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类房间给人一种特别淳朴而舒适的感觉,即如那悬垂的在餐桌上的灯盏,没有光泽的白色灯罩,一幅画,画着生病的女孩、床前有一只狗,画上面挂着几只鹿角,一切都这样古色古香,早就不合时尚了,但它使人进来就想微笑。
四周的一切,连那浅绛贝壳做的烟灰碟,都说明了那种和平的、久居的生活,于是库兹明又想了起来:假如留在这里该有多好啊,留下来,像这所老屋的住户一样地生活下去——不慌不忙,该劳动时劳动,该休息时休息,冬去春来,雨天一过又是晴天。
……
旁边,是那本打开的书——勃洛克的《道路轻轻飘向远方》。钢琴上有一顶小巧的黑*帽,一本用蓝色长毛绒做封面的贴像簿。帽子完全不是老式的,非常时兴。还有一只小手表,配着镍表带,随便扔在桌上。小表悄不出声地走着,正指着一点半。还有那种总是带着点儿沉郁,在这样的深夜格外显得沉郁的香水气味。
一扇窗子开着。窗外,隔着几盆秋海棠,有一丛带雨的紫丁香闪耀着窗口投下的微光。微弱的雨丝在黑暗中窃窃私语。铁溜檐里,沉重的雨滴在急促地敲打。
库兹明倾听着雨滴的敲击。正是在这时候,在夜间,在陌生人的家里,在这个几分钟后他就要离开而且永远不再来的地方,一种时光一逝不复返的思绪——从古至今折磨着人们的思绪——来到了他的脑中。
“我这样想,怕是老了吧?”库兹明想,把脸转过来。
房间门口站着一位年轻妇人,穿的是黑色的连衣裙。……马星临反复读着这一段,对我们侃侃而谈,让我们一次再一次体会生活中不易觉察的美,即使这美是常见而易逝的:奔波的旅人,书中的库兹明在一个深夜走进一位素不相识的妇女的家里,他那种神秘莫测的激动、突然的惆怅、和平的温暖和即将成为往事的会面,这一切仿佛就是生活中难于启齿的悄悄流逝的爱情。他情不自禁地对我们费力而执著地倾注着,恨不得一个下午就把他一生的全部艺术心血——一个有血有肉的巴乌斯托夫斯基注入我们的心田。这其中当然有着他那个时代特有的性压抑的敏感联想,一种以私人情感发力的对抗美学激情或杰姆逊所说的“民族寓言”的升华。随着这中苏互文的热忱联想,马星临颤抖起来,轻轻重复道:“道路轻轻飘向远方”(勃洛克),虽然,“最索然无味的俄国大诗人就是勃洛克”(布罗茨基),但他却深深地陶醉于这轻飘的远方。我一贯激烈流动的血液似乎在他的催眠下开始慢了下来,我天生快速的诗行也受到他那“轻飘飘”的缓冲。他“衰老的”独白已接近黄昏,突然,他做了一个相当夸张的手势,长长的手指猛地将长发向后一梳,当众站立,一只细手高举起来:“俄罗斯、俄罗斯……”然后又用他已出汗的神经质手指轻轻触动我的膝盖(已示提醒)。马星临变着戏法达到了他的目的——抒情或刺人心肠的目的,而不是本来“雨蒙蒙的黎明”的目的。他当时的年龄正直逼50岁,他的周围是一些20多岁的青年。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一、科技情报所(5)
不久,我避开马星临阅读着巴乌斯托夫斯基,注意到他那不连贯的散文中流露出二流蒲宁式的抒情风采(关于巴乌托夫斯基对蒲宁的模仿,我多年后在柏林还问过一位俄罗斯文学教授,他是马雅可夫斯基和曼德尔斯塔姆专家,他与我的理解一样,既然有了蒲宁,巴乌托夫斯基就失去意义了)。他是一个典型的浪漫主义作家,一个从不疲倦地把女人理想化的作家,一个对大自然充满兴趣和对人怀有好奇心的作家。按照他的看法,哪里有女人的爱、有对儿童的关心、有对美的崇拜和对青春的忠诚,哪里的善行、人性和团结气氛被认为具有最高的价值,新社会就会在哪里出现。他追随普利什文的“大自然的理想化”,并在他的一篇短篇小说中断言:“一个人如果不知道什么样的草生在林间空地和沼地里,不知道天狼星从哪儿升起;不知道白桦树叶和白杨树叶的区别,不知道蓝帽鸟是否在冬天迁徙;不知道黑麦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样的风带来雨,什么时候发生干旱,他是写不出书来的……一个人如果没有经历过日出前的风或十月露天里漫长的夜,他是写不出书来的。”
