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写出小说中的小说或诗歌中的小说,典型的“汉诗”小说,我们诗人的宠物三篇:《丧》、《宿疾》、《农事》。这也许是20世纪后半叶中国伟大小说的一个影子、一个序曲。
1988年,写出《空气·皮肤和水》、《吕布之香》。
1989年3月,写出《樱桃树下》。
万夏,这个80年代以来贯穿始终的诗歌之书的策划者,大胆而令人惊变的诗歌流派肇事者,他的古卧龙桥之家成了祖国各路诗人的风云汇集之地,成了诗歌江湖的“梁山泊”。
两个万夏的画面:① 1980—1986年的万夏,“莽汉”派的万夏,“宿疾”的万夏,青春之歌的万夏,② 1986—1990年的万夏,“汉诗”的万夏,“农事”的万夏,古卧龙桥上对酒当歌的万夏,秋雨满楼头、诗句夜裁冰的万夏,换取红巾翠袖的万夏,诗歌江湖的急先锋万夏,民俗和中药的万夏,谶讳中的宿命者万夏。
一、万夏:1980—1990宿疾与农事(7)
我曾在一份草稿里读到万夏的一个简洁诗观,这个诗观与我早期诗观第三节不谋而合:“诗人相信,诗歌自始至终是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也是他内心生活最高、最隐痛的部分,诗人一开始就注定将它们保留一生。”万夏保留了生活——这个诗人的“姐妹”,这个最核心、最动人、最原始、最丰富、也最重要的部分,那是源泉部分,也是激情部分,正如艾略特一再所说的“Keep intensity”的部分。万夏保留了他生活中的宿疾,并表达了它——这生活中“最高、最隐痛的部分”,生活中的爱、遗憾、欢乐、甚至愤怒、甚至伤心的部分,他美丽的《雪中镜子》部分:在一场大雪中
布鞋埋在大雪下面
你打开门,澡身于温泉
数着下雪的日子
……我想在此特别回忆一下我与万夏的第一次见面:
1985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和万夏(当时还有宋炜)在重庆、西南师范大学校园我那间乏味的斗室匆匆见了一面,太匆匆,以至于我认为我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我当时正处在恍惚、迟钝的“特殊生活状态”之中,这种状态一直到1988年10月才得以彻底免除。他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新鲜,一个新鲜的典型艺术家。这种形象我只在书本中读到过,并未亲身接触过。他已蓦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连准备都来不及,兴奋也就更来不及了。他风一般出现的大胆色彩对我“死水”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反讽、刺激和震惊!我生活的沸点,我的现代启示在哪里呢……我突然想到另一位诗人,张枣!
万夏又像风一样从我1985年的生活消逝了,我记下他的一个简洁的素描:三分之一的现代艺术家气质,三分之一的古代吟游诗人的豪迈,三分之一却是美的历险中的色彩之子。
1990年3月我接到钟鸣、付维来信,得知他卷入廖亦武诗歌录像带事件,他作为一个电视艺术片的编剧、导演,作为甘愿在平庸生活中创造梦、奇迹和美的诗人被国家机器制裁。
一个从80年代中期以来一直是全国众多青年诗人的焦点的诗人,一个整个人的出现就是魔力、风、色彩的诗人,一个从1986年起就开始热爱古代的诗人,一个迷恋于创造一个诗歌江湖、笑傲一个诗歌江湖,又相忘于一个诗歌江湖的诗人,一个生活趣味决定着更年轻的诗人的生活趣味的诗人,他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整整两年我们得不到他的消息,看不见他的形象。
