬眼看了一下天空,随口道:
  “玉皇大帝是神仙,不看戏的。咦,天都要断暗了,你妈怎么还不见归屋?”
  奶奶说罢习惯性地拍了拍身上的衣裳,拎起一旁的泔水桶又去忙活了,这边还不忘吩咐我:
  “老女,去屋后抱捆柴过来,还要添勺冷水到上锅,小文等下该洗盆澡,身上脏得都可以搓泥丸了。你妈也是,放着两个细鬼不管不顾,又去墟上干什么?那商品粮和工作不是写报告就可以写得归的,她也不看看形势。这都是毛主席的意思,毛主席发了话,哪个还能改过来……?”
  妈妈在时,奶奶话不多。她的话多半讲给我、小文,还有园里的菜、家里的猪和鸡鸭听。其实奶奶口才很好,讲话像河里的水一样顺畅,她絮絮叨叨时有些像唱歌子,很好听,不过她私下里埋怨妈妈的话我是不爱听的,但我不顶她,我只是开始一边做事一边唱歌,这样就听不到奶奶的话了。
  “毛主席呀,你是天上的太阳我们是星星,紧紧地围绕在你的身旁……”
  我的声音秉承了妈妈的遗传,清甜脆亮,奶奶有一次还夸我,说我一唱歌屋后的鸟雀都不叫了。
  “它也在听你唱呢!”
  可是,这会儿我唱歌时不但有麻雀在唧啾,连花鼻公家的狗都狂吠起来。
  “呜……汪汪!呜……汪汪!”
  花鼻公家的狗似乎也知道家里少了玉娇这么个人,而且是横死,所以它的吠声不像以往那样狂燥、蛮横,而是多少有些虚弱,到最后那“汪汪汪”的声音竟变成了一种撒娇式的呜咽,紧接着,我听见了妈妈清脆略含疲备的呵斥:
  “死狗,跳这么高!回去!”
  “妈妈!妈妈!”
  我和小文喊着跑出去,像两条久未见主人的狗似的就要往她身上扑。谁知妈一闪身躲开了我们,然后谁也不看,重手重脚地径直进了睡房。等我和小文跟到门口时,房门正好“ 平”地一声关死了。我和小文既伤心又害怕,不知妈妈为什么这样对我们,特别是小文,咧嘴就哭,边哭边向奶奶告妈妈的状。奶奶匆匆地跑去敲开妈妈的房门,妈没开门,奶奶叹了口气,把我和小文拉到灶下,摸摸我俩的头,小声地道:

《我的1968》 第四部分(14)
“好了,乖崽,别去吵你妈,你妈她累了,让她歇一歇就会好的。”
  奶奶说着换了条围裙开始做夜,灶下飘散着诱人的菜香。小文抹干眼泪开始东翻西找,忽然从碗柜里端出一盘香喷喷的红菌干炒腊肉。
  “哇,有肉,我要吃,我要吃!”
  小文说着把盘子砰的放在桌上,这边伸手就抓了一把菜吃。一贯对小文很娇惯的奶奶这回却毫不客气地抓住了小文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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