他这些浪漫主义观点贯穿一生,明显地吸引了众多读者。他的书在前苏联销售量创下了高纪录,他的新书一出版,人们像过节一样争相购买、欢呼雀跃。而且他对50年代的苏联年轻作家影响很大,并对中国50年代以来的青年也产生过极大影响,他在中国拥有大量的现在并不年轻的终生追随者。譬如当年重庆野草画会创始人之一张奇开,有一次就对我说:“现在已是21世纪了,但马星临仍然始终认为巴乌斯托夫斯基的文学感受力绝对是顶尖的而且是无与伦比的。”
《金蔷薇》是一本很有趣的文学ABC一类的书,一本浪漫主义的优秀普及教材,作者在其中阐述了他对小说艺术的看法。而这本书在马临星不遗余力的渲染下却成了我及许多重庆年轻诗人们的艺术圣经。可惜两个月后,这本艺术简易读物就被蒲宁彻底替换了,就像我和彭逸林及其他诗人一样,两个月后我们也彻底抛弃了马星临。但“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欢乐”却在《金蔷薇》的“变形记”中被我们铭记,一个时代(60年代及70年代)最终被浓缩在这句诗中。
1983年10月我买到第一本蒲宁的短篇小说集,那一年我应该是幸福的。我渐渐发现巴乌斯托夫斯基,包括马星临推崇备至的《雨蒙蒙的黎明》全都是蒲宁的翻版。
马星临的短暂出现搅乱了我的艺术判断力,阅读的阶段性错觉延误了我对真正艺术品的认识。但马星临(他有时使我想起萨特笔下那位古怪的自学者)也带给我一个非同小可的好处:我第一次开始警觉传统的重要性。从毛泽东时代出发,从俄罗斯出发,我开始“逆流而上”,正本清源。直到1993年9月的一天,我在成都王建墓茶园与付维闲谈时才重新认识到“古老的”契诃夫是真正无与伦比的,从总体上说蒲宁遗憾地在他之下,更何况巴乌斯托夫斯基了。
时代为马星临打下了顽强的50年代的烙印,一本书在他决定性的年龄决定了他的一生——他如梦的永恒的“金蔷薇”的一生。现代主义的“毒素”只是为了他爱说话的口胡乱准备的,俄罗斯或《金蔷薇》才为他的心而沉醉。这使我想起1985年10月一件令人感动的往事:10月30日是美国诗人庞德的生日,由张枣发起的庞德纪念会在重庆两路口、重庆图书馆二楼举行。一位艳丽的摩登女学生正在潦草地翻阅一本巴乌斯托夫基小说选集,她告诉我是马星临推荐给她看的,尤其要让她看《雨蒙蒙的黎明》这一篇,她一边随意地说着,一边把一张男明星的照片夹在书中,她血红的小唇叽叽喳喳,一会儿对我说话,一会儿对我一个肥胖的朋友,希特勒崇拜者大声嚷嚷。她跷起二郎腿不停地打着点子,似乎在当众告诉大家,她在读一本高深莫测的书或不屑于这本高深莫测的书。书已经翻得很旧了,无辜的巴乌斯托斯基不知在多少少女懒散的小手中传来传去。马星临的心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疼痛、紧缩和无助,但他对巴乌斯托夫斯基的终生不渝的热爱和传播(尤其对少女的传播)的确令人深为感动、肃然起敬。80年代的西风压倒了俄罗斯的东风,公司报表代替了“金蔷薇”的抒情散文,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坚硬地塞进了浪漫主义的生活。虽然诗人是不会退休的,金钱更不会退休,金钱的自由颂高于俄罗斯的夜莺颂,梦中的“白夜”被逼得只好与公司的发票厮杀一番,马星临在80年代中、后期,在他黑暗年龄的尾声也创办了只属于“青春”的公司。而在我与“马星临”交往的那个阶段,我游出了曾令我心醉神迷的现代派的海洋,我感到一个人的思想只停留在当代,停留在新的、时髦的书中,对一个人的精神生活是有欠缺的,会使人患贫血症,只有和过去的事、历史的以及原始的事维持联系才可能存在真正的精神生活。于是我在最初的“先锋”文学满足之后,又游回到了昨日的传统(注意:这里的传统不是指中国古典传统,这一点对于马星临那一代老人来说是完全无知的,但他们那代人有他们那代人特有的传统,即俄罗斯文学与中国底层或地下生活的一种复杂而奇怪的混合之传统)。这是“马星临”馈赠于我的苦口婆心的良药,这些“药”在我身上也还起了一点小作用。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科技情报所(6)
