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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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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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率尔职,神不汝弃。

  酌山之泉,言采其蔬。

  跪以荐神,神其吐之。

  苏轼喊出了自己仕宦人生十九年来最强烈的心声,勉励自己和同僚:做官就要关切黎庶的疾苦!

  九月,他修缮了密州的象征——“古台”。以砖石固其台基,以花木美其园圃,以安邱、高密之木修造亭阁,以五彩使其堂皇,更名为“超然台”,并撰《超然台记》以志“超然”之意:

  ……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

  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

  鱼,酿秫酒,瀹脱票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他的“超然台”和洛阳司马光的“独乐园”一样,都在“超然物外”的掩饰下,强烈地表现着自己仕宦人生痛苦执著的追求。

  十月,京都一声惊雷传到密州:“手实法”罢停,吕惠卿下台出知陈州。苏轼欣喜若狂。他欣喜自己近一年来的“政绩”不再被朝廷视为“劣行”,欣喜自己的命运可能出现新的转机,欣喜吕惠卿的下台可能使皇上启开心窍,可能使王安石清醒头脑,尽快匡正新法的缺失。他仕宦人生的期盼似乎又进入了一个多梦的春天。

  他在威武雄壮、风驰电掣的围猎中,抒发着驰骋疆场、立功边陲的豪情: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

  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

  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激越的诗词,响彻在他居住的“西斋”,响彻在他理事的密州城,响彻在朋友同僚的住宅书舍。而他所期盼的朝政变化,仍然没有出现,他的命运仍然没有好转。密州黎庶仍然遭受着苛税的煎熬。北部辽国又占去黄嵬山北东西七百里疆土。朝廷的纷争并未因吕惠卿的出知陈州而停歇,反而更加迷离难测。驸马王诜和其他朋友从京都的来信,似乎都是带着“茫然难语”的心境写的。随着“李逢、刘育谋反案”、“华亭弄权奸利案”和又一批朝臣遭贬离京消息的传来,随着“变法派”内哄厮斗的更趋残酷,苏子瞻澎湃于胸的期盼再次失落了。

  他觉得近年来出现的一切案件、事件,似乎都是对着王安石来的。权力之争已吞噬了介甫弟弟王安国的生命,介甫今后还要付出更多更惨的代价吗?

  他想到驸马王诜。二十年来的“旁而协之”已是恩重难忘,一部《钱塘集》结下的生死缘分更是铭刻五内啊!皇室也许是一切是非的源地。“李逢、刘育谋反案”已经以右羽林大将军、宗子赵世居的人头落地而告结。但类似于这种可怕的“案件”今后就不会再次出现吗?

  他想到五年来不通音讯的司马光。君实身处洛阳,居园“独乐”,醉心书局“喑哑”度日,算是修身养性到家了。“独乐”避祸,“喑哑”免灾,可自己心躁气浮,做不到啊!

  他想到八年来不见人影、不通音讯的陈慥季常。一个飞马腾空、箭响雁落的身影,突然息声于林泉,能耐得住人生的寂寞吗?

  他思念着弟弟子由,无日无夜地思念,无寝无食地思念啊!从杭州移知密州,原是期望与弟弟常欢常聚,谁知来到密州将近两年,仍然是会无机缘,聚无时日,第七个月圆人散的中秋节又追踪到这寂寞清冷的密州城了。

  密州中秋圆月,似乎更为清冷苦寒。处境的迷离失意和兄弟离愁的抑郁惆怅,使苏轼夜不能寐,独自携酒登上了密州北城的“超然台”。在更深夜静、不为人知的高处,对月消解着胸中的郁结。

  他举目南望,常山出没,马耳隐现,那里也许有贤人归隐吧?归隐的贤人啊,你们的迷离愁结又是什么呢?

  他举目东望,卢山茫茫,秦人卢敖,你入海求仙不得,隐于卢山,是为了逃避秦始皇的诛罚吧?其实,“仙人”的有无,谁能说得清呢?

  他举目西望,穆陵关肃气腾腾,隐约的兵车之声拂动月光,周之吕尚,齐之桓公,创建赫赫业绩于此,可如今,只剩下后人想象中的陈迹了。世间的事物原本就没有永恒,连这朦胧山月不是也变得泪水漉漉了吗?

  他举目北望,潍水浩浩,东流而去,淮阴侯韩信在这里曾使大地生辉,但他的下场不也凄凉悲绝吗?

