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稳藏地三部曲之第三部:大地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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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稳藏地三部曲之第三部:大地雅歌-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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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不走!”杜伯尔神父果断地说;“我们还要在喇嘛教寺庙的旁边设立主耶稣的圣堂。让藏族人知道,什么才是他们需要的真正的宗教!”
  也许他的声音大了点,屋里的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尴尬,罗维神父忙说:“杜神父是个意志坚定、急于在此地展开传教工作的人,希望县长先生不要误解。”

相遇(2)
唐县长好笑地把头上的礼帽取下又戴上,说:“你们不要误解这个地方,就谢天谢地了。”
  罗维神父说:“我相信,有重庆国民政府的支持,不但县长先生对我们传播耶稣的福音会大力支持,就是寺庙的喇嘛们,也不会持反对意见吧?”
  唐县长双手一摊,“只要你们有勇气,你们可以在这里做任何事情。但是,我不得不提醒诸位,这里是康巴藏区,有很多凶悍的土匪,他们多如牛毛。有个叫红额头格桑的,简直就是一个魔鬼。你们要是撞上他,就知道小锅是铁打的了。”
  杜伯尔神父好奇地问:“一个强盗和锅是不是铁打的,有什么关系呢?”
  唐县长嘀咕道:“我真不明白,你们不但不懂藏文化,连汉文化也一知半解,又怎么去传播你们的宗教呢?”
  罗维神父说:“落后的文明总是被先进的文明所教化。”他向杜伯尔神父挤挤眼睛,又转头对唐县长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
  杜伯尔神父向里屋喊:“奥古斯丁,出来吧。”
  一个康巴大汉从门帘后面钻出来,温顺地站在两个神父身后。但就他这个样子,也把唐县长的头皮吓得阵阵发麻。
  “红……红额头……”
  “对,大强盗格桑多吉,”杜伯尔神父帮他说,“如今他已经皈依了我们的主耶稣了。看看我们天主的神工吧,县长先生。”
  唐县长恢复了镇静,“我要立即逮捕他,他是我们政府通缉的要犯。”
  “不,”罗维神父坚定地说;“你没有权力逮捕一个主耶稣的选民。”
  “别忘了,这是在我的地盘上,我要想抓谁,谁就得去蹲班房。”
  “你试试看。”杜伯尔神父挑衅似地站在了唐县长面前。唐县长的脸都气白了,他想扭头去唤身后的马弁动手,但他终于还是没有那份勇气。
  “你们等着瞧,”唐县长为自己找了个台阶,“只要这个家伙离开你们的耶稣一步,我随时可以逮捕他!”
  “主耶稣的烙印已经在他身上了,我们的天主将终生护佑他。”罗维神父以胜利者的口吻说,“我们救人的灵魂,而不是治人的罪。尊敬的县长先生,刑法拯救不了迷途的羔羊,唯有我主耶稣才有最后的审判权。”
  唐县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了。在县府过去的通缉令中,画师把红额头格桑画成一个满脸虬髯、目露凶光、状似李逵式的人物。而眼前这个格桑多吉——他叫奥什么“补丁”?唐县长一时想不起这个拗口的名字来了——看上去真像一头被驯服了的野兽呢。他现在连抬眼看人的勇气都没有,谁能相信这个家伙曾经跃马横刀、杀人如麻?难怪我的人抓不到他,原来跑到洋人的教堂里躲起来了。唐县长恨恨地想。
  在神父们和唐县长交锋时,皈依了耶稣天主的前强盗格桑多吉一直垂手低头,恭顺地站在罗维神父身后。过去他几乎和罗维神父一样高大,现在他看上去似乎只比身材中等的杜伯尔神父稍微高一些,而在他身上最大的变化,则是人们再也看不到一个强盗的霸气和孤傲了。