我的诗风发生了改变,有意偏向那个“复杂而奇怪的混合之传统”,潜在地想获得更多的普通读者,暗中向50年代的马星临或《金蔷薇》屈服。的确,我第一次稍有一点为了讨好读者而放慢了或停止了我曾经大胆而锐利的诗风。
不久,我甚至写下《纪念一朵死去的小花》这样的诗,简直像马星临的“纤纤的金足”。这个时期我还写了大量这一类不忍卒读的矫揉造作的“伪诗”,这是我个人诗歌写作史上令人痛心疾首的一小段时间。那“小花”,似是而非的小花,从来不属于我生活经验的范畴;那“小花”,并不存在的小花,是传说中、书本中早已约定的、用滥了的典型经验,是传统西方抒情诗固有的以柔克刚的爱情标签。《纪念一朵死去的小花》是提供给现代主义诗人们作批判用的反面教材。这首诗后来的确受到了批判,这是它应得的下场。而我的现代性却在某些诗人眼里打了折扣,被戴上一顶抒情诗人(这里的抒情诗人有浪漫主义的嫌疑)的帽子,这是我同马星临相交两个月所付出的高代价,是我生活中一个让人尴尬的插曲。
但《抒情诗一首》无疑包含了我当时生活和心情的真实写照。在我学习那个“中苏混合传统”的同时,依然保留了我一贯的现代核心。那时,我有一种一切都已结束,一切都不可挽回,一切都是烟云的诚恳的痛楚。我有感而发,绝非无病呻吟:……
我开始重新想念好久以前
我等待过初春黎明时的胆怯
等待过太多的热烈与悲哀
等待过平安秋夜的静谧
可这一切都来过了
依然是平凡岁月的流逝
……
我又重新想起好久以前
我幻想过深夜浪涛的拍岸之音
幻想过飘浮的流云单薄的身影
幻想过遥远而不知名的森林的沉思张枣曾在春风吹拂的歌乐山反复吟咏这一行:“我幻想过深夜浪涛的拍岸之音”,陷入久久的幻美和沉思。黄彦、老木背诵这首诗,享受着这首诗带给他们的温暖和幸福的力量。是的,这首诗抑制了我的极端性,扩大了我的读者群,这其中也有马星临和“金蔷薇”的暗助,但它的本质是属于我的,而不属于那个“复杂而奇怪的传统”。在这首诗沉郁悲凉的旋律里,孤独的冬夜预示了来年春天的不幸。我的无所作为而又满怀热情岁月流逝了,我曾经高不可及,傲岸独立的思想已化为“无名的雪花轻轻地下吧,轻轻地低述你寂寞的话语”。我的生活即将发生前所未有的改变,改变的音乐已经响起:今夜我知道有一种幻想是无法变换的
就像紧强地忍受下去的四季的更替
消瘦和壮大的生息
周而复始的兴奋或悒郁科技情报所带给我生活、文学双重焦虑,统一的办公室令我头昏、失神、烦躁,我一刻也不能适应这个环境。《科学》杂志、读报、喝茶、呵欠与聊天、同一格局与同一颜色的桌、椅、门、窗,准时的上下班制度、工间休息时千篇一律的羽毛球或买菜、随时可见的甩手疗法、“延年益寿”的气功或太极拳、集体食堂统一的饭菜、集体宿舍大小统一的房间、整齐的床,个人生活在光天化日之下混为一谈,个人的时间和空间被一个庞大而无形的组织掌握、管理,写诗成了道德问题,“你居然喜欢《恶之花》。”一位曾留学过美国的老模范科技工作者对我露出惊惧的表情。
终于我在1983年10月永远离开了这个单位。就在这一年盛夏的一个夜晚,一场偶然的大火,真像“震颤”之火,把科技情报所这幢灰色办公室烧为灰烬。那一夜我亲眼目睹了照亮天空的壮丽大火,并没有像所里其他人那样端着一小盆水去奋力抢救。机关之“美”终于毁灭。
在我动身去北碚西南农业大学教书前一周的一个阴雨天,我专程到四川外语学院见我的朋友,也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当时在川外日语系读研究生的武继平(他后来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