  东晋诗人陶渊明毕竟是先知的,早就领悟了人生的奥秘。“凡圣无异居,清浊共此世。心闲偶自见,念起俱已逝。”管什么天上人间,论什么海北山南,讲什么悲欢离合,说什么月缺月圆,也许人生的一切,都在于这方寸之心如何去对待这些难移难了的现实。

  他举杯而舞,吟出了脍炙人口、千古不朽的《水调歌头·雨辰中秋(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

  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

  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子瞻绝不会想到,他在这段时间里唱出的这些诗词,同他在杭州唱出的《钱塘集》一样,又播下了灾难的祸根。

  他也绝不会想到,京都的风暴再次腾起,已卷袭着洛阳司马光的“独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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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朝卷  15
洛阳·独乐园

  “谣言啄伤”闯入了“世外桃源”的篱笆·

  大内宦侍乘坐的华贵双马四轮车辇轰隆

  而来,悄然而去·“朝臣典范”司马光眼

  前一黑,扑俯在书案上说不出话来·

  洛阳,是大宋的西京,是泞京的陪都,是致仕老臣聚集之地,因而也就成了朝廷各种讯息首先扩散的场所。一年来“李逢、刘育谋反案”、“华亭弄权奸利案”及吕惠卿和王安石的激烈厮斗,已使这座古城人言沸腾、形势纷乱。唯有司马光的“独乐园”似乎仍然保持着“桃花源”般的寂寞与宁静。

  熙宁九年(1076年)四月,奇特的事情发生了。当吕惠卿上呈王安石“私笺”于皇上,欲置工安石于死地的时候,一种“啄伤”司马光的谣言也在洛阳御史留守台浮起,并哄传于洛阳街头。这种谣言,言简意赅:“《资治通鉴》之所以久不成,缘书局之人利尚方笔墨绢帛及御府果饵金钱之赐耳。”就是说,司马光贪图朝廷赏赐而故意放慢修书的进度,是诈骗皇上的不忠之臣。于是,说成道淡、谈是论非之语围着“独乐园”热闹起来。某些善于联想的御史留守台官吏,便借机丰富着谣言,诬陷喑哑无语的司马光与朝廷的厮斗“暗中关联”,散布司马光与朝廷致仕老臣邵雍、范镇等人的互访相聚是“结党营私”。

  这些谣言终于渗入了“独乐园”的柴门和篱笆。

  四月二十日午前,司马光的老仆吕直挑着担子去杂买务购买粮米,适逢御史留守台官吏冯安正在杂买务哗中取宠地高声散布这些谣言。冯安年约三十,作派轻浮,口齿伶俐,是个很会耍嘴皮子的人,任何事无论真假,只要从他的口里说出,就变得有板有眼,因而此时吸引了许多听客。忠诚于司马光的老仆吕直,当下气噎心胸,愤懑难忍,便挺身而出,以木讷之口为其主人辩解,遂与冯安争吵起来,引得众人围观,杂买务大乱。木讷之口终究难胜“如簧之舌”,吕直便动起“粗”来,抡起扁担向冯安打去。冯安屁股着打,仓皇逃跑。吕直气犹未消,挑着空担而归,闯进读书堂,把“谣言啄伤”之事,如实地告知了正在埋头书案的范祖禹和司马康。

  范祖禹现时已是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的唯一助手,他闻讯惊骇,脸色变得惨白。长期的治史生涯,使他养成了“月晕而风”的敏感和“水银泻地”的思维:此等谣言卑劣而轻屑,原是不足畏的,但谣言引起的人心猜疑,却足以毁掉司马实君的清白。纷乱时日帝王的心总是脆弱多疑的,任何一种捕风捉影的错觉,都会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而邵雍、范镇等人身k都带有“反对变法”的印记,他们与司马君实的友谊交往若被皇上视为结党为患,则灾祸更不可测了。再说,刘恕道原近日将由江西高安来到洛阳,欲以数月时间与司马君实共商史料中纷错难治之疑,刘恕道原也是因“反对变法”而遭贬的,若因谣言而枝生节外,或因谣言而干扰学业商讨,不仅是司马君实的不幸,也是《资治通鉴》的不幸了。唉,司马君实五年来一直是“喑哑”度日,还是没有躲过某些人的追杀啊!