  实际上如果不是奥古斯丁,也许神父们刚一踏进阿墩子的地盘,就被赶出去了。在他们现身阿墩子小城时,第一眼看到他们的牛羊纷纷逃到了雪山上,许多藏族人就像撞见了鬼一样,一见到洋人传教士,就赶快关门闭户,连街道上那些店家也不做生意了。一些康巴人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刀枪。但是,洋人喇嘛身后站着的那个人却让他们犹豫了。不是因为他曾经是红额头格桑,而是因为他的皈依。神父们不知道他们把奥古斯丁带在身边,在阿墩子的百姓看来,堪比当年顿珠活佛用一句话就收服了大强盗贡布。他们对这些供奉神职的僧侣都心存敬畏,无论他的皮肤是白色的还是黄色的,也无论他们宣讲的神灵是耶稣还是佛陀。如果一个罪孽深重、作恶多端的屠夫都能放下屠刀,一个善男信女为什么不在那神秘的法力之下跪下来呢?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相遇(3)
两个神父在阿墩子开展工作将近半个月了,尽管他们仍然身处敌意的包围之中,但也取得了一些进展。在阿墩子的人们看来,这两个洋人喇嘛不过是一些富有慈悲心的大施主,做得像慈悲的喇嘛上师一样谦逊随和、慷慨大方。他们不计报答和酬谢,轮流在阿墩子唯一的三岔街道口上向人们微笑,用藏语问好,送给他们来自汉人地区的小礼物,一块布,一坨盐巴,一块茶砖,甚至一双靴子——如果有谁脚下的靴子实在破烂不堪的话。奥古斯丁每天早上背一个大包袱跟在神父的后面,里面塞满“耶稣送给藏族人的问候”——杜伯尔神父语,他像个沉默严肃的圣诞老人,傍晚又拎着空空的口袋随神父们归来。他在人们诧异的目光中接受着拷问,却从不在自己的家乡父老面前说一句话。
  直到有一天,他在阿墩子的街上,和自己的活佛弟弟猝然相遇。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顿珠小活佛在几个侍从喇嘛的陪同下,被县城的一户大施主请去念经做法事。完事后他们路过街上的集市,正碰见杜伯尔神父在路口向行人分发礼品,顿珠小活佛好奇地发现,洋人僧侣在递给人们礼物时,脸上的表情比接受礼物的人还高兴,这让他不得不佩服洋人的慈悲心。在明亮的阳光下,他们的目光终于相遇,就像针尖和针尖相碰,仿佛在他们的心中发出了“当”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他看见了自己的哥哥。佛、法、僧三宝!顿珠小活佛在心里惊叹一声。他怎么会跟在一个洋人喇嘛的后面?魔鬼又在玩弄什么样的阴谋?
  “请过来,孩子。”在顿珠活佛发愣时,杜伯尔神父首先表现出他的善意,他举起一个漂亮的贝壳;“我有礼物给你。”
  顿珠活佛身后的几个喇嘛顿时显得很愤怒,没有人敢称他们尊敬的活佛为孩子,连活佛的上师和父母,他们都只能恭敬地称顿珠小活佛,而且还要弯腰屈膝。贡布把袈裟外面的披肩甩到了肩上,露出健壮的胳膊,那是他想打架的前奏。但他也看见了他往昔的绿林兄弟,贡布就像被一个大雷直接打在脑门上,蒙得不知何为天何为地了。
  不知是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精美的贝壳,让一个小活佛也忘记了自己的尊严,还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在这样的场合下相遇,让他们都忘记了自己的宗教属性,抑或一个活佛和一个神父历史性的对话,使这次见面成为阿墩子这个偏远藏地小县城饶有趣味的一个历史小注脚。
  顿珠活佛后来在他的宗教*《慈悲与宽恕》中如此描述这个有趣的下午:
  谁能拒绝别人礼物的诱惑呢?谁能看见一个彩色的贝壳而不动心呢?更何况,谁能看见自己的哥哥不上前去打个招呼呢?我让贡布他们保持安静,待在原地不要动,我向他们走了过去。一个是我的宗教敌人,一个是我的哥哥,我从一开初就试图接近他们,却发现我走了一生,我和他们却总是相隔在澜沧江大峡谷的两岸。
  我问:“尊敬的西洋神父,你们的教法也向穷人发放布施吗?”看在我哥哥的面上,我是第一个叫他们神父的喇嘛。我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的哥哥,他却总是在躲避我的目光。
  杜伯尔神父回答说:“不错,我们是穷人的教会,专门为穷人服务的。它漂亮吗?”他指着那贝壳问。
  “哦呀,我从来没有见过……”我那时的激动或者说失态大概和我的身份很不相称,这让他找到了继续诱惑我的理由。

相遇(4)
“我还有比这更大、花色更漂亮的贝壳哩。”他趁势说;“如果你愿意到我们住的地方去当客人的话,我可以送你更多。”
  “是吗?”我被吸引住了,暂时忘了我的哥哥;“你们从哪儿弄来这些宝贝啊?”
  “大海。”他回答道,“你要知道,为了来你们这里,我们在大海上漂流了好几个月,比你们去拉萨花在路上的时间还长啊。”
  我真的不知道大海是什么样子,惊讶得张大了嘴,“有……那么长的大海?”