万夏的声音是复杂的,有时不易辨认。他不属于任何团体,但又属于任何团体,他是“莽汉”但是短暂的“莽汉”,他是“非非”又不是“非非”,他是“整体”,又不是全面的“整体”,他应该说最终落到“汉诗”。他的这种复杂性导致了他艺术的综合性,导致了众多诗派投过来的亲切的目光,而在现实生活中,他一会儿是一个表现主义画家,一会儿是唯美主义摄影家,一会儿是一本精美书籍设计师,一会儿是一个李渔式的温暖的品酒专家或饮茶专家,一会儿是一个花草种植园丁,一会儿是一个陶潜式的都市隐士,一会儿又是古龙的碧血或高阳的练达。总之他身上的大部分品质是中国文人的品质(小部分是西洋式的先锋),这品质通过古代,30年代遗传到他身上,当然也遗传到石光华、宋炜身上。
他偶然的小说是这个时代诗意的奇迹,是“农事”——一个古老生活的现代奇迹,它越过了紧窄发烫的“宿疾”,或者说把“宿疾”扩大化了、植物化了,使之更宽广、更中年了。这小说不是写出来的,是他天生血液中自然流出来的,他身上的怀旧之风和先锋之风奇妙地混合在一起了。他仅通过三篇小说及附诗,通过《空气·皮肤和水》就到达了更广大的风俗和中药的民间,到达了井、麻鞋、丝绸、绢、织机、漂麻、桑叶、养蚕、酒、竹子、斧头、瓷器、温泉、田垅、豌豆、神秘的北山。从他的小说中,从这些词汇中(诗人必定是词的鉴赏家和把玩者)我不是看到了,而是亲抚到了、闻到了中国的气味,“丧”之气味、“宿疾”之气味、“农事”之气味,我甚至闻到了一个时代精神的天气、温度、用具、店铺、山坡、树木、少女或一个老人的气味。
二、闯荡江湖:一九八六(1)
我心比天高,文章比表妹漂亮,曾经在漫长的时光中写作和狂想,试图用诗中的眼睛看穿命的本质。除了喝酒、读书、听音乐是为了享乐,其余时光我的命常常被我心目中天上的诗歌之眼看穿,且勾去了那些光阴中的魂魄。那时我毫无知觉,自大而又疯狂,以为自己是一个玩命徒。李亚伟:《豪猪的诗篇》,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正是在万夏急于走向反面,更换形象的同时,莽汉闯将李亚伟却日复一日喝酒论诗、云游江湖,做着文人的功课,实践着莽汉的事业。他已经被生活带上了大道或小路,他以一己之力苦撑着*云散的“莽汉”,代表了第三代人诗歌运动的精神。“就像金斯堡之于‘垮掉的一代’一样,真正能体现第三代人诗歌运动的流浪、冒险、叛逆精神与生活(按:也包括文本)实践的,无疑是‘莽汉’诗派,尤其是李亚伟本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李亚伟都可以称为源头性的诗人,直接启迪了‘后口语’的伊沙和‘下半身’的*等人。”李少君:《从莽汉到撒娇》,《读书》,2005年第6期。因此,讨论李亚伟,就等于命中了莽汉的精髓和实质。
李亚伟,此人来自川东,行止激荡,愤世嫉俗,怒发冲冠。他的传奇故事和“劣迹斑斑”,被李少君看作是真正的“身体性”,也就是张英进所谓的“漫游性”:一种写作与生活相连,边流浪边写诗的实践。李亚伟夫子自道,“‘莽汉’这一概念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诗歌,它更大的范围应该是行为和生活方式。”莽汉的重要姿态,正如凯鲁亚克所示,“在路上”。这是漫游的起点,也是写作的关键。通过漫游性行为,组建起了诗歌的基本内容和意涵。且看《进行曲》一首,通篇以“走过”、“要去”为线索,把“看看”、“告诉”当作行为的要求。走过大街小巷
走过左邻右舍穷亲戚坏朋友们中间
告诉这些嘻嘻哈哈的阴影
我要去北边
走过车站走过广场走过国境线
告诉这些东摇西晃的玩意儿
我要去北边
走过人民北路师范学院
走过领导的面前
把脚丫举过头顶高傲地
走过女朋友身边
告诉这些尖声怪气的画面
我要去北边
我要去看看长城现在怎么啦
我要去看看蒙古人现在怎么啦
去看看鲜卑人契丹人现在怎么啦
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去看看我本人
今儿个到底怎么啦