  司马康现为书局“检阅文字”,专司资料校对之事。他心头首先惊起的忧虑是怕身体日益虚弱的父亲经受不起这碎然的打击,是怕整日操劳的母亲经不起这样的惊吓,是怕年已七十的伯父司马旦猝出意外。他一把拉着老仆吕直的双手,急切请求:

  “吕伯,此事万勿为我父所知,万勿为我母所知,万勿为我年老的伯父所知啊……”

  吕直这才意识到这事比自己所想的更为可怕。他望着沉思的范祖禹和含泪请求的司马康呆住了。

  此刻的司马光,正在读书堂北面竹梢蔓草结建的钓鱼庵里,埋头书案,聚精凝神、一字不苟地删定着《隋纪》的最后一卷。他要用定稿的《晋纪》、《宋纪》、《齐纪》、《梁纪》、《陈纪》、《隋纪》迎接密友刘恕道原的到来,用书卷的笔墨芬芳为千里而来的朋友接风洗尘。

  他是半个月前接到刘恕从江西高安老家托人捎来的回信的。道原重情重义,应诺立即起程来洛阳,共商“五代”这段历史中一些纷错难治的疑案,真是义薄云天啊!道原有通史之才,而且见识卓颖,有道原相助,司马光觉得心里有底了。半个月来,他清晨寅时走进“钓鱼庵”,深夜已时离去,一日三餐都是妻子张氏送上书案。他盼刘恕道原之早到,又怕《隋纪》未定而刘恕道原之匆至。

  钓鱼庵,湖中之岛,茅草之屋,宽敞而清静。为了书稿的安全,不生火,不冒烟,真是隔绝“烟火”的仙境。每当司马光披着黎明前的春露夏雾,踏着忽悠悠的板木便桥走上岛岸,走进茅屋时,便似乎进入了一座华美圣洁的殿堂。

  屋宇内的四周,摆放着范祖禹完成的唐代“长编”六百卷,刘攽贡父从泰州寄来的后汉“长编”三百卷,刘恕道原从高安老家送来的魏晋南北朝“长编”五百卷。司马光每当站在这些书稿面前,心里热浪滚滚,双眼泪花濛濛:刘攽贡父五年前贬知泰州,已不是书局的人了,仍操劳于汉史的蒐集、分析、考证、注疏,若非心怀日月,肩担史义,谁能如此?刘恕道原五年前已贬为南康军酒监,归居老家高安,虽“遥隶书局”,在职责上毕竟不再专职修书,仍以通史之才、博览之智,正褒贬、辨邪正、笃名教、厉风节、贱功名、尊王道,梳理纷错难治之业,若非相知以心,矢志于史,谁能如此?钓鱼庵,知识的宝库,友谊的见证,司马光黄面霜鬃、年衰愚鲁之人,若不遇贡父、道原、淳甫,岂能完成两朝圣上之托啊!

  钓鱼庵,寂寞冷清的晨风夜露,耗损着一个老者日益衰弱的躯体,孕育着一部宏篇巨著的诞生。“简犊盈积,浩如烟海,其间抵牾”的史料,已累得司马光“骸骨癯瘁,目视近昏”,但著书的兴味和《晋纪》四十卷、《宋纪》十六卷、《齐纪》十卷、《梁纪》二十二卷、《陈纪》十卷、《隋纪》八卷,共一百零六卷的完成,似乎弥补了他躯体上的血肉损失。

  今日午时正点,妻子张氏又送饭于钓鱼庵书案,看着丈夫消瘦的面颊怆然伤神。司马光拍打着刚刚定稿的《隋纪》八卷,笑语作戏:

  “有失有得,理合天造。”

  妻子张氏哭笑不得。

  为了庆贺《晋纪》和《南朝纪》的定稿,消解司马光半个月来日夜不息的操劳,活跃“独乐园”肃穆沉闷的气氛,张氏特意做了几样拿手菜肴,捧来自酿的米酒,摘来园圃中半熟的青杏、沙果,把当日的晚餐搬进了读书堂南面流水潺潺的“弄水轩”。司马光抛开书稿中那些古圣先贤、英主明君、侠士烈女、佞臣大盗,欢愉地为哥哥司马旦敬酒挟菜,与范祖禹碰杯畅饮。范祖禹、司马康会心地隐藏着“独乐园”外谣言啄伤的忧虑,装出极高的兴致。可吕直却对午前杂买务那场争吵殴斗转不过弯来,他愁眉苦脸,低头不语。司马康见状急忙举杯相邀,并以目光示意。吕直似乎记起了司马康在读书堂的急切请求,强作笑容,猛地举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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