  “孩子,大海不是长,而是大。大到跟天空连在了一起。”他说。
  “像我们的神山卡瓦格博一样高到了天上?”我又天真地问。
  “大海也不是高,它实际上是世界上最低的地方。它太宽太广阔了,在我们的目光尽头,想象力以远。在大海上乘船,才知天地之大。我们生活的陆地,不过像湖中的几个小岛。”
  “啊啧啧!那要多长的绳子才拉得动你们的船?”在澜沧江一些水流平缓的地段,人们用绳子拉船上行。我努力在想,他们是如何从世界的最低处,乘船到了我们高远的雪山下。
  “噢,我想可能没有那么长的绳子。”他耸耸肩,表现出一个智者的虚荣;“大海里行船过去靠风的力量,现在我们靠火的力量,推动船在大海里航行。”
  我皱紧了眉头,不再对我不知道的事情发表看法,他让我在我哥哥面前丢脸了。我发现和这个西洋僧侣对话总是让自己处于无知的境地,我甚至想把那个贝壳还给他,以维系一个小活佛的尊严。但是,那天我非但没有那样做,竟然还跟着去了他住的客栈。因为他说他还要让我看更多大海里的秘密。唉,不是由于一个孩子的心,总是被这个世上所有的新奇事物所牵引,而是我想尽可能多地知道他们的一切。凭什么他们可以收服我的强盗哥哥的心?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杜伯尔神父在漂洋过海来中国的旅途中,一路上收集了不少小玩意儿,塞得港的珍珠,吉布提的珊瑚,科伦坡的贝壳,新加坡的海螺。这是他们的传教简报上教给他的经验,上面说这些东西在西藏都会被视为圣物,是笼络人心的好东西。在我认识这些洋人之时,他们对我们已经有些了解了,而我们对他们却一无所知。
  但我那时哪里想得到这么深远啊!我在他们的客栈见到了罗维神父,一个像康巴人一样高大健壮的僧侣。他的脸上也永远是和蔼的笑容。他们为我摆出了所有适合一个孩子童真和天性的玩意儿。到了时辰会像鸟儿一样鸣叫的钟,比被我拆散了又装不回去的闹钟更神奇;几个漂亮的小人随着音乐起舞的盒子,像藏族人的烙饼一样会唱歌的盘子。我知道,这是有钱人在炫耀自己华丽的配饰,我尽量保持着自己的尊严。我的强盗哥哥在洋人跟前就像贡布在我面前一样,这让我心酸。但我还是面对一个白色外壳并镶嵌有虎皮斑点、里面是奶黄色衬底的大海螺感叹不已:
  “我们岗巴寺的镇寺之宝,没有你们这个海螺大,也没有你们的漂亮,它还是从印度来的呢。我们要做*会时才会将它请出来。”
  杜伯尔神父将它递到我的面前,说:“你贴到耳朵上仔细听,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
  我照做了,试图捕捉到大海里的秘密。良久,我把海螺放下来,诚实地告诉他:“没有海浪的声音,但我听到里面有一千个喇嘛在念六字真言。”
  “什么?”两个神父同时问。
  “嗡玛呢叭咪吽。我们经常念的最重要的祈祷文。”
  他们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费解地互相望一眼,我终于看到了他们的无知。杜伯尔神父把海螺拿过去,凑到自己的耳朵边,然后他摇摇头。他当然听不到我心中的经文。
  我骄傲地说:“我们的经文,融进大海的海螺中去了。神奇的法器啊!”
  我看见罗维神父向杜伯尔神父挤了一下眼睛,杜伯尔神父马上慷慨地说:“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
  我被他们的慷慨吓呆了,“不不不,它是你们的法器呢。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要是不合适的。”
  杜伯尔神父庄重地说:“这是你的朋友对你的尊敬和情谊,请不要拒绝!”
  我感动得再次失态,双手将海螺接过来,顶礼在自己的额头上,然后说:“你们是慷慨的朋友。明天,请来寺庙做客吧,我也有珍贵的礼物还赠你们。”
  我有自己的考虑。今天我被他们从大海里带来的秘密彻底征服了,明天,我要让他们看看我们寺庙里的秘密;我还要让我的哥哥看看,什么才是一个藏族人真正值得去追求的宗教信仰。过去他行走在绿林,现在他站在洋人喇嘛那边,他或许从来就没有认真想一想自己的来世。更重要的是,我的上师益西堪布一直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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