——《进行曲》与“新感觉”流浪在都市街头,享乐式地心观物游不同,莽汉有很强的个人介入性。新感觉试图借“日常生活的美学化”来缓解现代性带来的创伤,以及救亡图存带来的政治压力,“漫游”是他们希望获取道德宽容的必要途径。而且他们必须以团体的方式来实践它,他们必须混迹到人群中去,成为其中的一个人,这样才能更有效的保证漫游的合法性。但莽汉“诗人们惟一关心的是以诗人自身——‘我’为楔子,对世界进行最全面、最直接的介入。”他必须把自己独立出来,他的生活必须要带有传奇性,而不是新感觉的普适性,它本身更像一次冒死的赴宴,厮杀反叛,被人当作异端。
新感觉的展开方式是为了获取安全,它本身就是日常生活的一次小型展示,漫游是在美学的层面上对生活进行凝视,它是晚清以降“被压抑的现代性”最美丽的面向之一。另一种的被压抑的面向则由莽汉提供,它很有些接近五四“感时忧国”的精神。“今天”代言的激情,就是把整个民族国家的命运跟个体的情感和写作关联起来,是杰姆逊意义上“公私不分”的“民族寓言”。但是,区别于“五四”、“今天”把话语权力和民族命运相连,莽汉是要把身体跟民族连接起来,这就是李少君所说的“身体性”的真实含义所在。
二、闯荡江湖:一九八六(2)
把身体投入社会,而非观念和思想,就意味着一种更热烈的燃烧和极乐。这种极乐首先就是语言和声音上的冒险,那是与诗有关的行为,决不需要理论和观念的裁决。且让我们来一听李亚伟充满男性荷尔蒙的川东之音:一九八六年,朋友在烟圈边等我,然后携烟圈一起离开大路
一九八六年,火车把夏天拉得老长,爱人们在千万根枕木上等待这个瘦高的男人
爱人们!爱人们在浓汁般的阳光中裸戏,终因孤独而同性相恋
一九八六!一九八六!
你埋葬在土地下的内脏正在朝北运行
你的肩膀,在正午在湖北境内朝北转站
这样的年月,无尽的铁轨从春天突围而来恶狠狠朝江边酒楼一头扎去
一九八六年!
每天所有枕木毫无道理地雷同,一九八六!
你这粘糊糊的夏天,我额头因地球的旋转而在此摇向高空等待你迎头痛击这首《闯荡江湖:一九八六》正是漫游的直接产物,它完成于莽汉诗歌活动和传播的高峰期,那时候他们侠游结客,以炮制出一种名词密集、节奏起伏的长句式诗歌为志业,混合一种在热中拼出性命,腾空而起的青春气息。它产生了令人回肠荡气的影响,以及那让人目眩的效果。
这种效果从根本上讲是川东,是重庆赋予的。因为重庆的本质就是*!诗歌也*着它那密密麻麻的神经和无比尖锐的触觉。川东,沈从文生活的湘西就紧紧挨靠在它的身旁。黔北、川东、湘西勾连成势,自成一派,“浪漫情绪和宗教情绪两者混而为一”,于此间袅袅升腾。在女子方面,它是性的压抑与死亡,沈从文从此处受惠,写《边城》,写翠翠,轻轻地挽唱着田园牧歌的女性之声。而莽汉李亚伟的声音从另一个意义上补足了这种绵密的细腻,提供了另一个地理之声,那是男性的,游侠的声音。沈从文的《凤凰》一文对此做了详细描述:游侠者行径在当地也另成一种风格,与国内近代化的青红帮稍稍不同。重在为友报仇,扶弱锄强,挥金如土,有诺必践。尊重读书人,敬事同乡长老。换言之,就是还能保存一点古风。有些人虽能在川黔湘鄂边境数省号召数千人*,在本乡却谦虚纯良,犹如一乡巴老。有兵役的且依然按时入衙署当值,听候差遣作小事情,凡事照常。赌博时用小铜钱三枚跌地,名为“板三”,看反覆、数目,决定胜负,一反手间即输黄牛一头,银元一百两百,输后不以为意,扬长而去,从无翻悔放赖情事。决斗时两人用分量相等武器,一人对付一人,虽亲兄弟只能袖手旁观,不许帮忙。仇敌受伤倒下后,即不继续填刀,否则就被人笑话,失去英雄本色,虽胜不武。犯条款时自己处罚自己,割手截脚,脸不变色,口不出声。总之,游侠观念纯是古典的,行为是与太史公所述相去不远的。沈从文:《凤凰集》,刘一友、向成国、沈虎雏编选,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沈从文的记述与李亚伟本人的自道互为照应,点出了莽汉的农耕气质和民间气息。这是一种更多的受惠于传统的事实,是传统的跟进。“垮掉”以自由、*、平权为尚,做着边缘式的反叛;而在李亚伟这里,更多的是一种质朴民风的英姿焕发。李亚伟的长句,正是这种生命力的勃发和喷涌,他的川东口音自然是为了回应这种必然的生命无意识的冲动和民间集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